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秘密

果不其然, 随即便见男人寡淡的眼神慢悠悠瞟了过来。

元佑心道不好,霍然摇头:“将军,没有的事儿!”

而后讪讪一笑:“跟表姑娘开个玩笑, 玩笑……”

池衍还未出言,便听面前的小姑娘低哼了声。

眸中笑意轻闪, 他不露声色淡淡道:“什么玩笑,说来我听听。”

支支吾吾的, 元佑下意识看了眼其他人。

谁知大家都跟商量好了似的, 目光一移, 一副与我无关的表情。

无情。

斟酌半晌, 元佑只好小声道:“就说……表姑娘……要给您当夫人。”

他还敢说!

锦虞秀眸暗瞪,却是往身边那人的暗银麟纹战靴上踢了一脚。

池衍嘴角略微上抬了下。

元佑那话没什么不对, 反而合他心意,只是小女儿家害羞,听不得。

向他告状, 那他自然也只能顺着。

池衍面上瞧不出情绪, 语气也是古井无波:“我记得, 原先批了你下月回家娶妻。”

说到喜事, 元佑忙不迭笑着点头。

然而下一刻, 便听那人不咸不淡道:“以后再说吧。”

“……”

一阵风刮到脸上, 元佑差点化了,他就说了句老实的话, 怎么就这样了?

虽说是自己的亲兄弟和准嫂子,元青还是忍不住幸灾乐祸。

“咳,表姑娘,属下再给你盛一碗。”

见元佑那憋屈到不行的表情,锦虞这才满意了。

继续高高兴兴喝起了美味的鱼汤。

偶尔挑出几块肥嫩的肉, 喂给竹凳上的乌墨。

不过,锦虞心里是知道的,那人也就是说说,吓他一吓。

他对下属有多好,这天下诸数将领,没有人能比得了。

“将军——”

便在这时,一名守兵快步而来,禀道:“墨侍卫在营外,说甚世子爷有急事,要与您交代。”

都知墨陵是苏湛羽的随侍,向来寸步不离,眼下他去而复返,又是只身前来,便知要言绝非轻如鸿毛的小事。

只是跟着那人行军多年,惯常血雨里来去,众人什么风浪没见过,便就没在意。

片刻之后,池衍眉目间风云不惊:“让他进来。”

守兵领命下去,不多时,便见墨陵自营外疾步走来。

离那人三步远,止住,端身扶剑行礼:“属下墨陵,见过池将军。”

边上,锦虞坐在半矮的竹凳喝汤,清红裙摆逶迤及地。

乌墨一团雪白,乖巧伏在她双腿上等投喂。

春光倾洒下来,满目温暖静好。

柔和的视线从她身上敛回,池衍淡言:“何事?”

墨陵一瞬细微迟疑,随后便如往常面色古板单一。

一封书信取于袖中,他双手呈上:“世子爷吩咐,让属下将此信亲手交与将军。”

目光垂落,那信封乃牙色花笺,但凡楚京之人都能一眼得知,此信出自高官重臣之手。

池衍俊眼微细,随手接过,修指灵活拆封,折开纸笺。

随目之所及,他眸中骤然闪过一道深芒,沉下的眉目中肃冷渐重。

旁侧的元佑觉他异样,也正了色:“将军,发生何事了?”

极少见他默冷至此的神情,元佑不由顿住了话语。

信中落款,是尉迟亓的私印,绝无可能造假。

故而池衍并不怀疑信中所言真假与否。

只是信里说的事,仿佛掀起了他心底的惊涛骇浪。

花色信笺因他指间收紧的力道褶出深深皱痕。

显然,他动了怒。

气氛陡然凝重。

锦虞怔愣须臾,茫然中默默放下了手中的汤碗。

这是她第一次见他如此神情。

面无笑容,透心的冷,浅褐瞳折射出的暗光,如刃如丝。

他无声,良久的死寂令四下氛围越发沉闷慑人。

墨陵目露犹豫,踌躇多时,还是遵从命令,道:“将军,此信来自京都,死侍本是要暗中送往临淮,但半道被王府眼线拦截,世子爷归府途中得知,便命属下即刻赶来。”

完美的措辞,听上去天衣无缝。

又是一息压抑,他依旧无言。

目光从那字里行间移开,池衍缓慢将纸折回信封中,淡淡敛去了眉宇间万般起伏的情绪。

若不是那薄唇难抑地紧紧抿着,真要让人以为方才无事发生。

池衍抬了下手,墨陵便知意退离。

接着他看似随意地将信往边上一递,元佑立马伸手接过,而后便见他向前走了两步。

池衍不急不缓,在矮竹凳边半蹲下身。

微微含了丝笑意:“好喝吗?”

对她说话时的语气,还是那般温柔。

但锦虞看得出来,他那似真似假的笑里,浮动澹澹杀意,哪怕他掩藏得很好。

面对这样的他,锦虞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最后温吞着,乖乖点了头。

池衍蹲在她跟前,两人正好四目平视。

停顿少顷,他道:“京都有要事需处理,哥哥不能带你去,先送你到宣山,自己在将军府玩儿两天,好不好?”

他语色平静得叫人难辨虚实,也难以拒绝。

但锦虞知道,事情绝非他说得那样轻松。

犹豫之下,锦虞悄悄捏住他衣袖一角,小心问道:“……是什么要紧的事,严重吗?”

池衍抬手揉了揉她的发,“别担心,等解决了,我会回来接你,听话。”

他嘴角划过一点笑痕,然而话语间尽是不容悖逆。

说罢,池衍站起来,回身的那一瞬,薄下了语气:“备马。”

军令如山,众人虽是惑然不解,但他说,他们便就立马照做。

天光照拂下的山间流水,都好似一刹失了颜色。

一切都是这么突然,突然到锦虞久久未能反应。

直到那人让她带上乌墨作陪,直接自己被他抱上乌骊,马蹄声清啸扬起。

他快马加鞭,直奔宣山而去。

一路上,锦虞心突突得跳。

*

池衍离开营地后,赤云骑自然是原地待命,等他回来。

就在众人茫然无措之际,元佑注意到手里的信,赶紧打开来看。

片刻之后,见他瞠目蓦然震惊,大家忙不迭追问。

他们都以为,这信,是月前尉迟亓那狗东西写给东帝的,信里是楚帝的把柄。

最后被豫亲王府截了胡。

尉迟亓的司马昭之心,赤云骑人尽皆知。

他想要借此机会勾结东帝夺权,倒是没什么可怀疑的。

对池衍而言,此人迟早要除。

不过一直以来,尉迟亓做事都滴水不漏,且他旁氏强盛,自己更是身居首辅重臣。

若要动手,需待良机。

那楚皇帝虽是播穅眯目,但因他是先帝和太后之子,纵使再昏头,只要不做伤天害理之事,池衍从未想过动他。

这天下,他一人也能撑起来,多个废物皇帝又如何。

他还他的恩,便让其坐享天成。

而信中所写的秘密,却是能一瞬击溃池衍五年来所有的信念。

五年前先帝驾崩,太子登基,便成如今的楚帝。

而当初疆域突发战乱,池衍领兵前往,归国时只余一旨遗诏。

都以为,先帝是因病而逝,实则是当初还是太子的楚帝平庸不肖,先帝有心废储重立,故而今日的新帝生了杀心,偷换了药。

有尉迟亓在背后出主意,不动声色将池衍引开。

也有太后护子包庇,这事就这么瞒天过海了下去,无人生疑。

先帝的亲笔遗诏,池衍最是认得,这么多年,便是他也未有怀疑。

但就在方才,意外一封书信,字字句句将那真相言明,瞬息摧毁一切。

五年来,池衍亲手打下江山,却是甘愿拱手舍之,不过是因为还先帝的养育之恩。

而现在,初衷不再。

他会做出什么事,他们都不敢去想。

元佑慢慢放下了信,平常最是不拘的神情,眼下也只余凝重。

春日暖风,也不知不觉凉了下来,连绵的九夷山如冰窖般沉寂。

四下静若寒蝉,唯独锅内鱼汤因旺盛的柴火沸腾作响。

良久,终于有人慢吞吞出声:“没想到会是这样……你们说,将军会不会……”

那忤逆之词,他没敢说出来。

只默了一瞬,下一刻,元佑倏地将信捏皱成团,扔踩脚下。

毫无顾忌地冷哼道:“我话就放这儿了,将军就是造反,老子也跟着!”

一边又啐了一口,“敌是咱们杀的,国是咱们破的,要宫里那帮废物干什么?个没用的狗皇帝,我呸!”

听罢,元青一下扔了锅铲,掉在地上,猛得发出一声哐当。

跟着义愤填膺:“对!我也誓死追随将军!”

赤云骑士兵的忠心毋庸置疑,只方才一时太过愕然。

这番,众人都激昂了起来,纷纷扬言要剁了狗皇帝和尉迟亓的脑袋。

便在这时,突然传来一声熟悉又温淡的声音。

“既然如此,不妨先随我去个地方。”

众人齐齐回头,只见那人不知何时出现在了身后。

玄带束发,一袭鸦青色绸衫敛尽清高,墨玉般的眼眸暗隐冷光。

全然没料到他的出现,所有人皆愣了一愣。

元青诧异道:“世子爷?”

苏湛羽站在那儿,面色一径清淡。

腰间黑玉隐隐反光,显得他和往昔似乎不大一样了,说不出是哪儿,总觉得多了几分薄情。

但毕竟,苏湛羽也曾在赤云骑,和他们都有过几年出生入死的情谊。

何况他是将军信任的好友,亦率领他们攻过城。

故而对于苏湛羽,赤云骑诸兵皆是信赖有加。

想来他是天底下唯一一个,能在赤云骑营地随意进出的,甚至更宽。

苏湛羽目视着他们,唇边浮出丝缕笑意,声音却凉如冰锥。

然而那温润如玉的气质与生俱来,让人察觉不出任何不对劲。

“不如我带大家,去为你们将军做件事。”

*

从九夷山到宣山,以乌骊的速度,最快不出半日即可到达。

池衍一路驭马飞驰,几乎未休息,很快,他们便到了宣山脚下。

那时,日轮有将将落下的势头,但天色还未暗。

宣山林木葳蕤,通往山巅府邸的玉石路两旁皆有落地琉璃灯照亮。

眼下微暗却明,耳畔有山间的清风,携着山外碧海的波涛声。

到了山脚,踏阶向上,便不能快马而行了。

池衍勒马,正准备往山上去,身前那人突然拽住了他手里的缰绳。

他方要询问,锦虞便偏首过来。

看向身后拥着她的那人,侧颜粉白温纯:“你放我到这儿,我自己走上去就行。”

她想,他一定是有很紧急的事情,否则也不会一路这么赶。

池衍未有迟疑地握住她的手,从缰绳上挪开。

面容沉静:“我得亲眼看你进去。”

锦虞攥紧小手不放,“你送我上去,我还是会想要送你下来的……”

她很坚持,但声音却弱了下来,别有一丝委屈。

指尖一顿,池衍因这句话微陷沉思。

随之又听她乖着声:“这里是你的地方,很安全,风景好,我也想走走。”

闻言,池衍深深看了她一眼。

过了须臾,他翻身下马,搂住那纤细的腰身放她到地面。

池衍垂眸,慢慢抚顺她凌乱的秀发。

“那好,林中没有鸟兽,但设有不少机关,不要乱跑,也不要到处乱碰,一路往前走就是了,自己小心。”

他低醇的话语似清泉流淌,纵横心间,指尖温柔穿过她青丝缕缕,留下熟悉的安心。

锦虞怕自己耽搁了他,欲言又止之下飞快点着头。

怀里抱着乌墨,轻抬下巴望他一眼:“那我走了。”

池衍薄唇动了动,想说什么,但到嘴边却只有一声“嗯”。

说走,便就是真的要走了。

锦虞冲他漫开清甜的笑,杏眸恍若含着如莹流光,转过身,一步一步踏上玉石阶。

池衍凝着那慢慢走远背影,眼尾泪痣衬得他眸光愈渐深浓。

天光微亮,明暗交叠的光影中,那倩影娇柔美好,红裙轻摆,亭亭如玉。

一头乌发披肩而下,芙蓉钗上的坠珠随着她的步子轻轻碰撞。

眼睁睁看着她走远,池衍思绪邃远,霎时间只觉这一幕曾几何时发生过。

突然,他毫无意识地,出声喊住了她。

“笙笙——”

锦虞已走出几十阶高之远,闻声倏然顿足。

似是怔了一会儿,才缓缓回过眸来。

林间微风拂过,吹起她发梢柔软的黑,扬起她衣影明亮的红。

和那双清潋的明眸相触,池衍恍惚记起,上辈子自己送她出嫁,她便是如这般,最后望了他一眼。

眼底尽是难舍难分,也浮盈滢着几许软弱……和绝望。

眸光一闪,心里忽而没来由地一痛。

神思刹那空荡无主,目光深凝,池衍情不自禁地,慢慢朝她张开了双臂。

站在高阶之上,俯望而来。

见他如此,锦虞却是愣在了那儿。

那人风姿绰约,一袭银铠逆了光影,恍若有几缕山间薄雾缱绻在他周身。

冲她打开的坚实怀抱,让锦虞有片刻的难以置信。

这样的心情,就好像很久很久以前,你求而不得的,如今就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