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湛羽浑身一震, 愕然间正要开口劝说,便听门口家奴传来试探的行礼声。
“……夫人?”
相识多年,那人连侍婢也无, 何来夫人?
苏湛羽下意识困惑回首,便瞥见一小姑娘躲在半扇门后, 只堪堪露出一双清眸,往里面窥探了眼。
苏湛羽心底蓦然一颤。
那眼睛含烟笼月, 虽不见其面容, 却是有那么一瞬, 让他如坠梦境。
只是他还未及细看, 方侧望一眼,身前那人已从余光处一闪而过。
锦虞纤指攀在门边, 小脸半掩着。
见那人出来了,她便缩了回去,在廊间乖乖站好。
池衍快步过去, 走出厅堂。
挡在她面前, 声音柔了下来:“也不多睡会儿。”
眼角含着惺忪。
锦虞轻轻看他一眼:“你不在……”
其实他出屋没多久, 她就醒了, 问了家仆后便寻了过来。
原是想在走廊里安静等他接待完客人, 但听到屋里传来那人的疾声厉语, 她还是忍不住凑上前去。
锦虞没见他动过怒。
从他和自己说的第一句话起,他便是那般温情, 如薄暮时分的静暖光影。
可他方才,却是那样生气,像是变了个人。
池衍掌心轻放她头上,揉了揉。
好似什么都没发生,声音温温的:“现在回去陪你。”
话落, 听得身后踏出的脚步声。
池衍略一侧眸,甚至连头也未回,冷淡撂下一句“送客”之后,便护着小姑娘在怀,一径离去。
背影渐渐远去,苏湛羽徒留原地。
那姑娘被男人高大健硕的身躯尽数遮掩,他并未瞧见她容颜几何,可偏就是对那双眸子有几分熟悉。
苏湛羽眸色黯淡了下来。
思绪再陷那人漠冷绝情的话语,一时心中千肠百结。
墨陵站在他侧后,迟疑道:“世子爷,池将军他……”
知道他想问什么。
垂下目光,苏湛羽语气沉笃:“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即便他亲口说自己不择手段,即便他承认自己背离恩义。
但苏湛羽确信他为人,其中必定有所情由。
还有他身边莫名其妙多出来的姑娘……
沉默良久,有家仆犹豫之下上前请他。
苏湛羽闭了闭眼,默叹一气,才提步离了将军府。
……
沿着清静的竹雕长廊,清光日暖点点斜入。
锦虞玲珑的娇躯被那人拥在怀里,往主苑走。
但他腿长,步子迈得也快,锦虞有点跟不上了。
扯了扯那人握在肩臂上的衣袖,“慢点儿好不好……”
听到那略含委屈的软音,池衍一顿。
方意识到自己只想着将人马上带走,忘了顾及她。
缓缓停下脚步,池衍转过身。
低头去理她被风吹乱的衣襟,温和了眸光:“哥哥不对。”
锦虞摇摇头,乖静问道:“阿衍哥哥,那人是谁呀?”
闻言,池衍默下了声。
指尖徐缓抚平那浅红裙裳,可有可无地答了句:“是哥哥不想看到的人。”
但锦虞还是听出了他的阴沉和不郁。
略一思考,她轻轻笑了一下:“嗯,阿衍哥哥不想见的,肯定不是什么好人。”
扬睫对上那人投来的目光。
锦虞俏眉一弯,有些调皮,“阿衍哥哥生气了,那一定是他做了让你不高兴的事,就是他的错。”
再阴鹜的心情,也在她甜美的笑容里愈渐晴朗。
池衍薄唇慢慢拂过弧度。
想到在前堂时,自己态度那般狠厉。
顿了一瞬,静静看她:“觉得哥哥坏么?”
几乎是想都没想,锦虞就立马摇了头。
“一点儿都不,阿衍哥哥特别好,否则元佑他们也不会誓死追随你呀,而且皇兄也说了,你若称帝,那是天下人的福气!”
念起那陌生世子说什么离经叛道。
锦虞又抱住男人的劲腰,仰头清甜笑着:“你不要不开心,我们不理他。”
阒寂的眸中倒映出少女俏丽的容颜。
池衍眼波轻漾,于他而言,不论哪一世,眼前之人都是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温存的暖。
微凉的指尖梳入她千丝万缕的秀发。
池衍徐缓说道:“倘若哥哥以后残暴心狠,笙笙会不会失望?”
似乎是对他此言意外了下。
锦虞略微木讷后,又一次地摇了头。
小姑娘脸蛋娇嫩,便显得越发纯稚。
手指极具爱抚地从她鬓发滑到耳垂,又慢条斯理掠过来。
池衍轻笑了笑:“不怕?”
他的每一丝笑容,锦虞恍惚都能看懂。
不知为何,这一刻突然很想踮起脚尖,去吻那近在眼前的薄唇。
事实上,她也确实这么做了。
锦虞抬高小巧的下巴,一枚温软的吻,轻而快地献了上去。
羽毛一般拂过。
随后她便垂下了一张清粉的脸,羞声甜润:“你不会凶我的。”
不经意被她亲了一口,池衍心中一动。
瞬目而笑:“嗯,哥哥说过会待你好,不是骗你的。”
锦虞些微怔愣了下。
想了想,似乎不记得他这么说过,却也没追问,只乖巧绽着笑颜。
掌心轻握在她玉颈,摩挲着细腻。
池衍温缓道:“从这儿到楚都,水路两日便可。”
这样的抚摸分明是很亲昵的肌肤之亲。
但在那人做来,是那么顺其自然。
锦虞未觉任何不妥,甚至是喜欢的。
只是听见他说楚都就要到了,眼底才不见欢跃。
她是巴不得,就这么和他一直游玩下去。
慢悠悠地,什么都不管。
可她也知道,如今的楚国不能没有他。
片刻之后,锦虞点一点头:“好。”
那一掠而过的失落,还是被他捕捉到。
池衍低下头,“舍不得了?”
心思就这么被他瞧透,锦虞咬咬唇,垂眸不语。
见她如此,池衍微笑看她:“乖,日子还长,哥哥将来有的是时间陪你。”
廊间浮雕砌玉,如一条深长清静的幽径。
周身一切皆成无声的景致。
望着那人深邃俊美的面容,锦虞莞尔回他。
哪怕只是一时哄她,终是要在红墙绿瓦的深宫伴他此生,她也是愿意的。
*
抵达楚都,是在两日后。
作为楚国都城,此处车水马龙,软红十丈,最是鼎盛繁华。
池衍将锦虞安置在了王府中。
他离楚甚久,此前皆是由豫亲王监国,今而归来,他是必定得去趟宫中。
这日,定南王府,正殿内院。
应是拂晓,一缕微光透过轩窗窥进内室,幽静如水,流入低垂的帷帐,映在那张瓷白清透的小脸。
图腾螭纹的帐下,锦虞还静静沉睡着。
厚暖的锦衾严丝合缝地裹着娇躯,床榻只有她一人。
池衍洗漱穿戴完毕后,悄步无声走回榻前。
他今日墨发金玉簪冠,一身锦白蟒服镶绣金麒麟暗纹。
是预备要去到宫里。
池衍看了看床上的小姑娘,睡梦安然,乖得不行。
这一路而来,她都是在他身边睡的。
最开始他还会准备两床被褥,但小姑娘似乎更喜欢贴着他,睡着后总能挤到他衾里,然后寻个最舒坦的姿势窝着。
这让池衍好叹又好笑。
他好歹也是正常男人,也不怕他克制不住做点什么。
不过,他确实未做任何实质性的事儿。
后来索性不多搬床褥了,直接将人搂到怀里。
见她睡容恬淡。
池衍含着笑,伸手取下帷帐金钩,慢慢垂下来,以免窗外的光亮扰了她清静。
他离开时,步履也很轻。
锦虞完全没有要醒来的迹象。
……
巍峨磅礴的楚皇宫,殿宇飞檐辉映层错。
即便凉冬未逝,御花园中贯是繁花似锦,嫣红葱郁。
天光渐亮,假山池畔,峻拔的古柏老槐下。
一人背立岸边,袭衮龙冠服,两肩五爪行龙。
他发色浮灰,身形却是笔挺健壮,观其背影,约是不惑之年。
池衍来到花园,在他身后略一顿足。
沉默片刻后,才继续抬步上前。
“豫亲王爷。”
语色平淡依旧,却是多了分敬重。
那人循声侧首,初现一张刚毅之容。
他脸上镌刻有岁月痕迹,但深眸炯炯如旧,那是真正老成持重的成熟。
豫亲王容颜微肃:“大战方定,便就一月不见踪迹,成何体统!”
这般语气,倒不像是气愤,而是教训晚辈的严厉。
池衍微微笑道:“有您在,何愁天下不太平。”
熠眸凝他一眼,豫亲王语含深意。
“这江山你自己攻来的,那这皇位你就自己坐着,别想我兜这烫手山芋。”
听罢,池衍愣了一愣,哑然失笑。
果然……逃不过这人的敏锐。
他夺权之后便抽身奔赴东陵,除却去寻锦虞外,也是想着将楚国交给豫亲王。
毕竟,他非皇室血脉。
虽说成煜不配其位,但他怀揣先帝恩情,亦没想过真要这江山改朝换代。
而豫亲王妃身系韦族,韦族王室素有长子随母姓的传统。
如此一来,如若豫亲王登基,楚国仍是成姓,且将来苏湛羽也无可能相即帝位。
故而,池衍想着,这是最好的结果。
只是尚还在犹豫如何说服他,果不其然被他一语中的。
池衍从容不迫,颔首道:“王爷年轻时征战四方,谋断之能毋庸置疑,而今卸甲还朝,权势声威亦是令人心悦诚服,景云认为,大楚帝位非君莫属。”
要说这两人,虽是一老一少,却都是谋略奇才,文武俱异,若比心计算定,或许,眼下姜是老的辣。
豫亲王神情倨傲,直不将他的话当话。
“甭讲这虚的,成煜那臭小子还半死不活在我府牢里关着,后日登基大典,请柬我早便命人送至五洲四海,这皇位你若是撒手不管了,我干脆将他扔回金銮殿继续坐着,留在我那儿还碍眼!”
池衍难得无以反驳。
这一连串密不透风的话语,逼得他是进退两难。
他语塞一瞬,正想出言再劝。
便见那人投来淡淡一瞥。
只听豫亲王多了几分语重心长:“先兄待你如亲子,幼时你还唤我一声王叔,又何须顾忌那些无用的世俗。”
“只要盛世安稳,大楚冠何国姓,都不甚要紧。”
他深沉如洪钟的声音缓缓入耳。
池衍眼底一片幽深,似是而非地玩笑道:“王叔就不怕,我以权谋私。”
豫亲王若无其事“呵”了声。
“你是什么样的人我还不清楚?朝政交到你手里,我倒是乐得清闲了。”
听得此言,池衍眉眼深处蹙痕更甚,隐含犹豫。
豫亲王瞅他一眼,似能洞穿他肺腑。
远望那波澜不惊的湖面,淡淡道:“我只认理不认亲,倘若湛羽真有不对之处,我绝不袒护,你们年轻人的事,自个儿去解决,我不插手。”
池衍和苏湛羽素来要好,如今两人虽是未在明面上显露矛盾,但豫亲王这般缜密之人如何看不出来。
饶是知晓他最明事理,闻言池衍还是怔了一瞬。
默思甚久,池衍拱手,微微躬身:“景云有愧。”
豫亲王未有避退,受他一礼。
看着他,沉稳说道:“为君者,当以亲贤远祸,人不可不察,玉石何以区分,我信你自有裁断。”
池衍抬眸,对上那双如渊深瞳。
交睫的瞬息,心底某处的顾虑便慢慢放下了。
……
池衍回到王府时,已过申末。
暮色暗下,似火深霞在天际被魆黑逐渐吞噬,笼得天地昏暗不明。
到达府邸,马车靠下。
池衍移步下马,方在守门侍卫的恭请声中踏入府中,便见元青迎面而来。
元青快步走到他面前,垂首道:“将军,太子殿下已抵楚都,四方馆有专人接待,元佑也跟在那处照应。”
想了想,再道一句:“九公主尚还不知情。”
得知此事,池衍沉静的面容终于微动。
算一算日子,那药应是服用得差不多了。
眉心多了一丝凝重。
沉思须臾,他徐缓道:“知道了,等我安排。”
后又不慌不忙问:“她呢?”
将军从不多管闲人,元青自然知道他问的是谁。
挠挠头,踌躇着回答:“呃……公主原是在等您回来一起用膳,这等久了,闲不住,就跑后厨去了,说是要亲自下厨……属下,实在拦不住啊!”
闻得这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小公主要做烟火事儿。
池衍俊眉挑了一挑,唇角不经意掠过淡笑。
由着她折腾。
池衍踱步向往正殿,并未说什么,只让元青去备了浴水。
……
正殿,内室。
紫檀嵌边螭纹插屏后,暖雾习习,轻漾水色。
池衍双目浅阖,半倚浴桶,双臂疏懒曲搭其上。
桶中温水到胸膛的位置,那半露而出的肩背及臂膀,肤色冷白,肌肉线条结实漂亮。
旁侧的木施上褪着那件锦白蟒服,乌墨蹲在边上。
不知过了多久,门外动静轻响。
池衍剑眉微微一动,却是未有睁眼,仍是一身慵懒的享受之姿。
外殿的门“吱呀”打开,又轻“砰”合上。
是锦虞进来了。
说甚要去后厨亲自做饭给那人尝尝,然而眼下回来,她手里却是空空的。
且鬓发凌乱,白嫩的脸蛋被火气灼晕通红。
鼻头上还碰了一点烟灰。
与那人同色的月白小裙亦是熏得灰不溜秋。
这是招惹了满身狼狈。
锦虞唇瓣不悦嘟着,一踢一踏地往殿内走去。
看起来气馁而疲惫。
突然一团雪白从内室冲她跳蹿了过来。
但锦虞在后厨折腾了多时,已经累得说不出一字。
她抱起乌墨,抚了抚它的脑袋,便将它放到锦毯上。
方才在厨房,浓烟熏得眼睛生疼。
锦虞一边揉着眼皮,一边步入内室。
正欲去梳洗一番,将自己收拾干净。
却突然见得那插屏后水雾涟涟,光影恍惚。
锦虞蓦地愣住,颓然的身子一瞬站直了回来。
是他回来了么……
略一思忖,她不由自主地挪动了绣鞋。
一步一步,极缓极慢地走过去。
无声越过螭纹插屏,骤然入目,便是那人线条完美的半裸肩背。
锦虞怔忡在原地。
这还是如今的她,第一次见到那平素一丝不苟的锦袍银铠下,男人健硕的身躯。
不禁想,他正面的身材,该是如何令人血脉喷张。
这般思索着,等她反应过来,锦虞才发现自己已走到了那人身后一步远。
一瞬间陡然回神。
思绪猝不及防一团乱,锦虞下意识便想悄悄溜走,忙不迭一转身,手腕忽然被人握住。
都还来不及惊慌,便被那人轻而易举地拽了过去。
“啊……”
平衡一失,锦虞倏地踉跄了下,直接整个人跌伏在了浴桶边上。
双手攀在沿边,一张懵稚的小脸呆呆望着眼前那人。
目光流连下去,便是那凌厉的胸腹肌理。
锦虞心跳飞快跳蹿起来。
言不出一字,只是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男人那俊美的容颜,朦胧在暖烟雾气中。
只见他薄唇略微勾起,嗓音似含着迷烟轻哑:“想看哥哥洗澡,又何必偷偷摸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