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安端着药往帅帐走。
几位将军刚议完事, 路过她时,纷纷恭敬拱手:“安姑娘。”
兜兜转转一圈,她这个公主又变回了安姑娘。
呵,呵呵。
乔安似笑非笑瞥他们一眼, 几人立刻低下去, 额角微冒冷汗。
他们是皇帝的心腹, 自然是知道乔安的身份。
他们也更知道, 连陛下最信赖的葛先生, 都因为自作主张强送公主过来,被罚了廷杖二十, 削了身上所有的官职,现在还在营帐里养伤。
皇权不可僭越,而这位陛下心尖尖上的公主、不, 是安姑娘, 却是比皇权更不可僭越的存在。
乔安懒得看他们诚惶诚恐的样子, 掀开帘子走进去, 几人看着她的背影被帘子掩去,才抬起头, 彼此对视,都有些后怕。
安姑娘……比以前可怕太多了, 淡着脸的时候, 乍一眼看, 竟像是比陛下还不可捉摸。
乔安走进帅帐,铺面就是一股夹杂在暖气中的浓郁药味, 合着压不住的血腥味。
她走进内帐,李稷正靠躺在侧榻,阖着眼, 神色苍白疲惫。
前些日子他情况稍微好一些了,方愈就给他把伤口缝合上,他不愿意用麻烦,方愈最后也没拗过他,硬是没用麻药缝上的,让他元气又大伤了一次,这些日子虽然愈合得渐渐快了,但虚耗的底子也得慢慢养回来。
听见熟悉的脚步声,他眼睫微微一动,颤了颤,缓缓睁开眼,蒙着些微水雾的漆黑眸子看向她。
乔安坐在榻边,用勺子舀了舀,问他:“你自己喝不?”
李稷垂着眼睛,不吭声。
乔安瞥一眼他那双拢在袖子里,没有一点要抬起来意思的手,觉得牙痒痒。
真的,不能怪她看他不顺眼,他这腻腻歪歪闷骚又矫情、老是跟被欺负的委屈小姑娘似的样子,一棍子下去打不出个屁来,她能和他有好脾气就怪了。
行,不是墨迹吗,看谁墨迹得过谁。
乔安舀起一勺子药,喂到他嘴边。
药有点烫,泛着热气,但是少女显然没有一点要吹凉了再体贴喂他的意思,就一脸不耐瞅着他,催促:“喝。”
“……”李稷没有血色的薄唇微微抿了抿,低了低头,把药汁抿进去,含了一会儿,喉结动了动,才咽下去。
乔安斜眼瞅他:“烫吗?”
李稷眼睫颤了颤,又低头默不吭声抿了一口。
乔安:“……”
行,看着是烫不死,那就喝吧。
乔安就这么一勺勺喂他,没一会儿大半碗药就喝完了。
乔安看着只剩了个碗底还泛着浓浓苦味的药,再看他一脸平静,不免扯了扯嘴角,真够能忍的。
“行了,你睡一会儿吧,半个时辰后给你针灸。”
乔安收拾了药碗正要出去,后面一直装哑巴的人终于嘶哑:“你要去西域?”
乔安:“…?”
乔安心想,方愈啊方愈,我万万没想到,你不止把李稷当初恋,你还他喵的对他情根深种!真是啥话都想着你的好基友,你俩他喵的凑一对儿得了!
乔安随口:“有这个想法。”
李稷脸色顿时一变,一字一句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娶二三十个小……小……”那几个字他说不出口,堵得他脸都红了。
“小白脸。”
乔安淡定点头:“是也有这个打算。”
李稷:“……”
李稷:“你疯了?!”
“唉,大哥,你这个人,总是太古板,别人干点啥事儿,你都觉得是人家疯了。”
乔安不屑地瞅他一眼:“男人可以娶很多漂亮姑娘,我为什么不能多娶几个好看的男孩子?只要我有钱,有武力,有本事,将来西域那么广阔的地方,又不像中原讲究那么多,我随便养几支军队,养一片子民,圈个地方当山大王——甚至女皇帝都行!”
“荒唐——”李稷整个人都气得都在发颤,指着她:“你……你——”
乔安一脸冷淡地看着他。
李稷对上她平静的目光,恍若一盆凉水兜头而下。
他意识到,她已经不再是原来那个心软善良、好像总是为别人活着的小姑娘了。
她变了很多,像是褪去了幼毛彻底长大成庞然强壮的雄鹰,变得更沉稳,更成熟,也更潇洒,更肆意——好像整个天地,再也没有能束缚她的东西。
李稷不知道,为什么只好像一眨眼的时间,她就变了这么多。
想到了什么,李稷的心口突然滞痛起来。
“你是在怨我。”
李稷咬着牙,低低地说:“你怨我的人毁了你大婚,怨我毁了你和殷云舟的缘分,便再无所顾忌……你,你是在报复我。”
乔安:“……”
乔安的表情渐渐古怪。
这又是什么奇奇怪怪的剧本打开方式?
“你在自作多情什么?”
乔安翻白眼:“我看起来很像是受情伤之后变态的吗?”
李稷突然扯了扯嘴角,手指紧紧扣进被褥里,声音是压抑不住的妒意:“当初,要一门心思嫁给他的不是你吗?为了他,你不是就差与我撕破脸了吗?”
“我嫁给他,是因为那是我当初能做的最有利的选择。”
乔安坦然:“我嫁给他,可以让你死心,他就可以自由,殷家可以得以保留,你的江山也能更稳固,天下都能因此受益……当然,我表哥也是我心中最理想的对象,我没有理由不给自己这么一个机会和他好好培养感情啊。”
李稷听得心中愈痛,却强忍着,冷笑:“那现在呢?你又不想与他培养感情了?”
乔安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因为我突然发现,我已经有心上人了。”
李稷心头蓦然一跳。
“如果我没有喜欢的人,那么我愿意和合适的人试一试,但是我有了,而我又确定,我只能喜欢那一个人的时候,那么别人就算再好,就算有再合适的理由,我也不会再迟疑。”
乔安笑了笑:“表哥很好,即使他也有过别的心思,我仍然知道他是一个很好的人,不管是为了我的生母,为了世人,还是我单纯地对他的欣赏和不忍,我可以竭尽所能为他调养身体、帮他自由,但是即使大婚顺利举行,陪着他离开京城之后,我也不会陪着他留下来——因为我要去找我更重要的人。”
当她孤身一人,她可以因为各种各样的理由、为很多很多重要的人孤注一掷,比如表哥。
但是当她有了爱人,那么,没有人比她的爱人更重要。
因为爱情,本来就是自私的,是独一无二的。
李稷的嘴唇发颤。
大概是因为痛得太久了,麻木了,以至于他听见她有了喜欢的人的时候,竟然已经不觉得多么的无法接受。
他喉咙干涩,仿佛往上反涌着苦水,哑声说:“……那个人……是谁?”
乔安对他微微一笑:“这你就没必要知道了。”
她往外走,摆了摆手:“我走了,一会儿等——”
“那我呢。”
她突然听见身后颤抖的声音:“先是殷云舟,后又是那个人……那我呢?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是我?”
他低下头,像是受尽了委屈的孩子,轻声说:“我……喜欢你很久了,从上一辈子,就喜欢你。”
乔安顿了顿。
李稷突然就生出坦白一切的念头。
他不想再忍下去,哪怕听起来荒诞,哪怕她根本不信,他也想都说出来!
李稷紧咬着牙:“我有上一世的记忆,上一世,你救过我,我那时就喜欢你,我一直在找的人就是你……”
乔安打断:“可是你刚见到我的时候明明嫌弃我得要命。”
“因为我当时意识昏沉,没看见你的脸。”
李稷着急说:“我只是认得你的玉佩……我也是后来才发现是你的。”
“那就更奇怪了。”
乔安挑了挑眉:“我上一辈子只是救你一次,你就喜欢上我,像是多情深的样子:这辈子见到我,却根本没想到是我……哦,我明白了。”
乔安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因为我上辈子救你的时候,露出的是真容,打扮得又好看,漂亮得跟个小仙子一样;而这辈子你见到的我,却是又丑又邋遢,所以你根本没想到是一个人啊。”
李稷脸色骤然苍白。
他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慌忙解释:“不是!我不是因为——”
“我觉得你就是因为这个。”
乔安轻啧一声:“我们大哥多高华的人啊,只能喜欢小仙女啊,怎么能喜欢上村姑呢?那说出去多丢人嘛。”
李稷瞬间红了眼睛。
“我不是。”
他全身都在轻颤,撑着身体的手臂都在发抖,脸色苍白,却死死凝着她:“我从没有这样想,你不能——你不能这样怀疑我。”
乔安其实并没有很生气。
自从记起了那些往事后,虽然她偶尔气得牙痒痒,恨不得和李稷同归于尽,但是她从没有怀疑过他的感情。
有些东西是刻在灵魂里的。
就像她,也一定像他。
她之前那样气他,指天发誓这辈子嫁给猪都不会嫁给他,但是真的想起了那些记忆之后,还不是打肿了脸又自己巴巴回来试图抢救一下他
——那毕竟是她吃了三辈子的酒心啊,就算是夹在辣椒里,就算有千般万般不好,也舍不得就那么扔了,还想试试剁碎了之后煎炸焖煮能不能凑合凑合塞下去?
如果连他们这样的感情都要怀疑,乔安觉得大家也别活了,还是趁早一起狗带,她穿回去沉迷花钱再也不谈恋爱的好。
乔安这么说,主要是发泄发泄之前被他嫌弃的时候就堵在心里的那点怨气,也是故意激激他,但是没想到,他的反应竟然这么大。
乔安给吓了一跳,看着他竟像是快哭出来的样子,有点手足无措。
乔安瞅着他。
李稷死死瞪着她,胸膛剧烈地起伏。
乔安很怀疑他伤口又被她气崩了。
“……” 乔安有点麻爪,想了想,好歹是自家的辣椒,啃都没啃一口呢,也不能给气坏了,只好软下语气:“行行,我没怀疑你,我错了。”
李稷没想到她没像以前与他针锋相对,而是竟然就软下来。
他已不知多久没听她这样好声好气与他说话了。
他目露愕然,怔怔看她一会儿,眼神颤了颤,有些狼狈地垂下眼:“……是我不好,我语气重了,吓到你了。”
帐子里一时安静下来。
乔安觉得场面有点尴尬,挠了挠头,问他:“那个……那我出去了。”
李稷抿了抿唇,像是想说什么,嘴唇嗫嚅几下,到底没说出口。
乔安看他没有反应,就端着碗转身出去了。
李稷这才抬起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突然想起一点异常。
他刚才说,自己有前世的记忆,她竟然毫无异色,理所当然地就说自己上一世打扮得好看。
她怎么会知道自己上一世见他时露出了真容?
李稷心口骤然一缩,升起一个不可思议的想法。
难道……难道她也有前世的记忆?
更甚者,她还有……其它几世的记忆?!
李稷只觉喉咙发涩,心脏突然跳得厉害。
乔安端着药碗出去,就看见在外面探头探脑的方愈:“你们说啥了?”
乔安正神思不属呢,被吓了一跳:“你在这儿贼眉鼠眼看什么呢?要进去就大大方方进去啊。”
“我不敢。”
方愈压了压被踹得青肿的胸膛,呲牙咧嘴:“我得罪他了,怕进去他打死我。”
乔安嘴角抽了一下,觉得现在男人的基友情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不过乔安想了想:“你还是进去看看吧,给他换个药啥的。”
方愈不解:“不是刚换过了?”
乔安诚恳说:“我刚才和他说了几句话,他可能又气裂了。”
方愈:“……”
方愈叉腰大吼:“乔安!”
“我错了。”
乔安立刻认错:“我下次一定尽量温柔点。”
“没有下一次!”
方愈跳脚:“下一次他换药就归你管,别他妈老让我干完活儿又给你们俩糟蹋没,让我天天白干活。”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就是他冤家,就是这辈子来磨他的。”
方愈怒气冲冲指着她:“十天之内你不许在他面前晃了,否则我看他这辈子伤口都愈合不了!到时候你就到他坟头气他去吧!”
乔安悻悻摸了摸鼻子,的确感觉在李稷面前很难控制住自己的嘴,想想自己可能在自己考虑吃不吃辣椒之前,自己就先把辣椒给摧残坏了,只好说:“好吧,那我去外营里给将士们治治病,过几天再回来。”
方愈:“就这么定了。”
乔安圆润地滚了,滚到外营给将士们看病。
李稷受伤的消息被紧紧封锁住,前面还在一无所知激烈地打仗,虽然朝廷的军队实力雄厚,接连大捷,但在一场场战役中也积累了大量的伤兵,方愈得顾着李稷,腾不出身来,乔安一来,顿时减轻了军医们好大的压力。
林七又被叫过来给她当副手了。
他黑了不少,也瘦了不少,但是抱着剑木着张脸蹲墙角的样子,还是那么熟悉地让人隐隐蛋疼。
乔安欣慰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崽儿,长大了。”
林七瞅瞅比自己还小几个月的乔安,木着脸:“安姑娘,听说您大婚没了?新郎和别人成亲了?”
“……”乔安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拍拍他的脸蛋:“不会说话,就可以少说话,否则容易被人打死,你知道吗?”
看着她的笑容,林七重新回想起被熟悉的恐惧支配的日子:“……哦。”
乔安指使他去熬药。
林七蹲在那儿,乔安背对着他在那里磨药粉,外面是渐渐排成队等着看病的士卒们。
林七拿着蒲扇扇药炉下面的炉火,扇着扇着,突然笑起来:“安姑娘,你回来真好。”
乔安的手顿了顿,也莞尔笑起来。
乔安在外营待了十来天,基本带着军医们把军中的伤兵都过了一遍,该诊治的诊治该换药方的换药方,直到被方愈催得不行了,才大包小包回去。
“你催我干嘛。”
乔安不耐地掀开帘子:“之前是你轰我走的,现在又催我回来。”
方愈一憋。
他能说他把乔安轰走,好心为李稷的伤口打算,结果李稷见不到人,反而天天给他甩脸子。
方愈恨不得给自己两巴掌,让你多管闲事!让你欠的!
方愈清了清嗓子:“李稷最近伤口愈合得发痒,吃不下东西,他不是向来喜欢你的手艺吗,正好送来了几只老母鸡,你行行好给他炖碗鸡汤去。”
乔安瞥他一眼。
方愈提起心,生怕乔安冷笑一声,一言不合把他按在地上摩擦。
但是出乎意料的,乔安只是瞪了他两眼,骂了两句“屁事儿多”就扭头出去抓鸡去了。
方愈看着乔安干脆利落的背影,呆了呆,然后想到什么,立刻就兴奋起来。
这这这……有戏啊!
方愈撒丫子去找李稷,一屁股坐在他床头,一把把他手里的奏折扯下来,在他额角青筋跳了跳的时候,小声神秘说:“兄弟,别说我不关照你,你妹妹刚才给你熬鸡汤去了。”
李稷要伸向奏折的手顿了顿。
“我一说你胃口不好,爱吃你的手艺,她就给你做去了。”
方愈说:“我感觉她现在对你的态度好了不少。”
李稷抿了抿唇,漆黑的眼底却微微漾着异彩。
“你得抓住机会,知道吗。”
方愈很有基友情,恨不得倾囊相授:“女孩子都心软,你得和她说点软话,多说点甜言蜜语,好好倾诉一下衷肠……我总结了一下,你之前输给殷云舟那个小白脸,主要原因就是他嘴甜,会说话,说得自己又大度又可怜,给乔安说得又心软又心疼,护犊子似的护着他。”
听见殷云舟,李稷唇角立刻压下去,嘴紧紧地抿着。
方愈一拍大腿,恨铁不成钢:“你光生气有什么用,你得学人家的长处啊,我跟你说葛文山被你打趴下了,可再没有下一次你能从大婚上把人抢回来的机会了,你再不好好努力,下一次你说不定就发现自己多了十七八个妹夫了。”
李稷眉心跳了跳,垂下眼。
“你就装可怜,装虚弱,什么苦肉计不要客气大把地上,听我的绝对没错……”
方愈看他不吭声,着急得要再劝,身后帘子就被掀开,乔安端着一碗浓香的鸡汤走进来。
方愈只好闭上嘴,用眼神给李稷示意,然后站起来就要走。
乔安却拦住他:“你不是要给他针灸吗?”
方愈:“……”艾玛,说激动了,忘这茬儿了。
方愈咳了咳:“先喝汤,一会儿再扎。”
乔安一口否决:“不用,别耽误了时辰,我很快灌完他,你烧烧针就给他扎。”
方愈:“……”
李稷:“……”
这个灌字,用得很微妙。
乔安绕过方愈,走到床头,居高临下:“食欲不振,胃口不佳,嗯?”
李稷:“……”
方愈装模作样走到远处烧针,却悄悄竖起耳朵。
乔安凉凉瞥了李稷几眼,见他全身都微微僵了,才舀起勺子给他喝,和风细雨:“不要用苦肉计,这都是你曾经玩剩下的,我一个生气,说不定给你打成死肉记你知不知道?”
方愈:“……”
方愈整个人都抖了一下。
李稷也僵了僵,随即突然意识到什么,瞳孔骤缩,怔怔看着她。
“你有……”
他听见自己嘶哑得怪异的嗓音:“你记得……那些……”
乔安看了他一眼:“是啊,我记得,都记得。”
李稷浑身一震,看着她,眼神剧烈地震动。
他紧紧攥着手,喉结上下滚动,大口大口喘着气,胸膛急剧地起伏,一时竟然说不出话。
“那又能怎么样呢?”
乔安淡定自若舀了一勺鸡汤塞他嘴里:“你上辈子是猫屎咖啡,这辈子变成猫屎,我难道还要硬着鼻子喝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