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4章 白切黑布衣皇帝的打脸日常(二十九)

成亲那日, 乔安很忙。

梳洗,挽鬓,簪发。

喜娘笑吟吟地过来, 双手绷着一根细细的丝线,在她脸上开面。

脸被这么刮过, 一层细小的汗毛被刮掉, 皮肤显得更加白皙细腻,恍若温润无暇的白玉。

喜娘都看愣了, 周围服侍的侍女们和来送嫁的各家贵妇人们也一时无声。

乔安倒是没觉得怎么,她就是觉得脸疼,火辣辣的疼:“嘶。”

眼看着公主那柔嫩的脸颊泛起红,喜娘回过神来, 赶紧说:“快拿冰水盆来。”

侍女把冰镇后的帕子给她敷在她脸上, 乔安这才好一些, 冰敷了好一会儿,脸上的红肿才消下去。

喜娘笑着说:“公主肤白、皮肤也格外娇嫩, 所以看着才肿得严重。”

众人缓过神来,纷纷交口赞叹起来。

乔安对着镜子看,好像的确是又白了一点。

她好奇地摸了摸,又有点刺痛,“嘶”了一声, 又把手放下。

喜娘汗巾说:“还有些红, 就先着礼服, 再上妆吧。”

一层层披上大红色的嫁衣,艳若流朱的锦缎上满绣着展翅的金凤,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只欲展翅飞去。

侍女们轻轻为她敷上一层薄粉, 用玫瑰花染出的花露晕红唇瓣,被精致描摹的柳眉细长柔美……

长长的一套流程下来,当她戴上凤冠的时候,已经快要黄昏了。

外面有人喊:“红妆已经送到驸马府上了,吉时快到了,快请公主殿下上轿吧。”

乔安站起来,缓缓转过身,迤逦的嫁衣如同凤凰的尾翼铺展。

全场一时无声,所有人呆呆看着她。

乔安茫然地左右看了看:“不是还有个遮脸的……好像叫红盖头?在哪儿呢?”

“这儿呢这儿呢。”

众人这才反应过来,喜娘赶紧取出一块红盖头,轻轻给她盖上,笑着找补刚才的失态:“公主容色倾国,奴婢们都看呆了呢。”

乔安寻思这她怎么答,迟疑了一下,点点头:“谢谢。”

喜娘:“……”

喜娘心想,这公主真是她经手过最奇怪的新娘。

八抬大轿的仪仗浩浩荡荡绕过大半座京城,乔安端坐在花轿里,听着外面隐约吹吹打打的欢闹声,感觉自己就像是在做梦。

乔安微微侧过脸,透过红盖头的布料,隐约看见花轿上繁复华美的并蒂莲。

她要嫁人了?

乔安眨了眨眼,还没有回过神来,就感觉身体微微一沉,花轿已经停下。

眼前突然一亮,喜娘掀开轿帘,一边笑盈盈说着好话,一边扶着她走出来。

乔安走下轿子,抬起头,就看见同样一身大红喜服朝她走来的殷云舟。

他身姿挺拔,容貌俊美,一派温润清隽的气度,只如芝兰玉树,风姿灼灼。

他看着她的目光那么温柔,唇角弯弯的笑意是任何人都看得清楚的欢喜,眼角眉梢都像是流淌着温暖的爱意。

乔安看着他,微微恍惚。

这是她以前梦想中完美的另一半。

她一度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要是可以找到这样的男朋友,那真是应该烧高香拜大佛,做梦都要笑醒。

但是这一刻,在她成婚的典礼上,她看着他向自己走来,这她曾经梦想的最浪漫最幸福的场景真正发生的一幕,竟然只想叹息。

她第一次发现,原来真的不是所有的感情都可以培养出来。

她从来没有这么清晰地意识到,她也许一辈子都没办法喜欢他了

——因为她的心,已经先被更热烈更深厚的东西占满,再也装不下第二个人了。

乔安想叹气,贼老天坑她,要是早知道会梦到那些,她就不会想出“嫁表哥”这种歪点子。

那时候她心里没人,可以安心和表哥一起慢慢培养感情,就算最后不行也是好聚好散、问心无愧;结果婚期都定下了,她却可耻地心有所属了,还嫁人,那不是坑人嘛。

但是不嫁更坑人,婚期早定下了,从定下的那一刻起,这场婚事就不再是她和殷云舟两个人的事,全天下都知道皇帝幼妹要嫁给前朝末帝,李家殷家结两姓之好,往大了说,事关民心舆论倒向、关乎殷家宗室及前朝旧臣成千上万人的性命、甚至关乎天下大局;即使往小了说,也是关乎殷云舟的性命和自由。

有太多人想要殷云舟死去,蠢蠢欲动想用他暴亡的这一口黑锅颠覆李家还未稳固的江山,如果婚礼不成,不管是什么理由,李稷和殷云舟都会立刻变成众矢之的,到时候会牵累出多少乱子,乔安想都不敢想。

不管是她还是殷云舟,都不能因为她们的私心,因为爱或不爱、想娶或者不想嫁的那么点破事儿,搞得全天下人仰马翻。

而她也不是言情剧女主角,婚礼上逃婚是浪漫,她和谁浪漫去?梦里的人存不存在还不一定呢,什么时候能不能找到也不一定呢,况且就算存在、就算能找到,要是分裂出的那三个都冒出来,她到底和谁牵手一起逃婚啊……

乔安渐渐神游天外。

殷云舟看着亭亭站在面前的少女,目光划过惊艳。

凤冠霞帔,玉坠红妆,她盈盈地站在那里,想一只展翅的凤凰。

那是他的蛮蛮。

那即将是他的妻。

殷云舟慢慢走过去,轻轻牵住她的手。

乔安被手中温热的触感弄得回神,抬起头,对上他柔和的目光。

他轻笑着:“蛮蛮,你今日真美。”

乔安心里突然就很不好受。

从一开始,就是他喜欢她,比她的喜欢多了太多。

乔安很愧疚,看着周围没人,忍不住小声说:“表哥,其实我——”

“蛮蛮。。”

殷云舟第一次打断她,拉开她的手,把红绸的一端放在她手心。

他在她微微愕然的目光中,温温地一笑:“蛮蛮,我知道我们这一场婚事有种种目的,但是今日我们大婚,至少今天,让我单纯地高兴一会儿,好吗?”

乔安哑然。

她其实觉得这样不太好。

她是个不太爱给人不切实际的希望的人,干什么都想实事求是的,说得明明白白的。

虽然一开始就说好,这一场婚事更多是为了大家的利益,成婚对她来说也只是个仪式,但是她觉得,对于殷云舟恐怕不是的。

成婚势在必行,但是她不想让他有太多的希望,因为不想看见他最后的失望。

但是她没有办法拒绝这样的殷云舟。

所以她看着殷云舟期待的眼睛,缓缓点了点头:“好。”

至少今天,为了所有人,她会认认真真地完成这场婚礼。

殷云舟笑起来:“走吧。”

殷云舟看着乔安握住红绸,与自己并肩而行,所有的宾客站在周围,朝着他们微笑,夸赞着“郎才女貌”“珠联璧合”。

殷云舟微微垂眼,唇角一点点弯起。

他喜欢听这样的话。

从一开始乔安就与他说清了嫁给他的目的,他也看得出她这些日子的神思不属和日渐生疏改变的态度。

他甚至知道刚才她想说什么话。

但是他不想听,至少今天,他不想听。

便是她心有所属又如何。

至少,现在,在所有人眼中,在先祖先辈的见证下,她即将成为他的妻。

殷云舟笑了笑,与她并肩,在无数宾客瞩目的目光中,迎着黄昏的余晖,走入喜堂。

“新人就位——”

乔安和殷云舟站定,旁边的唱福人扬声:“一拜天地——”

乔安殷云舟朝向摆满了香烛的天地桌俯拜。

“二拜高堂——”

乔安转过去,透过红盖头,看见罗老太高坐在上首,动容又欣慰地看着她,双目含泪,连连点头。

乔安认认真真地俯身,行礼。

罗老太红了眼眶。

乔安的眼睛也红了,俯下身,一时没有回神。

殷云舟轻轻一扯红绸,她才反应过来,站起来,眼泪隔着盖头坠下来,浸湿了一小片衣角。

唱福人中气十足:“夫妻对拜——”

乔安慢慢转过身,与对面的殷云舟面对而立。

乔安深吸一口气,看着他,缓缓弯下腰——

“且慢!”

沉稳的中年男声突然响起,喜堂大门大敞,两列禁卫簇拥着一个中年文士跨进门槛。

乔安还没有拜下去,就扭头看去,愕然:“葛先生?”

殷云舟缓缓直起腰,看见葛文山,抿了抿唇,拱手,却浅笑:“葛先生来参加某与公主的婚典,某万分荣幸。”

葛文山似笑非笑看着面前温文尔雅的青年。

这便是让陛下不得不拱手让出公主的驸马。

一句“婚典”,便证明他并非全然无害。

“葛先生?”

罗老太也站起来,葛文山收敛了心思,躬身恭敬说:“禀太后,陛下记得今日公主大婚,特命我回京送来礼物,恭贺公主驸马大婚。”

众人顿时喜笑颜开,交口感慨陛下宠爱公主,一众殷家宗亲宾客也面露欣慰。

陛下远在江南亲征,都特别吩咐送来公主的礼物,这是看重公主,更是看重殷家,是毋庸置疑的宽厚仁善之举。

葛文山一挥手,流水般的礼物被抬进院子里,在宾客们低低的惊呼议论声中,葛文山笑着看了乔安和殷云舟一眼,对罗老太说:“太后,还有一份大礼,陛下命我亲自呈给公主与驸马看——只能给公主与驸马看。”

罗老太顿时笑起来:“什么稀奇的东西,只舍得给他们看。”

葛文山淡笑不语,罗老太也没想太多,毕竟葛文山这样的态度,已然表示了李稷对乔安大婚的支持,更表示前线战局顺利,这是双喜临门。

认为儿子终于能对安丫儿放下心思,罗老太很欣慰,对乔安说:“既然是你兄长的意思,就去吧,等回来再接着拜堂也是一样的。”

乔安和殷云舟自然没有理由拒绝。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乔安心里有一种不太好的预感。

一走进侧堂,葛文山沉声对乔安说:“公主殿下,陛下心口中箭,身负重伤濒死,方先生一人之力不足,臣斗胆,请您立刻启程为陛下医治。”

殷云舟步子一顿,微微垂眼。

乔安脑中轰然一响,瞬间头晕目眩。

心口中箭?重伤濒死?

“好我这就——”

乔安下意识要答应,瞥见旁边的殷云舟,猛地惊醒,赶紧说:“等我们马上拜完堂,离开宾客的视线,寻个机会我脱身就走。”

“表哥我……”

乔安歉然地看向殷云舟,殷云舟却笑起来:“没事,这已经很好了。”

能拜完堂,就很好了。

但是葛文山却不这么想。

“何必再耽误时间。”

葛文山拍了拍手,从后堂屏风后突然走出一个凤冠霞帔的女子,与乔安身形相似,一模一样的打扮,遮着红盖头,几乎辨不出真假:“臣已经准备好一切,请公主放心启程。”

乔安神色一凛:“你这是什么意思?”

葛文山看着她,突然说:“公主殿下,陛下昏迷之前,重伤濒死,唯一念念不忘,只想着能见您一面。”

乔安心里一抽。

“陛下情深,臣实不忍,陛下有您相伴左右,才会更有求生之念。”

葛文山态度恭顺,语气却强硬:“公主殿下,请恕臣无状,但是今天这婚事,您怕是成不得了。”

乔安恨不得飞过去救李稷,但是她不喜欢被强迫。

她拜完堂用不了几分钟,却是给殷云舟一个交代,而葛文山的意思,却分明是连这个交代都不愿给殷云舟。

乔安神色一冷:“如果我今天非要成婚呢?你又待如何?”

“臣自不敢将公主如何。”

葛文山说:“但是公主,为保陛下太平、为国体稳固,但凡有一线希望,臣必将不择手段,若是您执意成婚,那驸马恐怕……”

他话音未落,禁军们已经齐齐拔剑,将殷云舟围了起来。

乔安简直快被气笑了:“你——”

“蛮蛮。”

殷云舟突然开口:“你去吧。”

乔安猛地看向他,眼神燃烧着火一样的愤怒:“表哥!我不能让你这么委屈!”

“表哥不委屈。”

殷云舟拨开禁卫的剑锋,走过去,定定凝视她半响,突然抱住她。

葛文山脸色一沉。

乔安突然被抱住,呆了一呆:“表哥……”

“表哥其实没有你想得那么好。”

殷云舟轻轻苦笑了一下,低低说:“我们早早说好,这婚事不纯,所以若是我们之中谁心有所属,对方当要祝福成全,然而我明知你魂不守舍,知你心有所属,嘴上虽是劝你随心快乐,自己却不舍得放手,只把所有的担子都压在你肩上,用道义压着你,暗迫你不好轻易悔婚…”

殷云舟闭了闭眼:“…我明知你对我无意、更不是真心情愿嫁给我,也只做不知,故作欢喜情深,让你愈发愧疚不忍,仗着你的善良和歉疚娶到你,又想得寸进尺,盼着你将来能回心转意,甚至……即便是你永远不喜欢我,我也想你能在我身边一辈子,能谋得这一世夫妻举案齐眉。”

乔安鼻尖一酸,用力摇头:“不是的,表哥,你很好,是我的错…”

“表哥不好,表哥也有私欲,表哥也有谋算,表哥也会不知足,也会贪心,也想要更多……”

殷云舟轻轻叹一口气,说不上是不是自嘲:“李稷重伤,婚事不成,这便是天意,老天终究不舍你这样委屈地嫁给我,是老天惩罚我贪婪卑劣,要放你自由。”

乔安觉得眼前有些模糊,她泣声:“表哥,你别说了。”

“表哥就要坦白地告诉你,要原原本本地告诉你。”

殷云舟温柔地用指腹蹭掉她眼角的泪水:“蛮蛮,表哥不舍得,表哥不舍得再让你左右彷徨为难,不舍得让你这样好的姑娘受尽委屈,你去吧,去救他,然后去找你喜欢的人,别为表哥愧疚委屈,表哥不需要,表哥不值得,明白吗?”

乔安只是哭,她用力摇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殷云舟却轻轻推了一下她的后背,轻柔地把她推开,然后握住红绸,径自牵着那个与她一模一样嫁衣打扮的宫女往外走。

乔安被推得踉跄两步,看着他的背影,心中悸痛万分,哭着喊他:“表哥!”

殷云舟停下步子。

他背对着所有人,没有人看见他脸上的神色。

半响,他微微侧过脸,水一样温柔又爱意的目光看着她。

“蛮蛮。”

他低低地、近乎释然地叹息:“那一晚上元节放河灯,表哥许下的愿望,便是希望你快乐。”

所以,他的蛮蛮,一定要无忧无虑、幸福快乐啊。

殷云舟对她浅浅一笑,转过头去,毫不犹豫地走进喜堂。

“夫妻对拜——”

乔安闭上眼,泪如雨下。

…………

方愈正在针灸穴位,突然旁边的烛火一暗。

方愈皱眉,一抬头不耐:“不是说我针灸时不要有人进——”

他的声音戛然。

纤细的人影缓缓拉下兜帽,露出一张明月般皎白绝美的面容。

方愈震惊得整个人都抖了一下:“你怎么来了?!”

“说来话长。”

乔安抹了把脸,目光移到榻上安静沉睡的帝王脸上,声音轻轻:“大哥怎么样了?”

“最危险的时候已经过去了,现在偶尔还能睁睁眼。”

方愈很是唏嘘:“你不知道他被抬回来时有多危险,那真是几次从鬼门关旁硬拉回来……你来就太好了,你的药配得更准,有你帮忙,他约莫能更快醒过来。”

乔安点点头。

两人一时无话。

方愈不知道,李稷的伤势被严格封锁消息,本该在京城大婚的乔安怎么悄无声息就出现在这里。

“……对了,你还没吃东西吧。”

正好今天的疗程也结束了,方愈决定先出去打听一下消息,他把银针一根根拔下来,边收拾边对她说:“我给你拿点东西来,你在这儿陪一会儿,有情况就叫我。”

乔安又点点头,帮着方愈一起收拾,看着方愈急匆匆地离开,她慢慢在床边坐下,侧过脸,看着李稷。

他脸色苍白,气息微弱,也消瘦了很多,脸上的肉都瘦没了,雪一样苍白的肌肤紧紧贴着骨骼,愈加的凌厉中,却是掩不住的虚弱。

像一只重伤濒死、却仍强撑着高高昂首的狮王。

乔安看着他这个样子,曾经所有有过的埋怨和怒气,突然都没了。

乔安抿了抿唇,把被子给他拉上来盖好,又轻轻掖了掖被角。

她看见他干涩的嘴唇,又拿起旁边还温热的水,用细棉棍沾了一点,在他嘴唇上碰了碰。

他薄薄的唇被一点点润泽,显出淡淡的没什么血色的浅粉。

乔安没有注意到,他的手指动了一动。

乔安给他擦了点水,发现棉棒已经被浸坏了,就又去拿了一根新的回来,转过头来,正想继续给他喂水,就对上一双漆黑柔和的眼睛。

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睛里还有一些久睡之后的温润水汽,柔软得近乎无害。

他低低地、像是还在做梦一样温柔又爱昵地呓语:“乖宝儿……”

乔安手中的水杯“嘭”地坠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