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稷没多久就发现了她给他换药的事情。
当乔安走进营帐, 看见李稷沉沉坐在案桌前,面前摆着一碗已经凉了的药汤,旁边缩着鹌鹑似的瑟瑟发抖的方愈的时候, 她没有多少诧异。
李稷会这么早发现,乔安坚持认为这是因为李稷本身的聪明才智——反正她绝不承认是她最近突然把他欺负得太厉害才给他发现了。
李稷缓缓抬起眼, 长长的睫毛如鸦羽, 幽黑的眼睛沉沉盯着她,翻涌压抑着惊涛骇浪。
方愈缩在旁边, 心惊胆战地看了看一脸阴沉的李稷, 又看着轻快走进来的乔安,很怕他们一言不合就打起来。
乔安却是出乎意料地淡定。
她走进营帐, 先把药箱放下, 径自去水盆洗了洗手, 扭头随口问方愈:“殷云晏他们被困在山上十来天了吧, 是不是发生暴动了?殷云晏死了吗?尸体抬回来了吗?”
方愈:“……”
方愈:姓李的都他妈快炸了你还有闲心操心别人尸体?你能不能先操心一下咱们自己?!
方愈疯狂向李稷那边使眼色。
“安妹。”
李稷突然叫她的名字, 低沉沙哑的嗓音, 像是隐忍着什么:“你……就没什么想与我说的?”
乔安这才看了他一眼, 懒洋洋说:“大哥,你很闲吗, 现在不应该趁胜追击快把江南道收复回来嘛。”
李稷猛地站起来,端着那碗凉透了药,走到她面前。
“这里面的, 不是麋鹿血, 是你的血。”
他盯着她, 一字一句,风雨欲来:“谁允许你割自己的血为我治病。”
“你瞧你这话说的,当我愿意割血似的。”乔安挑眉看他:“这不是得治病嘛, 不是实在没有别的办法嘛。”
李稷紧紧抿着唇,好半响,嘶哑着开口:“这是最后一次,我不会再喝。”
乔安好整以暇:“然后我眼睁睁看着你一年后就死掉?”
“安妹,这没有用。”
李稷不想和她争执,他低低与她解释,不想再让她伤害自己,更不想给她任何不切实际的希望:“你的血会对我渐渐失效,这没有意义。”
“怎么会,我觉得很有意义。”
乔安笑眯眯:“如果一点血失效,那就多喝一点,这不就可以苟得更久一点。”
李稷不想她这样执迷不悟,脸上隐忍着怒气:“安妹——”
“这件事就这么定了。”
乔安突然冷下脸:“李稷,你别忘了,你不是一个人,你身后还有我,还有母亲,还有天下亿万万的臣民!你好不容易结束这个乱世,天下终于得以休养生息,母亲还等着我们回去,百姓们还殷殷期待着未来的太平盛世,如果你这个时候死了,母亲怎么办?天下怎么办?!”
李稷一滞。
“虱子多了不愁,我已经懒得和你计较你瞒我的事,但不代表你可以想怎样就怎样。”
乔安猛地夺过他手中的药碗,重重放在桌上,灼灼直视着他的眼睛,冷笑:“我们既然在一起,你的命就不只是你的,也是我的!我还没有腻歪你,你就不能死,放点血算什么,否则我白给你折腾几年,又白给你玩几个月,你就一死了之,人都没了,我才是真正亏大发了?!”
方愈:“……”
方愈在墙角缩成一团,塞住自己的耳朵,恨不得瞬间变成空气,当场屏蔽他们俩的打情骂俏!
她一脸理直气壮,李稷被堵得哑然无言,乔安看他气势默默弱了下去,眼皮懒懒一抬,扭头直接朝方愈喊:“你把药碗拿出去加热完了再端回来给他喝,我辛辛苦苦放的血,我看他还敢不敢给我再放凉。”
话是朝着方愈说,可是意思却分明是朝着李稷去的。
方愈小心翼翼抬起头,看见李稷攥着拳,紧抿着唇站在那里,却硬是说不出话,一时对乔安升起排山倒海般的钦佩。
真是一物降一物,他还以为今天他们俩要大打出手呢,结果三言两句,刚才还气势汹汹的李稷愣是被堵得无话可说。
方愈心里高兴,但是也不敢多待,生怕被殃及池鱼,应了一声抄起药碗颠颠就跑出去。
营帐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乔安转过头,看着李稷。
他绷着脸看她,眼睛幽黑深邃,像是星夜无垠的天空。
他不像那九重天上的帝君阴沉倨傲,不像那杀父兄夺位的帝王那样戏谑成熟,不像那美丽高贵的神明那样傲慢而娇纵任性。
他更像一个普通人,一个真实的、因为从来饱经苦难,而被迫从出尘的青竹磨砺成铁血烈刃的青年。
他身上总是有一种复杂对立的气质,深沉又清高,冷酷又脆弱,骨子里是本能的强硬霸道与掠夺,却又努力地克制住,努力地改变着,学着温柔与体谅,学着妥协与让步。
“安妹,我后悔了。”
他低低说:“我该忍住的,我该离你远一些……我不该拖累你。”
乔安看着他,突然走过去,用力抱住他。
他全身僵了一下。
“我不觉得是拖累。”
乔安轻轻说:“在我看来,我们能一次次在一起,就已经很幸运了,即使是死,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我不怕死,甚至也不怕你死,谁都会死,说不定就是你两辈子把别人的一辈子都用完了,所以老天才要提前把你收走,如果这就是命运的公平,那就没什么可惜的。”
乔安拉低他的脖颈,踮起脚,用额头抵着他的,轻笑说:“我只是希望,所有的命运,我们都一起承担,我们努力地活,多活一天就赚一天,到哪一天,再也无力可施了,我们也能没有任何遗憾地坦然离开,你说,好不好?”
李稷怔怔看着她。
他看见她明亮干净一如往昔的眼睛,看见她眉眼间温柔又坦荡的勇敢和笑意。
她像一团火,历尽风雨,却仍然明媚又蓬勃,炙热得可以烧尽所有阴霾与晦暗。
李稷看着这团火,也像是被这火烧着。
他慢慢回抱她,低低道:“好。”
乔安终于弯起眼睛。
…………
今年的冬天格外的冷。
乔安拢着镶雪狐毛的厚绸披风,溜溜达达去看热闹。
穿过重重围守的禁军,她掀开营帐,入鼻就是一股浓郁的血腥气,被挟裹在苦涩刺鼻的药味里,冲得人眼晕。
乔安捏了捏鼻子,把帘子掀开一个小角夹起来,透透气。
她揣着袖子走进去,方愈正拿着一个药瓶,有点忧愁地看着面前人。
乔安探头一看,看见盘坐在床上,瘦弱艳丽到不可思议的青年。
薄薄的唇,冷厉入鬓的剑眉,艳丽张扬到妖异的眉眼,曾经绝艳高傲到睥睨的楚王世子,绝代风华的“小太子”,如今瘦得不成样子,盘坐在那里,手腕脚腕都拴着粗重的铁链,破败肮脏的甲胄空荡荡挂在削薄嶙峋的肩膀上,活像是挂在一个骨头架子上。
他们十万人的军队被河水围困在荒山上整整三十七天,没有粮草,没有干净的水,十万几方归属势力各怀心思的军队在饥饿和恐惧中暴动,三十七天后,大批大批形容枯败的溃军狼狈冲下荒山,争先恐后向朝廷军队投降,而殷云晏趁乱带着亲军突围,因为体力不支,连中数箭昏迷倒下。
然后他就被抓到了这里。
可偏偏,这个都狼狈成这个鬼样子了,他仍然能抬着下巴,用那双装满了冷漠和嘲讽的浅碧色眼睛冷冷看着人
——桀骜得欠揍!
乔安慢悠悠地走过去,两个人的眼神同时转向她。
殷云晏一瞬间脸色极为难看,他眼中闪烁过强烈地屈辱,猛地扭过头,留给她一个倨傲的侧脸。
方愈看见她,却如蒙大赦:“你可算来了,李稷让我留着他的命,可是他不吃药也不吃饭,说啥都不听,要搞死自己,你有啥办法不?”
乔安闻言,挑眉看向殷云晏:“要自杀啊,挺有志气啊。”
殷云晏慢慢转过头,用杀人般的眼神死死瞪着她。
乔安忍不住想笑,对方愈摆摆手:“你走吧,我和他聊聊。”
方愈犹豫了一下,点点头,看了一眼一看见乔安情绪就格外浓烈的殷云晏,走的时候特意在她耳边小声说一句:“你注意着点时间,别太久……李稷知道该不高兴了,别把我供出来,我可不想被他拉去校场操练。”
乔安对方愈无时无刻不强烈的求生欲简直无语了:“……知道了。”
方愈心满意足地走了,乔安看着殷云晏,一手转着药瓶,放到他面前,另一手把放在旁边的食盒朝他推了推。
殷云晏冷笑:“滚。”
“真要自杀啊。”
乔安也不生气,想了想说:“其实你死了也挺好,听说那时他重伤的那一箭就是你亲手射的,他险些就凉了,我还一直记着这事儿呢,你死了也算给他出气了。”
殷云晏的脸色瞬间阴沉。
他死死咬着牙关,从牙缝间溢出一声阴森的冷笑:“你到底护着他,是他亲手推翻了我们殷家的天下,你反而护着他,帮他稳固江山,为了他,大婚脱身,罔顾人伦——”
殷云晏越说越怒,被看见狼狈的不堪怒火与某种他自己不愿承认的妒火糅杂在一起,让他尖锐狠戾地怒吼:“乔安!你简直可笑!”
乔安不痛不痒地用小指掏了掏耳朵。
“说话就说话,搞那么激动干什么。”
乔安笑眯眯说:“而且和谁在一起是我的私事,跟你有什么关系,比起骂我,你还是关心关心自己比较好……”
乔安指了指药瓶:“在你身上的伤口流干血之前,我建议你上点药,你放心,他抓了你的时候没杀你,现在也不会杀你。”
殷云晏凶狠地嗤笑。
不杀人,还可以有千百种方法折磨一个人。
“不管他有什么目的,我永远不会为他所用。”
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看着她漫不经心的姿态,反而突然冷静了下来,昂着尖尖的下巴,语气阴森铁血:“成王败寇,我认了,不过是一死,他最好尽快杀了我,否则但凡我有机会,必将千百倍奉还。”
乔安“噗嗤”一声笑了。
她看着妖异又倨傲的青年,恍惚想到那些零碎的梦里面,无数次他横眉冷竖的样子,突然有些感慨:“你还是这个狗样子,真是永远不会变。”
她的语气莫名的熟稔温和,让殷云晏怔了一下,他身上滔天的戾气不由地和缓些许,惊疑不定地看着她:“你、什么意思?”
乔安捋了捋头发,说不上什么意味地摇了摇头,轻轻地笑:“我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下一世,也不知道下一世会不会还遇见你,想一想,这几世能遇见的缘分也不容易,这一辈子,我还是希望你能有好一点的下场。”
殷云晏不明所以,紧紧拧起眉,乔安站起来,对上他浅碧色的眸子:“你要是觉得自杀更好,那我不会拦你。”
殷云晏眉头一松,嘲讽地冷笑。
果然是为一腔虚名装模作样,到底还是希望他死得干净。
“我说真心的,如果你觉得自杀更痛快,那我愿意成全你。”
乔安知道他误会了,也不恼,莞尔一笑:“当然了,我还是更希望你能弯一弯腰,就算苟一苟又怎样,小命还在,能吃喝玩乐,日后的日子长着呢,为了虚无缥缈的权位而死,不过史书上轻描淡写的一笔,放弃的却是一辈子酸甜苦辣百味的人生,多可惜啊。”
她的态度出乎意料的真诚,殷云晏愈发觉得古怪:“你到底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和你来聊聊天。”
乔安看着他警惕狐疑的眼神,更是好笑:“行了,我要说的你再好好考虑一下,时候差不多了,我走了。”
殷云晏看着她莫名其妙地来,说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又莫名其妙地走,眉头拧得死紧。
他看着她纤细高挑的背影离开,有那么一瞬间,仿佛无数光影在脑中划过,让他鬼使神差地想留住她。
他像是不受控制地抬起手,薄唇微微张了张,就见她突然顿住。
“啊,想一想,以后也不知道能不能再见到了,还是应该和你正经道个别。”
她微微转头,一双清泉般明亮的眸子凝视着他,带着老友重逢般的温柔笑意:“我是乔安,如果有缘,让我们能再见,我要请你吃一顿大餐啊。”
殷云晏愣住了。
…………
乔安走出营帐,沿着小道,慢慢地走。
绚烂的晚霞照耀着大地,修长挺拔的年轻帝王沉稳地踩着落日的余晖而来。
他走过来,立在她身侧,很自然地握住她的手。
他的手干燥而宽厚,微微的薄茧擦过她手背,有着温暖又包容的力量感,让人心安。
谁能想到呢,那个初见时谪仙般清贵矜傲、又恶鬼般狠辣铁血的青年,能如今这样温柔又宽厚地握着她的手。
乔安弯着眼睛笑,乖乖给他握着,问他:“你打算把他怎么办?”
李稷握着她的手,牵着她慢慢走,语气淡淡:“我不会杀他,就把他扔到陇右道的边疆去,那边苦寒贫瘠,又常有回讫作乱,他既然会打仗,就让他去镇守边疆,若是不小心死了,也是他倒霉。”
乔安憋笑。
虽然梦里的那无数碎片告诉他们,大家都是熟人,让李稷不好干掉他,但李稷到底记仇,也不会让殷云晏好过。
乔安不打算为殷云晏求情,这都是他该受的,自杀也好去忍受边疆的风寒也罢,这都是这一世“殷云晏”这个身份该承受的代价。
这一世,之后的日子,她只打算好好照顾她的男朋友。
乔安突然顿住脚,转过身,伸手去勾他的脖子。
李稷怔了一下,没想到她竟在外面突然这样亲昵。
这不和规矩与体统,但是这早已无关紧要。
他微微低下头,宠爱地由着她勾住自己的脖颈,一只手揽着她的腰,像一只主动露出雪白肚皮的雄狮,温柔又宠爱地任她在上面打滚撒娇。
“大哥。”
乔安勾着他的脖子,踮脚亲了亲他的嘴唇,声音带着浓浓的笑意:“我们回家去,好不好?”
李稷轻轻贴了贴她的脸颊,揽着她的宽大袖口为她遮去所有冬日的寒意,将她妥帖地护在自己的怀中。
他温柔地低低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