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捏着那颗药丸, 沉吟片刻,转过头去。
李稷不知何时已经坐了起来,披着一件外袍, 靠坐在床头,身影清瘦俊逸, 侧脸看来的目光像清朗月色下黑亮的湖面, 沉静又柔和。
他嗓音有些沙哑,却很温柔:“怎么起来了?”
他看起来没有任何异样。
乔安看着他, 侧过身, 背靠着桌角,不动声色用指甲抠下一点点药丸粉末, 然后把药丸重新推回刚才藏着的位置。
她站直身体, 随意拢了拢领子, 拎起旁边的水壶, 不在意说:“渴了, 喝点水, 你要也来点吗?”
李稷看了一眼那水壶, 却说:“放了一夜,水是冷的, 我让人送热水进来。”
“哪有那么矫情。”
乔安意有所指:“之前刚叫了热水,现在再叫,让别人误会了什么, 多不好啊。”
李稷愣了一下, 像是也想到了什么, 耳颊瞬间漫上霞红,微微垂着眼不说话。
乔安往日最稀罕他这个安静害羞的样子。
她会笑眯眯走过去,抱住他的脖子, 说着各种甜言蜜语调戏他看他脸红,看他被逗得手足无措、羞耻又隐隐欢喜的可爱样子。
但是今天,乔安突然就没了这种兴致。
她慢慢走过去,走到他旁边,定定盯着他看。
李稷察觉到她的异样,脸上的烧红微微冷静下来,抬头看她:“怎么了?”
乔安看着他,突然伸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脸,又往后滑到他脖颈,手掌半笼着,指腹微微压住他后颈的穴位。
李稷被她压得后颈发麻,不自觉地仰了仰头。
“你的脸好白。”
乔安凑近了一些,认真打量他:“是伤还没有好透,所以还没有养回来吗?”
她的指腹一点点用力,薄薄的指甲若有若无划过他的皮肉,轻轻浅浅的疼,随之是瞬间蹿上头皮的剧烈的酥和麻,说不上是威胁,还是调情。
李稷眼神发黯,喉结微微滚动,像是被灌满了烈酒,他扬起头,半阖着眼,似醺到微微晕眩。
“是。”
他嗓音越发沙哑,低低说:“……别闹了。”
“我没有闹。”
乔安认真说:“我很怕我带着你胡闹,结果给你闹得肾亏伤身了,那我罪过可大发了。”李稷神情越发羞耻,他闭上眼,声音低低的,不知道是呵斥还是讨饶:“不要胡说……”
“好吧,我不说了。”
乔安手指更加用力,贴着他的脸,蹭了蹭,像是不经意地说:“但是你不要骗我哦,否则我会很生气的哦。”
李稷阖着眼,已经不知道她在说什么,额头抵着她的侧脸,唇色艳红如血,喘出长而烫的呼吸,有如实质般勾挑涌动在她脸颊耳畔:“嗯……”
乔安侧了侧脸,看着他被熏得迷离霞红的眉目,唇角含笑,眼神却渐渐冷下来。
战局胶着了大半个月,楚王军队反击的来势汹汹,李稷一再下令避让,让楚王军队士气愈发张狂。
就在这个时候,李稷暗中下令,与辅国公合谋在落霞山设下圈套,大张旗鼓围攻附近的城池,并做不经意间将大军停驻在落霞山角的峡谷中,连营十里,正是战场上最适宜火攻的阵型。
楚王军队果然上了当。
楚王生前专权多疑,对于身边人甚至是自己的儿子都颇为忌惮,对于自己人都爱用合纵连横、制衡分权那一套,以至于楚王军队中向来各方势力复杂,而楚王突然病重身死,都没留下给世子铺路的机会,世子殷云晏还没有完全掌握父亲的势力并建立不可动摇的威望,李稷就早早暗中派人在鱼龙混杂的楚王军中拉拢挑拨,成功让楚王军队中生出波澜。
比如这次,殷云晏倒是狡猾多疑,即使有被李稷特意暗中送去的“熟悉地形的山民”带路,也没有上当,严令三军不得轻举妄动;但是楚王麾下原本的几员老将却早已或多或少的生出异心,不服殷云晏的指挥,向来被殷云晏刻意打压,又被接连的胜利冲昏了头脑,深觉这是个夺战功的机会,大有可为,听到殷云晏决然反对的命令,心中不忿,暗中合谋,争先恐后趁夜自私调兵冲上落霞山,意图绕过山从后路包抄朝廷军队,杀朝廷一个措手不及,夺一个头功,彻底将殷云晏的威风压下去。
等殷云晏知道的时候,李稷已经将其中两员大将的头颅从山顶扔到了他的大军前。
殷云晏从未受过如此耻辱,他勃然大怒,亲自率领大军杀开围着山的防线,意图和山上的军队里应外合,直接吃掉李稷的包围圈。
李稷抓住机会,将之前早早埋在他军中的钉子爆出来,在两兵交接时直接引发兵变,趁乱剿灭山上残留的守军诱饵,将殷云晏的军队困在山上,同时放开挖掘好的河道,借着河水的冲势,将整座落霞山生生用水围困了起来。
这一套连环计,乔安不知道李稷准备了多久,光是那条被生生挖转向的河道,就绝非十天半月的工程。
她现在没有兴趣关心这个,她正拽着方愈。
方愈快崩溃了:“你别问我,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就有鬼了。”
乔安毫不客气:“那药丸子就是你搓的,我一眼就认出来了,我特意闻过,里面好几味药材都是按照你的习惯配的。”
方愈刚想狡辩,乔安阴飕飕说:“你知道我的脾气,你要是光和他狼狈为奸,糊弄我,再不老实交代,我连你带他一起收拾。”
方愈打了个哆嗦。
他看过乔安收拾李稷,真他妈的狠,李稷之前那多么一个心高气傲目中无人的家伙,愣是被她调教得比小绵羊还乖,被她指着鼻子骂都不敢吭声。
方愈真是怕了她了。
左有李稷右有这凶残的母老虎,方愈心里苦,他是倒了八辈子血霉了才招惹上这两人。
方愈深深吸一口气,无奈说:“行,你想问什么?”
乔安直接问;“李稷身体怎么了?”
方愈并不奇怪,乔安医术不比他差,又和李稷朝夕相处,他早知道瞒不了多久。
如今她已经发现异样,方愈也就管不了李稷的警告了,坦白说:“他生了病,气虚,喘咳,严重时甚至呕血,病了有一阵了,我以前一直以为他是因为旧伤和情绪激荡才身体不适,还给他调养了一阵,但是这次他中箭负伤,我才发现情况远比我想象得严重……”
“我发现,他那心疾……”
方愈深吸一口气,才极艰难说:“……我没见过,也治不了。”
乔安心里一沉。
“你发现了异样,应该也悄悄给他诊过脉吧,也发现了吧。”
方愈苦笑一声:“他的脉象除了气血虚弱,什么也诊不出来,但是他的气血就是日渐的耗尽,他的气力和身体也日渐虚弱……我甚至觉得,哪一天他的心脏就会停跳,而我却一点办法都没有。”
乔安从来没见过方愈这样颓然无力的模样。
她沉默了很久,冷不丁说:“我记得,我身上的寒毒,本也是不可治的。”
方愈怔了怔。
“我的寒毒自己都治不了,已经做好死的准备了,但是那次我从洪水中昏迷醒来,身上的毒竟然就解了。”
乔安轻声说:“李稷那会儿说,是你救的我,我似乎至今都没问过,你是怎么救的我?”
方愈默然片刻,苦笑:“他不让我告诉你,但其实不是我救的你,我没有那个本事,是李稷,李稷他早早让我去岭南密地找到了一种救命的秘宝,是一颗莹白色的珠子,李稷说,那是雪魄珠,是一种起死回生的神物,他让我把珠子喂给你,你身上的毒便渐渐消了。”
“雪魄珠……”
乔安动了动唇。
李稷怎么会知道这种能救命的珠子?又怎么会未卜先知让方愈去寻找。
这其实不难猜,乔安一猜便知,这雪魄珠大概是他前世发现的,也许在前世被他意外得到,曾救过他的命。
这一世,他提前让方愈去找雪魄珠,大概是想先准备好,将来给自己治病;结果珠子刚到手,他就塞给了她,先救了她的命。
“当年我若是及时拦下他,但凡把那珠子留下一点粉末,能研究研究就好了。”
方愈苦笑着:“我救过那么多人,到头来竟然救不了自己的兄弟……”
乔安:“如果照这样下去,他还有……”
她嗓子干涩得厉害,吞了吞喉咙,才哑声继续:“还有多久?”
方愈沉默了半响,哑声说:“约莫还能有……一两年吧。”
一两年。
乔安闭了闭眼。
太短了。
他还那么年轻,他还刚刚报了仇,登上帝位,还没来得及一展宏图、实现自己的抱负,还没有在史册留下光辉浩大的一笔,怎么能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死去呢?
方愈看她脸色难看,故作轻快,试图安慰:“其实也不一定,我们俩一起商量着给他调养,应该能有转——”
乔安突然说:“我吞了雪魄珠,如果雪魄珠真的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是不是我的身体里也可能残留着那种力量?”
“什么?”
方愈愣了一下,迟疑着:“你是什么意思……等等!”
他渐渐反应过来,不敢置信地看着她:“你在想什么?怎么可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
乔安垂下眼,神情出乎意料地平静:“连转世重生都可以,起死回生,也不只是异想天开。”
方愈觉得她这个样子莫名让人发怵,他顾不得“转世重生”那种惊世骇俗的言论,厉声试图阻止她那些可怕的念头:“就算真的有那种神力,也不是我们这些普通人可以改动的,你不要胡来!我和李稷都不会同意的!”
“着急什么,我又不是去死。”
乔安越想越通,彻底若无其事:“反正他都要死了,死马当成活马医,万一运气好能苟出一条命呢?”
方愈:“……”
方愈以为她是在怒极反笑的开玩笑,但是发现她表情居然真的渐渐轻松起来。
方愈震惊地看着她:“你、你认真的?!”
乔安对他笑了笑。
“来,你将功赎罪的时候到了。”
乔安对他勾勾手指,轻描淡写:“敢帮着他一起骗我,呵呵,你最好听我的,否则在他之前,我先打死你哦。”
方愈:“……”
方愈看着乔安欢快的笑脸,生生打了个寒颤。
…………
李稷回到营帐,刚放下佩剑,方愈就悄悄掀开帘子进来。
李稷随意看他一眼,一边解袖口的护甲,一边低低说:“我的药丸没了,你再给我一些。”
方愈一瞪眼睛,张嘴刚想说“前两天才给你怎么又没了”,低头看见手里的药碗,又生生咽了下去。
“那个药丸先不吃了,我研究出来了一种新药。”
方愈端着药碗给他,含糊说:“新配的,你喝这个试试。”
李稷看着那泛着热气的汤药,本没有怀疑什么,端过药碗正要喝,突然隐约闻到一丝甜腥气。
他每天战场上腥风血雨,自然闻得出,那是血的味道。
他皱了皱眉:“有血?”
方愈瞬间心虚,强作镇定:“是,放了点麋鹿血,做药引子补气的。”
李稷:“麋鹿血?”
“是啊。”
方愈怕他再问,自己被问得露了陷,故作着急看一眼帐外,催促说:“你快喝,要不然一会儿乔安回来,怀疑起来就完了。”
李稷一听“乔安”,心里微沉,不敢耽误,想不了太多直接仰头一饮而尽。
方愈紧张地看着他:“感觉怎么样?”
这次的药一入腹,瞬间一股沸腾的热气从肚中升起。
李稷眉头逐渐舒展:“你从哪里来的药方?”
“机密,你别问了。”
方愈见有效果,大喜过望,夺过药碗匆匆就走:“我知道了,我回去再调整一下。”
李稷见他举止颇为怪异,眸色微微思量,拧了拧眉,正想追几步叫住他说什么,门帘已经被掀开,乔安轻快地走进来。
李稷步子顿住。
乔安与方愈打了个招呼,笑着朝他走来:“回来了?”
李稷看着方愈已经远去的背影,不敢多说,怕露出破绽被她发现,低低“嗯”了一声。
乔安走过来,笑眯眯给他脱甲胄,别提多温柔贤淑了:“热水准备好了,去泡个澡吧,我亲自下厨烤了半只羊,你尝尝。”
李稷隐隐感觉哪里不对,但是看她笑靥如花的样子,生不出半点拒绝的心思,只任她把自己安排个明明白白。
他洗了澡,换上雪白绣繁复祥云银纹的中衣和外披,跪坐在案桌旁,芝兰玉树,如玉如竹,清俊美丽得像一张美人图。
乔安亲手割下来热腾腾的羊肉,喂到他嘴边,像哄孩子一样:“张嘴,啊——”
李稷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拗不过她,僵持了片刻,只好启唇。
乔安看着他从自己手上咬住羊肉,淡色的薄唇被油光染上一层油色,格外诱人。
乔安笑眯眯地:“大哥,好吃吗?”
李稷点点头。
“那就多吃点。”
乔安笑得更欢快了,还去摸他劲瘦平坦的腹:“大哥这么辛苦,身体这么虚弱还要受我的欺负,所以一定要吃饱啊。”
李稷不知道为什么,听见她的语气,只觉莫名的羞耻,抿着唇往后避了避,她也不强求,就托腮笑嘻嘻看着他吃。
“别看了。”无论多少次,李稷都不太受得了她这样火辣辣的目光,不自在地偏过头,给她夹了两片肉,低低说:“你也吃。”
乔安摇摇头:“我看大哥就能饱了。”
李稷:“……”
李稷压了压唇角:“不要总说这样的话。”
乔安就只是笑。
李稷在她看小猪崽子的灼灼目光下,艰难地吃完了一顿饭,放下筷子。
乔安立刻:“大哥吃饱了吗?”
李稷点点头。
乔安顿时兴奋:“那我可以开始吃大哥了吗?”
李稷:“……”
李稷全身都是僵的:“安妹……”
乔安突然凑过来,鼻子几乎快贴上他的。
“大哥好可爱哦。”
乔安眼睛弯弯,挺翘的小鼻尖自顾自蹭着他鼻梁,理所当然地戏弄他:“大哥知不知道,每次我叫你大哥的时候,你的表情都特别羞耻,眼睛是慌乱的,还泛着水色,却又那么亮,又压抑又羞耻又隐隐亢奋,特别可爱,让人一看就格外的想欺负呢。”
李稷不自觉地往后靠,双臂撑着地,浑身僵得不像话,耳颊烧得滚烫,嗓子嘶哑:“安妹,你今天怎么——”
“大哥真是太不听话了,总是让我特别生气。”
乔安笑了起来,慢条斯理:“所以今天一定要好好惩罚大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