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来跟镜小姐说个故事吧。”
“从前有一个一无所有的人突然捡到了一笔金子。他欣喜若狂, 以为自己终于获得了命运的眷顾。可是金子却对他说, ‘你不能拥有我,因为你不是我的主人。’。”
“‘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既然我捡到了你,那你当然就属于我了。’一无所有的人回答,‘只要我拥有你,那么我就能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 无论是朋友也好爱人也好, 都会因此而聚集在我身边。更何况, 我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你无法劝说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放弃他唯一得到的东西。’”
“金子说:‘但拥有我不一定等于拥有幸福。你仔细想一想, 如果你的友人和爱人是因为我而聚集在你身边的, 那么当他们面临困境的时候, 你必然也要将我卖掉帮助他们渡过困难, 可是我的份量不少也不多,不能同时拯救两个人, 如果你选择拯救一人,就必定要选择杀死另一个人, 你真的能做下这样的决定吗?’”
“‘可如果我没有你,那我岂不是一个人也救不了?’一无所有的人这样喊着。”
“金子说:‘但没有我的话, 你也不会烦恼、不会有需要你去拯救的人、更不会被‘逼’迫做出杀死重要的人以拯救另一个人的决定了。所以,哪怕是这样,你也想要拥有我吗?’”
“镜小姐,你说,那个一无所有的人, 到底该做什么样的选择?”
冰冷的风不知道从何而来,在这个黑暗的房间里蔓延。
这个荒诞的故事,在被太宰治以平淡口吻叙说出来的这一刻,泛出了奇诡的气息。
日暮结月静静地听着这个故事。
她没有去问故事中的人是谁、“金子”代表着什么,也没有反驳说诸如“可以用金子谋求更多的金子,然后在灾难到来的时候同时拯救两个人”这样的话。
因为日暮结月很明白太宰治在问她什么:
——当一个人拥有了极为渴望却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时,他也必将面临本不必面临的抉择。所以,如果那个人从一开始就知道自己终将面临残酷抉择,那么他是否应该去捉住那个极渴望、却又不属于他的一切?
“应该。”
日暮结月这样回答。
“幸福也好真情也好金钱也好,如果先来者不将它们紧紧捉住,那么被后来者拾去也无可厚非。而对于一无所有的人来说,他所需要考虑的只有自己……在令他人幸福前,要先令自己幸福;在令他人欢笑前,要先令自己开怀。所以就算可耻,他也应该去拥有它们。而至于需要拯救的人、决定救谁和杀谁的问题,都是拥有之后才需要考虑的事。如果连拥有都不曾有过,那么再思考这样的事时,就未免显得太过可笑了。”
太宰治笑了起来:“但镜小姐依然认为将他人的金子据为己有是可耻的。”
日暮结月稍稍沉默,没有反驳:“是的。”
“所以你认可那个人的行为,但你永远不会这样做。”
“……是的。”
太宰治微笑着:“果然是镜小姐的回答啊……”
日暮结月摇了摇头,继续了话题:“那么,太宰先生是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吗?”
“是的。”太宰治缓缓点头,“我也的确做出了这样的选择……所以,我后悔了,镜小姐。”
“我后悔了。”
太宰治依然微笑着,但那双沉黯的鸢‘色’眼瞳凝望着她时,却像是在月下徐徐凋零的花瓣:“我做出了自认为最适合我的、最正确的选择,可当我走到最后时我才发现,它其实并没有我想的那样正确。而我以为的决心,在抉择时刻真正到来的那一刻,却瞬间溃散了……我曾经想要留下一个重要的人,可是后来我发现,如果强行留下他,就会令他陷入死亡的绝境,所以我放走了他……在这之后,他过得很好,除了不再认识我之外。”
日暮结月的呼吸一滞。
“后来,第二次,我又想要留下另一个人,可是我发现,如果留下她,就需要她也变得一无所有才行,否则她所拥有的一切,迟早会杀死我,所以我放走了她……在这之后,她也过得很好,除了不会爱我。”
“镜小姐,‘得到’一样东西,就代表着必然要‘失去’另一样东西。可‘失去’这样的事真的太痛苦了,它痛得实在超出了我的预料。我以为可以克服,但其实我很难做到。如果说这就是一无所有之人却拥有贪婪之心的最终下场,那么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不去拥有那块不属于他的金子?如果他从没有得到,是不是也从没有失去,更不会有痛苦?”
太宰治发出了这样的疑问。
日暮结月沉默了下来。
冰冷的夜风灌入了黑暗的房间,卷起了空‘荡’‘荡’的声音,如同某个空洞之心的回音。
太宰治依然在微笑着,可日暮结月却失去了笑容。
沉默降临在这个房间。
许久,日暮结月终于开口:“太宰先生,你后悔了吗?”
太宰治笑了笑:“我后悔了哦。”
“真的吗?”日暮结月发问。
“真的。”太宰治回答。
“真的吗?”日暮结月第二次发问。
“真的。”太宰治第二次回答。
“真的吗?”日暮结月第三次发问。
太宰治笑容消失了。
他的声音有些冷了:“如果镜小姐不相信的话,为什么还要问我?”
但日暮结月却在这一刻‘露’出了温柔笑意。
“我并不是不相信太宰先生,而是我想要知道,太宰先生究竟是忽略自己的心情到了什么地步。”
“……”
日暮结月说:“太宰先生,得到后再失去的痛苦,是从没有‘得到’的人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的;所以从没有‘得到’的人,也无论如何都想象不到‘得到’的幸福。那么,对太宰先生你来说,究竟是无知的自己更幸福,还是‘得到’时的自己更幸福呢?”
太宰治静静看她:“‘得到’的时候当然是幸福的。但这又怎么样?”他的声音低沉,“‘失去’时候的痛苦,不会因为记忆中曾拥有的幸福而有所缓解,反而会被衬得更为悲哀。”
“‘若能避开猛烈的狂喜,自然也不会有悲痛的来袭’。”日暮结月说,“所以太宰先生也是这样想的吗?”
太宰治没有回答。
日暮结月稍稍叹了口气,走上前去,轻轻拥抱着他。
这是她第一次在这个象征着港口黑手党首领的办公室里,跟这位令他人闻风丧胆却身形瘦削得近乎可怜的首领靠得这样近,也是她第一次主动去拥抱一个非血缘关系的男‘性’。
“镜小姐……”太宰治平静地接受了这个拥抱,但他的声音却有些发闷,“你是在安慰我吗?”
安慰?
是的,这当然是安慰。
虽然以他们二人的关系,哪怕说是友人都要附上引号,再加上“生疏”的定语,所以这个拥抱显得很不恰当……但日暮结月却实在没有办法了。
因为在这一刻,这位看似难以接近的首领,实在是显得太可怜了。
就像是暴雨中趴在角落无处可归的流浪猫。明明已经伤痕累累,却还是要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既不肯躲避这场天灾,也不肯向他人求助,甚至都不肯发出一点声音示弱,似乎是想着“再撑一下,再撑一下,这一切的痛苦就会过去了”……可是最后,他还是在静悄悄的角落里发出了小小声的、不甘而委屈的声音:
“真的好痛啊。”
他这样说着,然后落入了偶然经过的她的耳中。
于是日暮结月发自内心地怜惜他,冲动地想要去安慰他。而拥抱——拥抱,是最快的也是最直接地给人以温暖和希望的办法了。
所以哪怕不恰当,日暮结月也想要去拥抱他。
“太宰先生。”日暮结月竭力用平稳的语调安抚这个像是可怜的流浪猫一样的男人,“痛苦与幸福总是相伴的,得到的幸福与失去的痛苦总是等同。可是太宰先生,请不要太过关注失去的痛苦,因为就像得到后必定会有失去一样,失去后也必然会得到!太宰先生,你要相信,失去过两次的你,一定会迎来真正你想要的幸福的!”
“镜小姐真的是这样想的吗?”太宰治的声音在这一刻竟显得有些可怜。
日暮结月坚定说:“是的,当然!”
“但是……”
“没有但是!”日暮结月第一次这样任‘性’地打断了他的话,“太宰先生,请好好活下去吧,你想要的幸福,一定会在未来等待你的,一定!”
活下去啊……
太宰治稍稍沉默。
“镜小姐想要我活下去吗?”
“当然!”
“但这会很痛苦。”
“我知道哦,不过勇敢一点吧。”
如果想要去获取幸福,怎么可以胆怯地在原地驻留不前呢?
“但如果说……”
“唉呀,不要老是‘可是’‘但是’‘如果说’啦!”日暮结月几乎有些抓狂了。她后退了两步,像是‘操’心的老妈子一样握住这个胆小鬼的手,苦口婆心地劝说道:“太宰先生,你也稍稍抱有一点期待吧!无论是对未来也好对世界也好,请在心里稍稍期待一下它们吧,稍稍勇敢一点吧,好吗?拜托拜托啦!”
日暮结月握着太宰治的手摇了摇,难得向他人撒了回娇。
不过由于动作生疏且羞耻心太重的缘故,这撒娇的动作还没做完,她的脸就不好意思地红了起来。
太宰治看着她,面无表情用另一只手遮住下半张脸。
“……你这是在笑我吗?!!”日暮结月几乎要炸‘毛’了,凶狠发问。
太宰治冷静回答:“没有。”
“哼!”日暮结月愤愤喷气,谅这家伙也不敢回一个肯定的答案:她可是为了他才这么丢脸的!如果他敢说好笑,那她就把这家伙揍到失忆为止!
哼╭(╯^╰)╮
日暮结月神‘色’不忿。
太宰治若有所思:“不过,我刚刚倒是肯定了另一件事。”
“什么?”
太宰治静静凝望她,这一刻的神‘色’竟称得上温柔。
日暮结月在这双鸢‘色’的眼瞳中有些失神。
“那就是……镜小姐果然是个非常温柔的人啊。”太宰治说道,“虽然比起温柔来说,我觉得‘可爱’更适合镜小姐。所以——”
太宰治稍稍前倾,微凉的手指轻轻捞起了她耳畔垂落的发丝,眼中含笑,“镜小姐,你真的是一个非常可爱的人呢。”
向来喜怒难辨的低沉声音,在这一刻褪去了伪装与冷酷。
他顿了顿,再度强调:“真的,非常可爱。”
他真挚地称赞着她,带着难得一见的温柔,如同夜间猝不及防绽开的昙花,因转瞬即逝而越发美丽惊人。
日暮结月呆呆看他,脑中一片空白。
而等到她终于回神后,她面上有晕红和不可置信的表情同时攀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