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他在

长恒山脉峰涛层叠, 繁密树丛将这片壮阔群山深笼其间。

大军已行至山腰,离临淮渐近。

锦虞所骑的马儿性情温顺,也有元青在前方牵引, 倒是没什么怕的。

她环了乌墨在怀中,一路上垂眸静默, 不发一言。

就在半个时辰前,那人携着数百人往水路的方向离开, 留了乌墨给她。

而她则是随军, 途径山脉, 前往临淮的路上。

锦虞眼底无光, 低头慢慢揉着乌墨的脑袋,唇边一声微不可闻的低叹。

还以为……他会陪自己去呢。

他不在, 莫名做什么都没了底。

突然,一只牛皮水囊递到眼前。

锦虞略怔一瞬,侧目望了过去, 只见并列的那匹战马上, 男子温文而笑。

苏湛羽眸色柔和, “还有一段路要走, 喝点水。”

他笑颜亲切, 贵为亲王世子, 却无半分架子。

但锦虞迟迟未接过。

眼前之人温润如玉,怎么瞧都是风度儒雅的君子。

第一次见, 他便是这般彬彬笑语,以礼相待。

可锦虞不知为何,偏就下意识与他有所避讳。

她摇一摇头,无声拒绝了。

苏湛羽也不强求,将水囊收回去, 淡淡含笑:“倘若累了就告诉我,我们停下来歇息片刻。”

“表姑娘莫不开心,事了后,将军会来找你的。”

虽对其中缘由不甚明晰,但元青还是安抚道。

当她是入城心怯,元佑附声说:“对,表姑娘别怕,就临淮那一城的缩头王八,没胆子敢欺负你!”

元青点头,“嗯,将军一定是嫌咱们嘴笨,怕坏事儿。”

沉寂的眸光微微一漾,锦虞终于有了些许情绪变化。

他们都不知道,其实是她自己求着要去的。

思虑须臾,锦虞悄悄低缓了声:“……他去哪儿了?”

苏湛羽眉梢一动,一瞬后抿唇而笑,不动声色先道:“景云不会有事,不必担心,他托我照看好你,有任何需求,只管与我说。”

锦虞兴致缺缺,搪塞“嗯”了声,便又低头不语了。

……

临淮地处东陵王域边缘,靠山傍水,是国境关口要地。

高高的城墙巍然耸立,一面绘图白虎的东陵王旗于城头飞舞,护城河宽阔环绕。

城池外墙高逾十丈,势如盘龙,作为东陵最坚不可摧的城池,临淮当之无愧。

更何况在这岌岌可危的势头。

故而城池内外皆有重兵把守,森严难撼。

午后,骄阳漫天。

赤云骑众兵马留守护城河外,苏湛羽带着锦虞上了铁索浮桥。

浮桥并非护城桥,只是进外城的唯一通道,因那封连夜送抵的劝降书,是以苏湛羽的名义,守兵才放行。

“东陵虽节节溃败,所有残兵败逃于此,却也不乏精兵猛将,如今守城的主将,便是此前声名鹊起的韩老将军,韩回。”

苏湛羽一边走着,一边向她解释。

说罢,又想到姑娘家大多不懂军政,或许不知,他略微侧首,温声道:“可有听过?”

她久居深宫,即便终日不见前朝之人,但到底有耳闻,自然不是一无所知。

不过锦虞还是摇了头。

她是东陵九公主的事,是她和那人之间的……秘密。

苏湛羽目光轻轻凝在她清如芙蓉的侧脸,忽然思遐昨夜的梦。

明知不可为,偏就是耐不下心中翻腾的情思。

他语气渐柔:“若是应付不了,别逞强,我会一直在城外。”

然而锦虞的心思全然不在此处。

如果临淮不愿投降,却还要殊死抵抗,该如何是好……

她自顾想着,已至外城门下,两剑刀戈拦在眼前,守将只允一人进。

锦虞这才回眸看他一眼,一句单纯的“谢谢”从口中淡淡流淌而出。

和颜,但却疏离。

苏湛羽沉默了极短一瞬,不由轻道:“和我无须见外。”

话落,意识到自己言辞或许不妥,他闪烁了句:“我的意思是……景云与我相交甚久,我也理应将你当做妹妹照顾。”

锦虞未辨他深意,略一颔首,便转过身独自而去。

锁链沉重滚动,随着护城长桥缓缓放下的巨闷声响,内城城门洞开。

视野一敞,入目是城墙斑斑,水色暗红不清,到处可见战火狼藉的痕迹。

被守兵领着越往里走,锦虞越发不安。

大抵从她得知父王所作所为后,心绪便没再平静过。

只有温驯躺在她怀里的乌墨,仿佛和那人留了一丝联系,才让她得到稍许镇定。

城内一片硝烟,满地断剑残戈,死气沉沉。

街道原定居的百姓早已被遣至他处,而今驻扎于此的,皆是冷面狠厉的士兵。

行过数个烽火台,重重设障,锦虞终于跟随领兵来到一座主军营。

那士兵要她等在外面,正准备进去通报时,锦虞突然出声喊住他:“等等。”

……

君府军营,议武堂。

一人身着东陵兽面紫金铠,腰系狮带,威猛健壮,一脸肃色坐于案前。

他鬓发泛灰,然而眉宇间精气十足,让人完全看不出年纪。

“韩将军——”

一士兵禀声连步入内,附到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听罢,韩回微微皱眉:“九公主?你说今日楚国派来的人,是昭纯宫的九公主?”

那士兵应声后,韩回定神一想,冷哼了声:“却也不知真假。”

士兵问:“将军此话怎讲?”

韩回虎目一沉:“池衍此人不容小觑,明知由我坐镇,攻城绝不容易,却不亲率赤云骑,反而是豫亲王府的世子领兵,而今多此一举搞出劝降,来人竟又说是我东陵的公主,保不准其中有诈。”

那士兵也是想不明白:“可那姑娘看起来毫无威胁……”

他没继续多话,询道:“将军,是要让人进来,还是……”

东陵近三十年来的第一武将,岂会忌惮一个小姑娘。

韩回满不在乎,“带进来。”

随即想到那九公主从未在前朝露过面,要他去辨虚实,也没法子。

于是韩回又道:“去请陛下过来一鉴。”

士兵领命退下,很快便请了锦虞进来。

一抹翩跹红影现于门口。

韩回见到她,漠冷的神色微微一变。

就且不论其他,这小姑娘的姿容倒是对得上那外传秀色倾国的九公主,毕竟此等容貌,世间也难寻一二。

锦虞迈入议武堂,望见凛凛高坐案首的那人,眸光一亮,忙小步跑过去。

在案前站定,“您就是韩老将军?”

韩回打量她一眼:“是。”

他正值不惑之年,是见惯了世面的,神色镇静:“你说你是九公主,那我倒想问问,今日你是要与临淮并肩作战,还是当真来做说客的?”

闻言,锦虞微愣,但眼底一片清澈。

她清楚明白,过去是前者,而今是后者。

沉默一瞬,锦虞清容难得正色:“韩老将军,临淮守不住的,就这样收手吧,至少别让临淮的百姓再受苦了。”

听出她的意图,韩回蓦地沉了脸:“小姑娘,我不管你这公主是真的还是假的,大敌当前,从没有临阵退缩的道理!”

向来听闻这韩回清高甚甚,果然非虚。

锦虞倒是也有心理准备,抬眸看住眼前高大魁梧的老将军。

字句分明,“如今来的赤云骑士兵只是三千,临淮才堪堪与之抗衡,您不会不知,池衍手下的精兵可不止于此。”

对她所言极不满意,韩回凛眉,撑案站起:“你到底想说什么?”

锦虞直视那双久经世故的精眸,也无丝毫畏惧。

“破城不过早晚的事,何必要耗力苟延残喘,韩老将军,投降未免不是好事,归楚未免不是百姓想要的结果。”

这番话,她从前是断不可能说出的。

她想,父王所做是真的也好,假的也罢,人已不在,都不重要了,如今,让百姓过上安稳盛世才是最要紧的。

然而却听韩回声色泛冷:“小小年纪口气倒是不小,有这功夫说教,还是先担心担心自己,身为东陵王族,落入楚军手里还能安然到此处,你现在自身都难保!”

本就是个没耐心,偏遇上这般冥顽不灵的高傲老将,直要将锦虞气得险些骂出声。

就在这时,门外又来一人,声音从身后传来:“韩老寻朕何事啊?”

这音色浑厚如钟,颇有辨识度,未见面容,锦虞已是倏然失色。

下一刻,她猛然转过身。

只见门口那人一身赤舄明黄龙褂,冕冠束发,神态勃然。

看清她时,亦是瞠起双目,一瞬震惊。

方才尚还据理力争的锦虞,此刻呼吸一窒,根本说不出话。

好半晌,她才僵着声儿:“……父、父王?”

在二人皆怔愣之时,韩回起步走下高台,“陛下,这小姑娘说自己是九公主,臣瞧不出个所以然,只能烦请陛下鉴明。”

东帝眸心渐生变化,略有些迟钝地摆了摆手,韩回察其神色,便告退出了屋。

房门关上。

锦虞白了一张脸,愣愣站在原地。

那个丹凤眼眸,冷色玄衣的男人,他手起刀落,在朝晖殿砍下父王的头颅,溅了一地鲜血。

她是亲眼看到的。

可现在好端端站在眼前的,确又是她父王不假。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锦虞还未从惊愕中缓过来,东帝已然恢复平静。

他掩了神色,笑着上前:“笙笙,你是如何到这儿来的?父王好生担心,回来就好。”

锦虞木讷:“你真的是……父王?”

“如假包换。”

见她一副难以置信的模样,东帝又微笑道:“父王乃一国之君,岂会这般容易就死了?”

锦虞凝起黛眉,心中百般疑惑。

想到什么,她不避不退,径直问道:“他们说你横征暴敛,昏庸无道,可是真的?”

东帝眼中飘忽,虚笑了笑:“笙笙啊,你要相信,父王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天下苍生,听说那楚国皇帝看上了你,这可是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避重就轻的回答,已经给了锦虞答案。

那夜死的是谁,他又是如何得知楚皇帝在追捕她的,锦虞已无力再问。

锦虞微倦闭眼:“什么意思?”

他的声音听上去颇有兴致:“只要你委身一时,助父王除掉那楚皇,父王自有办法将东陵夺回来!”

锦虞以为自己认清了他,这时却是不由一震。

随后,又听他情绪勃勃地说着一展宏图的话,有意无意地,从侧面透露许多。

从他的话里,锦虞才知道,原来她从前以为的,彻彻底底,都是假的。

就连她,十五年的娇宠,都是他为了一朝政治和亲而装出来的。

眼前的人突然变得很陌生,他还在滔滔不绝,锦虞决心不再听他说话:“够了!”

“不好了,楚军攻进来了!”

恰在此时,屋外忽然嘈杂起来,好似瞬间乱了阵脚。

“报——廖湖川峡有敌军出现,城后遭突袭,请将军速速调兵!”

随即韩回的声音吃惊扬起:“怎么可能!是谁?”

“是、是定南王,池衍!”

隔着一扇门听到那人名字,锦虞心中一动。

她突然觉得这里好可怕,转过身奔向屋外,下意识想要去找他。

见她想跑,东帝预感不妙,立马喊道:“来人——此女假冒公主,别有意图,将人押下去!”

下一刻,便有士兵破门而入,将她挟持住,手一松,乌墨蓦然从她怀里跳了下去。

锦虞一瞬错愕在原地。

……

血战猝不及防,一触即发。

韩回仗着地理优势,自信地将主兵力皆调至城门。

然而苏湛羽在城门用兵,赤云骑锐如刀锋,若不是人数不对等,上万大军才得以不被轻易冲散。

眼下韩回是全然分不出一兵一卒去再去顾及后方的。

而池衍仅领五百精兵,竟能横越廖湖川峡,直将临淮后城重创,几十年老将都不由心生寒意。

此刻,城中烽火弥漫,狼烟四起。

硝烟飞尘下,锦虞被两名士兵押着前往地牢,任她如何也挣脱不开。

骤然,一人迎着夺目的阳光,银铠白袍逆着长风,纵马飞驰。

那马健壮,毛发如黑缎顺亮。

只见男人越过血肉横飞的战场,直奔她而来,恍若天地间唯她一人。

他薄唇微勾,那张风云不惊的俊容,这一刻,比春光更煦暖。

挽□□张,两箭上弦,惊天贯日一般,锐镞直射入她瞳心。

锦虞倏然闭上眼。

随后,两支箭裹挟着两道烈烈风鸣,生生擦过她耳际。

左右押持她的士兵同时一声闷哼,砰得倒地。

池衍并未勒缰绳停下,一路策马而上。

在乌骊奔过她的那一刹那,他俯身长臂一揽,将愣在路边的小姑娘一把捞上了马。

微凉的唇轻抵到她耳边,“抱着我。”

他慵懒的嗓音和这血光剑影的战场截然不同,好似凝结在刀尖上的惑人温柔。

锦虞侧坐他身前,男人那熟悉的清暖气息,让她方才满心的惧意渐渐消散。

她伸臂,听话地紧紧绕住了他的腰。

乌骊奔腾不止,一路跑至那高高的城头,终于在一声清啸中扬蹄停下。

池衍好整以暇地看着城下的血肉厮杀,目光定在那紫金铠胄之人身上。

突然,他再次挽弓,一箭上弦拉满,聚精会神在那一处。

仿佛是在等一个契机。

半晌,池衍遽然松指,然而下一刻,便又严丝合缝地射出第二箭。

韩回毫不费力地砍断第一箭,然而一招声东击西,第二箭长虹惊电般直穿破他咽喉,全无反应的时间。

他甚至连和对手交手的机会,便晃着身子,倒了下去。

战场上没了主将,就相当于兵溃大半,以寡敌众的赤云骑瞬间声势大涨。

城头清光照暖。

池衍丢了弓箭,垂眸凝向身前的小姑娘,她低着脑袋,小脸深深埋进他胸口。

池衍微默,低醇一笑:“受委屈了?”

锦虞没说话,只是将头深埋了些,是还不想面对。

所有的一切似乎都在他意料之中。

池衍淡定如斯,摸了会儿她的头,指尖又缓慢往下,轻轻勾起她的下巴,指腹摩挲着。

他目光深邃,望进她眼底,“哥哥想带你去个地方。”

薄唇噙笑,低缓的嗓音搁浅她耳边:“跟我走吗?”

他靠近时候,那清冽的气息,将她所有的不安彻底柔化。

锦虞眉间淡淡倦意,抬眼却被他勾走了心跳。

不由自主地,便点了下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