第64章 求娶

即便只是一瞬。

下一刻, 他便敛眸,容颜复又正色,在诸王臣的恭请声中步上高阶。

但那一抹笑意, 只对她一人不同。

恍若梳破雾霭的万缕曦光,在锦虞心里煦暖好久。

直到那人掠袍端坐镶龙御座, 那好听的声音于殿内威肃响起,王臣们叩谢之下方才纷纷归身入座。

而锦虞却还孤零零呆站着。

她全然没去听那人刚刚说了什么, 眸光抬望, 只那么目不转睛地, 沉溺在男人俊然不凡的面容上。

她这般笔挺站着, 又直勾勾盯着圣颜。

众人低眉顺眼,皆暗自捏一把冷汗。

不由想着, 这东陵九公主,当真是胆大妄为。

然而锦虞自己却是浑然不觉。

隔了半晌,四目相对间, 只见殿上那人唇角几不可闻地翘起一星半点, 后又不动声色递了她个眼神。

锦虞迟滞的神情微微动了一动。

还未反应过来阿衍哥哥是在示意她坐下, 耳边忽然传来皇兄刻意的低咳。

锦虞倏而回神, 这才意识到自己众目睽睽下盯着那人看入了迷, 脸一红, 立马坐下身。

当时,殿内筵席早已在那人的准许下开始。

宫婢们皆跪上前, 开始替宾主布食。

锦虞忙不迭执起箸枕上的玉筷,挥退了伺候她的宫婢。

舒一口气,方要静下心跳认真吃饭。

无意间,视线瞟到了正对面。

那殷夕兰目光恰从殿上无声收回。

只见她眸中显而易见的惊诧徐缓淡下,嘴角虚勾的那一丝弧度甚是耐人寻味。

见此, 锦虞凝眉轻嗤。

杵在碗里的玉筷用力戳了戳,看上去极为不悦。

朝她空荡荡的碗里扫了一眼。

锦宸似笑非笑:“又要自己来,又不动手夹菜,你这是想修仙?”

被他这么一嘲笑,锦虞张张嘴,却是无从辩起。

最后只好糯糯低哼了声,低头塞了口樱桃肉。

幼浔伏跪案侧,盛上一碗姜母鸭汤。

仔细端到那人面前,轻温道:“药膳益气,殿下多喝些。”

也没瞧是什么,锦宸下意识便伸手接过。

而锦虞在旁边,垂首闷声吃着。

不多时,有一列宫婢入殿,于各座呈上新的菜品。

只见案前多出一品柳叶酥肉,一盏姜丝蜜,一碟藕粉桂糖糕,还有一盅玫瑰燕窝粥。

锦虞愣了一愣。

这几道虽不及已有的珍贵,但却甚合她胃口。

怔忡间想到先前在玉瑶殿时,元青的话。

锦虞轻咬了下唇,是阿衍哥哥特意为她准备的么……

兀自想着,视线又不经意往殿上悄悄探了过去。

大殿的万盏金灯辉映下。

锦虞一瞬便和男人掠来的目光重合到了一起。

那清清淡淡的眸光里,蕴藏着只有她看得懂的柔情。

锦虞心跳一瞬怦然,脸颊也跟着瑰红了几许。

明知有好多人在,却还是不愿意将目移开。

她若无其事抬起左手,撑着自己的侧脸。

筷箸点在碗里,佯装正在用膳的样子。

然而视线却是越过皇兄,和那人交换着目光,只偶尔羞垂下那么一瞬。

小姑娘光顾着看他,也不好好吃饭。

池衍眼底笑意隐忍。

他放下把玩指间的金樽。

学着她,挥退了布菜的宫婢,而后抬手执起御箸。

在小姑娘悄然的注视下,池衍淡然夹起一块柳叶酥肉。

先是可有可无地凝了锦虞一眼。

俊眸隐隐泛笑,而后他才不急不徐提筷入口。

那姿态从容不迫,举手投足皆是清贵优雅。

四目相对,遥望见他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舌尖似有若无舔过唇角,斯文中隐约含笑,那极为细微的小动作,却好似荡漾出无限的诱惑。

锦虞心中一动,呼吸都促了几分。

突然便好想知道,此刻,阿衍哥哥薄唇上沾染的是什么滋味。

这般想着,手里的玉筷不由自主就伸了出去。

锦虞也学着他,夹了块酥肉到嘴里。

池衍修眸不易察觉地弯了弯,正经的神情显露几分悠然。

他继续徐缓夹菜,每一口,都是锦虞爱吃的。

而锦虞一边偷偷地看他,一边挡着半张小脸,跟着他吃了不少。

发现身边的人突然安静吃饭,尤其乖巧。

锦宸侧瞥过去,便见自家皇妹嘴角上扬,看到什么,笑纹越来越深。

锦宸好笑,卡在那两人的视线之间,倒是他多余了。

锦宸掩唇低咳了声。

然而边上那人却是不为所动,只是漫不经心地夹了什么到他碗里,草草敷衍过去。

垂眸瞧了眼碗里,锦宸顿了一顿。

无可奈何挑眉,故作严肃:“笙笙。”

听见那一声低沉,锦虞回了眸。

神情懵懵的,“啊?”

不等皇兄再言,她一瞬便意识过来自己太过明目张胆。

锦虞眼神飘忽了下,随手捏起眼前的樽盏。

掩饰一般,一饮而尽。

那一味甘冽入喉,直浸肺腑。

锦虞猝不及防被刺激,压着嗓子呛咳起来,才反应到自己喝下的是酒。

锦宸眉头皱紧,抬手连连抚着她的背,“春竹酿比烧酒都要烈上三分,喝这做什么?”

闷闷咳了好一会儿,锦虞舒缓过来。

轻喘着抬起头,脸蛋都呛红了,杏眸也水蒙蒙的。

咬咬牙,她小声犟道:“哪儿烈了……明明有点儿甜。”

言罢,长睫扑闪两下,默不作声抿了勺姜丝蜜。

总不能说,自己和阿衍哥哥眉目传情,魂都丢了吧……

不过此话倒也不必她说,锦宸自然瞧得明白。

严厉的语气中夹杂宠溺:“我看你是身在心不在,就差同我相决绝了。”

锦虞嗔他一眼,娇软下声:“皇兄你说什么呢!”

朝小丫头清透泛粉的脸蛋端详片刻。

锦宸摇头叹息,一时不知该责她冒失,还是笑她蠢笨。

“春竹酿入口甘甜,后劲可不是你能想象的,连果酒都未沾过一滴,你就这么直接一杯下去,等会儿要还能走稳,你说什么皇兄都允你。”

他说得甚是笃定。

锦虞就要反驳,唇瓣方动,忽有晕眩感上头,双颊也随之发烫。

一下子,锦虞便没了底气。

垂着脑袋安安分分的,不作声了。

不多时,余光扫见元青应召入殿,上阶到那人身边听命。

锦虞有一丁点儿的恍惚。

不知道那人和元青说了什么,只是片刻之后,看到元青朝她这处过了来。

然而元青并非寻她,却是走到她皇兄面前。

垂首揖了一礼,笑道:“陛下顾虑九公主不胜酒力,请公主到后宫歇一歇,不知殿下是否应许?”

手中茶盏不露声色转了一转。

顷刻后,锦宸淡然抬眸:“如此甚好。”

在旁边听罢,锦虞反而怔住:“……啊?”

见她呆愣着,锦宸似叹似无奈:“去醒醒酒,到时候闹了笑话,是要等皇兄背你,还是等陛下抱?”

这话锦虞不甚服气,但脑袋还真是有点昏沉了。

撇撇唇,只好点着头从座上起身,跟着元青离殿而去。

锦虞那么一走,在场诸王臣难免注意。

毕竟娇丽如画的小美人从眼前经过,实在夺人目光。

许是巧合,九公主前脚方踏出宣延殿,与殷夕兰共案之人便站了起来。

那人面似中悍壮年,颧骨偏高,须发浓密。

一身阔袖花色暗纹朝服,体型魁梧强硕。

那是乌羌国的王主,殷夕兰的父亲,羌王。

羌王右手覆于心口,敬重颔首:“陛下,臣有一事奏请。”

似乎并不意外。

两指间的酒樽往边上随意一放,池衍后靠御座,姿态慵然,却愈显君王之尊。

征得那人容许,羌王冷静而恭顺。

“乌羌国历朝历代便从属大楚,而今想必无一属地能及,先帝在位时,曾特允吾国嫡女与皇室结以宗属之好,示作封赏,臣斗胆请教陛下,此赏可还作数?”

此话在殿中沉稳响起,诸王臣不由暗叹,乌羌国不愧是最大属地,竟有如此魄力胆格。

但也无人听不明白,这羌王所言,摆明着是在为丹宁郡主争得那母仪天下的后位。

毕竟曾经成煜在位,那凤位躯壳尔尔,而今池衍却是真正实权在握的帝王。

倘若婚约照旧,对乌羌国而言,殊荣何等。

池衍垂眸审视着殿下之人。

如玉修长的指尖不急不徐敲叩案面,别有几分悠闲。

过了片晌,只听他淡声道:“先帝金口,自当作数。”

殷夕兰眸光倏亮,似是毫无预料。

她随之站起,俯手礼拜,在那人面前,她高傲全无。

殷夕兰眼梢流露隐秘微笑:“昔日郢都城内初见陛下,一词飞花令实使臣女折服,却原来,陛下正是那臣女念念不忘之人,此缘此份,夕兰之幸。”

羌王显然不知情,闻言愕然一瞬。

但很快便又镇定过来,笑了两声:“不想陛下和小女还有这么一段,如此金玉良缘,确是美事一桩啊!”

就在众人皆当此事已然定下,正欲恭贺之际。

皇帝陛下那清冷平缓的语调自殿上疏懒响起。

“既然乌羌有所求,那朕便满足了。”

池衍淡淡微笑,仿佛在言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先帝喻言丹宁郡主嫁以皇室,若非宗亲,难免委屈了,所幸成煜半条命尚在,只要郡主婚后悉心照料,倒无性命之忧。”

这淡定自若的话语宛如惊雷炸响。

前一刻方还要庆贺的诸王臣,眼下皆惊得面色大变。

尤其羌王,脑中轰得一下,心神俱震。

而殷夕兰更甚,一瞬面如土灰。

她适才脉脉倾诉一番仰慕之情,此刻尽作笑话。

当下,所有王臣都不由怯弱下声势。

只觉得,皇帝陛下的心思如何也看不透,他每一个微笑,看似平易近人,却是瞬间噬得人寸灰不留。

皆知大将军王池衍生杀予夺,不曾想,竟是比传闻更令人丧胆。

在座诸位虽都为大楚属地王臣,却也不尽甘愿。

眼下筵席这么一出,无疑是新君予以诸属国的下马威。

属地向来不甚安稳,何况是新君临朝。

而属地之首羌国,正正成了那最完美的刀口。

倘若真与那废帝结亲,等于将乌羌亲手焚化。

老谋深算的羌王自然懂得其中利害,当下只得悻悻请罪归座。

连傲然自恃的羌王都碰了一鼻子灰。

那些原企图诓诈赋税诸如此类的王臣,再无胆敢多言。

殿上那人至尊高坐。

那俊容间的薄薄一笑,便能叫人心魄俱散。

殿内一刹声息全无,于惊愕中沉默下来。

高阶上下,恍若天地之距。

收拾完这些躁动不安的,池衍眼角无声一挑。

浅啜一口清酒,而后徐徐放下。

他略微拂了下玉金龙纹的袖袍,恣意搭在御座扶手。

修眸掠过众人,最后不露声色凝滞殿首。

池衍眉梢勾着笑意从容,容颜隐渐正色。

只听皇帝陛下低醇的嗓音似温泉,潺潺纵横。

与先前淡薄依旧,却又截然不同。

“天下初定,朕欲立东陵九公主为后,以结两国之好,日后东楚止息干戈,共御蛮域,太子殿下意下如何?”

话音坠地,面上反应最强烈的,当属殷夕兰。

她是才明白过来,那个自己看不顺眼的姑娘,竟是东陵九公主。

金灯深影下,锦宸点漆般的深眸一邃。

眼底幽暗浮动间,他缓缓掀抬眼皮,迎上那人注视。

周遭仿佛霎时陷入魆暗无垠的渊海最深处。

却在四目交睫的瞬息,似有千万年的光影错落生辉。

在诸王臣万分诧异之际。

那两人一动不动,精湛的目光彼此对视。

*

将将酉时。

落日西斜,云光淡沉下来,历经一日的盛大仪典结束,楚皇宫渐渐融入清雅之境。

宣延殿的筵席早已了局多时。

属地王臣纷纷散回四方馆,朝臣也尽数归府。

而后宫之内,玉瑶殿中。

日暮的色泽透过寝殿窗牖,宛若浮光掠影般,映落床榻。

兴许是烈酒后劲太强,锦虞还在沉睡着。

但似乎,她睡得并不安稳。

一室昏暝,分明冬夜。

锦虞白净的额鬓竟沁出一层薄汗,漫浸发丝,细细密密的。

想来,是深眠中,被梦魇缠身。

“哥哥会待你好的,以后都跟着我,好不好?”

“只要笙笙喜欢,不论将军府还是王府,想去哪儿看,皆不必问我。”

“笙笙……等我回来……”

男人沉缓沙哑的嗓音,好似梦境,又恍惚真切地在耳边反复萦绕。

锦虞黛眉紧紧皱着,那蹙痕很深。

随之喘息渐促,心口起伏越发强烈。

梦里每个唇齿纠缠的画面,耳畔的每一言每一语,无不牵动着她的呼吸。

所有飞闪而逝的过往,都在男人修长的桃花笑眸中渐渐冗长。

眼尾那一点泪痣,一如曾经,诱人神往。

但最后,那慵然温情的笑意淡淡敛下。

锦虞只看见,他身上万箭穿心,血染银铠。

她哭喊着飞奔过去的时候,眼前只剩下那张面色惨白的容颜。

他躺在冰棺里……

殿内未燃烛光,昏昏沉沉的,只有最后一点余晖映入。

那如墨羽睫已经湿透,晶莹坠悬。

锦虞细腻白皙的脸庞上,不知何时已布满泪痕。

仿佛被死死扼住咽喉。

剧烈喘息着,锦虞只觉得自己几欲窒息。

纤指死死攥紧被褥。

她发白的唇瓣微微一动,透出一丝低哑梦呓:“阿衍哥哥……”

无底洞般的噩梦深处,热泪滚烫颗颗落下。

锦虞哭腔呢喃,哽咽着:“我怕……你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