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冈义勇是偶然间路过这座山的。
最初的他, 本是准备前去宿驿执行任务, 这才在这天晚上宿在不远处的小镇。然而半夜,这座山上却突然传来阵阵轰鸣,如同山崩,哪怕是睡得再死的镇民,都被这声音从梦中惊醒。
富冈义勇自然也不例外。
他从睡梦中惊醒, 遥遥望着这座山, 感到有一股属于鬼的、强大得可怕的气息, 以及另一个既不像人也不像鬼的气息,顺着山风从山顶飘下。
——这座山上, 有鬼!
富冈义勇瞬间做出判断, 连夜进山, 路上还将一个不自量力想要去给鬼送口粮的小鬼丢下山道。
而当他赶到山腰处时, 他远远就看到了一片恐怖的战场:
茂密的树林中,一块长宽近百米的空地, 突兀地镶嵌其中。这块地域空空如也,原本应当在这里伫立的树木, 被不知名的东西绞碎成细碎的粉末,铺在地面, 层层堆积,间或有恐怖的鲜血混合流淌,在这片山林中漫开刺鼻的血腥味;而在更远的地方,残枝断木横亘山道,无数尖锐的木刺在战斗中被甩出, 高高低低地刺入地面,竟令这整座山的中间部分,化作了一片天然陷阱!
富冈义勇脸‘色’沉了下来,小心地跃入战场,目光飞速扫过,很快就发现了埋在树屑中通体漆黑的西洋弓,一个破损的箭筒,一振断裂的打刀,以及染满鲜血的衣物碎片。
这里,散发着极为可怕的鬼的气息,以及在这个年代已经非常少见的、真正具有神力的神职人员的气息。
是遭遇了鬼的巫女吗?
能留下这样强大气息的鬼,肯定非常不一般,而地上这多得吓人的鲜血,更是昭示了这一点。
那……她现在怎么样了?!
富冈义勇心中一沉,不忍再想,让鎹鸦将这里的情况迅速传递后,便独自飞越过这些由高高低低的树木组成的屏障,一路向着山顶而去。
他知道自己恐怕不是山上的鬼的对手,因为那只鬼留下的气息,强大得过于可怕,只是靠近就令人忍不住背脊发冷。
——但他却有绝不退缩的理由!
哪怕是死,也决不可逃避!
抱着这样的必死的心态,富冈义勇一路向前。
他已经以最快的速度赶上山了,但当他离山顶还有三分之一的路程时,他听到嗡地一声炸响,脑中一片空白,脚步蓦然止住。
作为水柱,富冈义勇有着超出常人实力,也有着超出常人的敏锐——当然,这样的敏锐绝不是指在人际关系上。
但在危险与对敌的方面,这位年轻人不负水柱之名,其强劲的实力毋庸置疑。
然而,但遇到超出“人”甚至超出“鬼”的时候,这样的实力在这一刻反而成了他的拖累,让他的身体本能竟先理智一步行动,自作主张地让他停了下来,甚至连此刻的记忆都没有生成,以致于当他回神后,他竟不知道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刚才……好像有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闷响,似乎是什么炸开的声音。
是的,应该是这样没错。
但……然后呢?
富冈义勇茫然地想着。
为什么山顶上那可怕的鬼的气息,竟然被削弱大半,几乎消失不见?
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
那只强大的鬼……是被打败了吗?!
就……这样?就在一瞬间?!
此时此刻,年轻的水柱没有答案,心中的茫然更大于惊诧。
可他回过神后,依然第一时间选择向山顶那片极危之地飞奔。
只不过,不知道为什么,在他将要到达山顶神社的最后一段路程里,他脚下的山道崩毁得极为厉害,周边的树木也倾倒散落。从这一处向上,别说道路这种东西,甚至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极大地拖累了富冈义勇前行的速度!
富冈义勇眉头微蹙,目光飞速扫视四周,找出可前行的“道路”,但就在这时,山上蓦然响起一声怒喝,而后,在他抬头的瞬间,他看到一蓬亮晶晶的疑似雪花的东西炸开,随风散落,其中一小片雪花更是飘进了他的眼睛里。
什么?!
富冈义勇瞳孔骤然紧缩,左眼一阵刺痛。
他抬手‘揉’了‘揉’,但却没有任何发现,甚至那瞬间的刺痛也消退得极为迅速。
什么……都没有吗?!
富冈义勇皱了皱眉,将这件事暂时放下,准备继续上山。
但事实上——在刚才的那一瞬间,的确有什么东西被改变了。
所以,在富冈义勇放下手的这一刻,他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上被改变的东西。
——他的视界。
“这是……什么……”
富冈义勇喃喃着,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世界。
在他眼中出现的,是光。
无数的光。
一个由光组成的世界!
地上的植物是有光的,远处的动物是有光的,就连他自己身上也是有光的。
但最多的光,还是来自于山顶——那些遮天蔽日、连月‘色’都被掩盖的冲天黑雾!
——这是什么?!
他看到了什么?!
这不祥的黑‘色’是什么?!
山上的神社究竟发生了什么?!
就在他发怔的短短片刻,山顶的情况瞬息万变。
漫天的黑雾骤然紧缩,像是遇到了什么可怕的敌人,化作滚滚黑云向他左手侧的山阴处飘去。
富冈义勇心中一惊,刚想要追上,却见下一刻,一道恐怖的光从山顶落下,如流星划过天际,向黑雾坠落。
时间似乎在此有片刻的僵持,声音也似乎在此刻弥散了。
就像是世界的生机正与这股毁灭‘性’力量的反复拉锯。
但瞬间过后,这恐怖的力量在山阴处压倒‘性’地爆发,将那片逃窜的黑雾笼罩在一片灿如白昼的耀阳中,卷起极恐怖的暴风。
而在这之后,震耳欲聋的巨响才隆隆而至。
轰隆隆——
但这样的巨响也只在富冈义勇耳畔响起瞬间。
因为在这之后,于富冈义勇耳畔回‘荡’的,只有遥远的、绵延不断的耳鸣声。
富冈义勇头昏眼花,身形晃了晃,骤然咳嗽起来,丝丝血迹从唇角逸出。
他看着自己手上的细微血渍,不可置信。
“怎么可能……”
“竟然……只凭余波就……”
刚刚那一击,竟然只凭余波就震伤了他的内脏!
虽然他的伤势非常轻微,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别忘了,他可是柱啊!
不……现在不是想这件事的时候!
见神社中的人没有再攻击的欲望,富冈义勇思考瞬间,遵循自己的直觉,来到那黑雾消散的地方,仔细查探:如果他没想错的话,最后那关键时刻,那只鬼应该就是跟黑雾一块儿落在了这里。
虽然不觉得那只鬼会有生还可能,但还是应该小心为上,仔细查看一番才行。
当富冈义勇到达后,只见到一个令人头皮发麻的天坑。原来从神社落下的一击实在威力巨大,不但将这片区域的树木山石统统抹去,甚至连山体都因此空了大半,更别说那隐约的鬼气与黑雾了。
他仔细地搜寻数遍,确认此处的确没有任何鬼的痕迹、似乎是完全蒸发在了方才的灿烂流光后,这才松了口气,掉头向山上神社赶去。
——现在在山上等待着他的,会是什么?!
富冈义勇思考着。
那发出这样恐怖一击的人,是谁?
与这样的人交战的鬼,又是谁?莫非是上弦?
还有今夜的异变,山腰处巫女的气息……
这一切的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富冈义勇一路翻越层层山石,向险峻的山顶攀登,数分钟后,他终于来到倾倒的神社前。
当他在神社前站定时,他第一眼看到的,不是倾塌严重的神社,也不是地上颜‘色’古怪可疑的血渍血肉,而是躺在神社广场中央、身上染满了浓烈的鬼气,正在进行鬼化的巫女!
这是——
富冈义勇神‘色’一凝,心中一沉,长久以来养成的习惯让他腰间长刀瞬间出鞘,但——
“我劝你最好不要轻举妄动。”
危险的气息如刀锋抵住脖颈,让他的动作僵硬瞬间。
之后,才是年长者平静沉稳的声音响起。
“这不是你该管的事。”
富冈义勇循声望去,这才发现在神社倾塌的屋顶上,竟还坐着一个高大的红衣男人。
这个男人十分古怪,穿着一身既不像日本服饰也不像外国服饰的红衣,短发苍白,皮肤黝黑,眉尾是古怪的闪电状,甚至于他那双钢灰‘色’的眼睛,也带着刀锋般的危险锋锐。
——一个……看不出深浅,非常危险的……人?
富冈义勇目光下落,发现这个红衣男人手旁还放着一张漆黑的西洋弓,模样普通,让人难以相信刚刚的那惊天一击,就来自于它。
不过与此同时,富冈义勇还注意到,这个红衣男人手边的弓,竟与他在山腰战场处看到的那张遗落的黑弓一模一样!
这些信息代表着什么?
无数念头在富冈义勇脑中转过。
红衣男人看着他,平静开口:
“放下刀,离开这里……对了,顺便把这些普通人也带下山。”
红衣男人侧头。
富冈义勇顺着他的目光向一旁望去,这才发现神社的一角,一位母亲正带着自己的孩子们神‘色’忧虑地在一旁静坐着,目光时而凝视着广场正中的巫女,时而凝视着身侧。
而在这位母亲的身侧,一个同样穿着巫女服的小小女孩子被捆了起来,正像是一条活鱼一样在地上挣扎,被布条塞住的嘴里呜呜地叫喊着什么。
富冈义勇又呆了呆,觉得事情发展越发让人困‘惑’了。
于是他决定将这奇怪的一幕暂时忽略。
他转向了红衣男人,问道:“你知不知道她正在变成鬼?”
红衣男人平静道:“我知道。”
“你在保护鬼?”富冈义勇又问。
红衣男人说:“现在她还不是。”
“可她很快就会变成鬼。人如果沾上了鬼血,就会被变成鬼,这个过程几乎是不可逆的。你现在不杀了她,那么等她变成鬼后,你要以人肉来喂养她吗?!”富冈义勇神‘色’冷凝,刀从地上的巫女移向了屋顶的红衣男人,“我的工作,是斩杀鬼。如果你要保护鬼,那就从我的尸体上踏过吧!”
“唔唔唔——呸!你胡说!!结月才不是鬼!!”
这时,嘴里塞着布条的小巫女终于吐掉了嘴里的东西,漂亮的眼睛含着愤怒的泪水,向富冈义勇怒喊着:“结月才不是鬼!结月是最好的结月!她才不会吃人!!是她保护了我们,我绝不会让你们伤害结月的!!!”
富冈义勇看着祢豆子,就像是看到过去无数见到亲人沦为恶鬼的人一样。
他们总是以为与对方的亲情牢不可破,但最后却都会在鬼的口中沦为食物。
他已经见过太多太多这样的事了。
富冈义勇平静地陈述事实:“鬼就是鬼,人一旦变成鬼,就再不可能变回人了。”
“鬼和人是两种生物,只要是鬼,就会吃人。”
“结月不会!!”
“她会。所有的鬼都会吃人。”
“她不会!她是结月!她是最好的结月,她不会变成鬼的!!也不会吃人!你胡说!你胡说!!”穿着巫女服的小女孩挣扎着想要向前,然而捆住她的绳索无论如何都无法挣脱,于是她终于忍不住崩溃大哭起来。
在她身旁,那位年轻的母亲安静将这位小巫女抱在怀中,在她的嚎啕中无声垂泪。
这是富冈义勇曾见过无数次的场面。
如今再见,富冈义勇心中说不出是麻木还是悲凉。
而更为悲哀的是,富冈义勇知道,哪怕他提前赶到了这里,恐怕也无法阻止这样的结局……因为他无法战胜那只鬼。
如此悲哀。
富冈义勇没有再看,目光从那些哭泣的人脸上转向了红衣男人。
在富冈义勇的感知中,这个红衣男人有着迥异常人的气息,极危险又极沉静,像是亘古不变的顽石,倔强地伫立在前路,既不向前也不后退,更不会被任何人的任何话语动摇。
富冈义勇明白,如果刚刚那惊天一击真的是由这个男人发出的,那么他恐怕要遇上此生中最恐怖、最无望战胜的敌人了。
但他依然没有退缩。
他甚至主动开口,问道:“你真的要阻止我杀鬼吗?”
这一刻,红衣男人并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他。
他只是沉默地坐在屋顶上,背脊挺直,神‘色’冰冷,像是顽石一样又臭又硬。
但当他垂眼看着血泊中的巫女时,却又似乎有着隐约的悲伤疲惫。
他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一些他以为自己已经遗忘了的事。但当看到这张熟悉的脸后,它们却又汹涌而来,将他淹没。
他早已知道,有些事是无法逃避,也不可逃避的。
但至少——
“但至少我想……”
他的声音低而轻,在出口的瞬间,就消散风中。
看到最后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