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十五上元节, 京城的夜晚流光溢彩。
整条沿河的长安街都挂上了无数彩灯,临街的酒楼一栋栋大门大敞,宾客进进出出, 沿途的商铺和小摊热火朝天的叫卖着,戏耍班子和诗会灯笼台每每都会点燃一片叫好声, 无数百姓们纷纷走出家门, 并入欢笑热闹的人潮中。
“蛮蛮。”
乔安突然听见耳边轻柔的男声,怔了一怔, 才茫然地扭过头去:“啊?”
殷云舟提着一盏漂亮的莲花灯,温柔又有些担忧地看着她:“蛮蛮,今天怎么一直神思不属的,是有心事?”
乔安心里一堵。
她当然有心事, 但是这让她怎么说?
难道要她告诉自己的表哥兼未婚夫, 自己天天晚上做梦, 做各种不可描述的梦,然后男主人公还他喵的不一样?!
乔安寻思自己以前也没觉得自己变态啊, 这怎么突然就夜夜做新娘了?难道她骨子里其实潜藏着花花公子浪遍天下的渣女潜质?
贼老天就会玩她,以前她单身狗祈求国家包办分配男朋友的时候,老天装死不吭声;现在好不容易有了完美的男朋友,老天又给她这一出,咋地, 暗示她的终极天赋其实是去当编剧?
乔安憋了憋, 也不知道怎么说, 只好干巴巴摆了摆手:“没事,没心事。”
殷云舟看着她,没有说话。
乔安总觉得自己这个表哥眼睛很毒,每当他这样安静又无奈地看着她的时候, 她就觉得自己啥都被看透了,心里发虚。
“那个……哇!好漂亮的花灯!”
乔安努力地想转移话题,左思右想,当看见殷云舟手中的莲花灯的时候,顿时眼前一亮:“是送给我的吗?”
殷云舟见她不愿意说,也宽容地掠了过去,把花灯递给她:“是。”
乔安提着花灯的手柄,看着精致花灯上那一句他亲自描上的“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忍不住笑得眼睛弯弯:“哇塞,表哥你这也太浪漫了吧,真好看,我好喜欢!谢谢表哥么么哒!”
殷云舟看着她大大咧咧欢快笑着的样子,和周围那些陷入爱河的姑娘们、那被情人送上礼物时含羞带怯的模样,只如天上地下。
他心中升起些微的叹息,却没有露出黯然之色,神色如常,只浅浅地温柔地笑:“蛮蛮喜欢就好。”
“喜欢喜欢。”
乔安小鸡啄米似点头,珍惜地把彩灯提在另一只手里,摸了摸肚子,眼睛亮亮地看着他:“表哥,你饿不饿,我们先去吃东西再放花灯好不好?”
殷云舟自无不应:“好。”
长安街特别热闹,到处都是来看灯会的百姓,摊贩们架起锅生上火,胡饼的芝麻咸香,元宵的糯米甜味和着羊肉串的膻香味在半空中交融,合成一种叫人间的味道。
乔安沿着一条街吃,吃了烤驼峰片,冷鱼鲙片汤,獐肉饼,萧家肥而不腻的网红小馄饨,八种馅做成一大碗的特色糯米元宵,西域传过来的用樱桃碾酱作馅的毕罗馅饼,最后又吃了晶莹剔透的水晶龙凤糕,用牛乳炸的金乳酥,清清甜甜的花露蒸碗……
乔安吃得一本满足。
殷云舟看得欲言又止,一直止不住地看她的小肚子,随着她吃得越多,眼神就越担忧。
乔安有理由相信,如果不是男女授受不亲,他都想过来摸摸她的肚子,看看里面会不会被撑爆。
乔安也觉得撑了,摸了摸圆滚滚的肚子,连打了几个饱嗝,却还在嘴硬:“安啦安啦,不会吃坏的啦,这才哪儿都哪儿,我还能再干十个!”
“……”殷云舟不这么觉得,她虽然胃口大,但是在府里也没见过吃这么多,他怕她吃多了腹胀难受,不许她再吃,还特意又给她买了两个灯笼,把她的手占满,免得她蠢蠢欲动。
乔安看着街边的小吃流口水,但是手都被占满了,她只好眼巴巴去看表哥,殷云舟无奈地把她拉走,去旁边看花灯。
路上行人很多,殷云舟站在她旁边,挡开手臂护着她,周围无数人川流而过,却没有碰到她一片衣角。
乔安仰头看着那清隽挺拔的青年,看着他温润俊美的侧脸,突然心里有一点复杂。
这样好的男子,她怎么忍心辜负他?
她会努力做一个好妻子,她会努力对他好的。
或者……即使最后他们终究没有缘分,她也要先送他离开这片是非之地,保护他、为他安排后后半生的宁静与太平。
所以,她是一定要嫁给他的。
乔安垂下眼,突然又笑起来,看见旁边一个漂亮的雪狐面具,她不由地想起曾经梦里梦见过的那只皮毛雪白狡黠可爱的小狐狸,拿起那只面具,支在脸上,高兴地扭头看去:“表哥你看我好看不——”
她猝不及防,对上一双幽深沉静的眼睛。
临街的酒楼,二层的阁楼半开,他临窗而坐,静静看着她。
他清瘦了很多,脸色苍白,唇瓣唇色很淡,微微干涩,眼睛里没什么神采,黑漆漆得宛若一池死水,目光愈发沉静冷漠。
乔安想起来,葛先生来请方愈进宫时说过,他刚刚生过一场大病。
街上人来人往,酒楼飞檐的灯火明媚,这人间的繁华里,只有他清清冷冷坐在那里,一身玄衣,寡淡的眉目,沉静得像是融进这无边凄寒的夜色里。
乔安怔怔看着他,有那么一刻,心口骤然一痛。
她看着他,恍惚竟然觉得他的轮廓渐渐模糊,变成另一张倨傲又冷艳的脸。
那是九重天上无边绚烂的桃林,他坐在高高的桃枝上,仿佛血一层层晕染的浓墨的黑袍,垂落的雪色长发比人间最好的丝绸都更柔软细腻。
他屈起膝盖,把长剑放在膝头,漫不经心地擦拭着漆黑的剑身,清风拂过,桃林枝叶簌簌作响,纷扬的桃花瓣落了他一肩,他不耐拧起锋利的眉峰,一双凶悍又妖戾的凤眼眯起来,满脸不高兴地横了她一眼,却向她伸出手,苍白又修长的骨指伸开,刀锋般的薄唇红得像是染血的玫瑰——
“你在磨蹭什么。”
他凶巴巴:“还不过来!”
“见过陛下。”
轻柔温婉的女声响起,乔安悚然一惊,骤然从梦中的世界惊醒,不自觉地踉跄后退几步。
“蛮蛮。”
殷云舟吓了一下,连忙扶住她,乔安仰着头,看见一个着浅蓝色襦裙的秀婉姑娘从屏风后走出来,盈盈朝着李稷行礼。
殷云舟有些担忧地问她:“怎么突然脚滑了?是不是累了,累了我们就回去吧。”
乔安摇了摇头,小声说:“表哥,大哥在楼上。”
殷云舟愣了愣,抬头看去,与李稷四目相对。
殷云舟看见李稷冰冷威仪的眼睛,
李稷看见殷云舟腰间的玉佩,那半只栩栩如生的比翼鸟,是他两世心底最深的裂痛。
两个当世卓绝的青年英才,沉默着彼此对视,片刻后,殷云舟双手合起,低头微微拱手,温和地行了一礼。
李稷轻扯唇角,说不上是不是自嘲。
殷云舟行完礼,扭头对乔安说:“蛮蛮,我们去放河灯吧。”
乔安点了点头,放下面具,跟着殷云舟转身,犹豫了一下,还是扭过头来,轻轻朝李稷招了招手。
“大哥。”
她用口型说:“我们走了,大哥好好玩呀。”
李稷沉沉看着她,没有笑,没有回应,漠然得像是一尊雕塑。
乔安心里莫名的难过,连步子都慢了慢,等殷云舟回头关切地看来,她才加快脚步跟上表哥走了。
李稷看着她紧追着殷云舟离开。
她手上提着那个男人送的彩灯,而男人手上也拿满了她爱吃的糕点。
他们挂着比翼鸟的玉佩,他爱称她为蛮蛮,他会护着她不被人潮挤到,她会乖乖听他的话,会支着漂亮的面具炫耀似的问他好看不好看。
川流的人海中,李稷看着她们并肩离开。
郎才女貌,珠联璧合,只如天作之合。
李稷突然低低地咳嗽了起来,咳得用力,攥着拳的手死死抵在唇边,一下一下沉闷地咳着,像是下一秒就会把肺脏都咳来。
“陛下!”
陆翼担忧地递上一块手帕,旁边一直柔顺低眉的少女也看去,美丽柔婉的眼睛里一片担忧。
李稷没有看她,自顾自接过手帕抵在唇边用力咳了几下,陆翼又递过一个小玉瓶,李稷从里面倒出一颗棕黑色的药丸,仰头直接吞下去。
嗓子里一片烈辣的血腥味,李稷打开捏着的帕子,看见上面星星点点斑驳刺目的血迹。
“陛下。”
陆翼见到血迹一惊,看着李稷冷淡的侧脸,着急不已,小心翼翼劝阻:“陛下,方先生特意嘱咐过,您不可大动情绪,伤神伤身,有损龙体……”
李稷不置可否,垂下眼,把帕子折起来,随手扔到旁边的烧得正旺的炭盆里。
李稷坐在窗边,凝望着下面的万家烟火,沉默得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柔软的丝绢帕立刻被火苗吞噬成灰烬,李稷才慢慢站起来。
陆翼连忙陪侍在侧,不由看了一眼旁边的尹家姑娘。
太后也是有心了,尹家小姐出身名门,性情温婉宽善,更难得的是一身清灵柔和的气质,虽不及明月般高不可攀的公主,却也有一番动人之态,看着也更适合成为母仪天下的国母。
陆翼想,相处久了,陛下说不得能喜欢尹小姐的性子。
尹小姐看着谪仙般俊美威仪的帝王,脸颊微微泛红,低着头,姿态端庄温雅。
她知道,陛下性情冷漠,但是她以为,她毕竟是太后送来的,陛下至少会与她说一句话。
但是,就在她暗自期待的时候,她感受到,陛下平静地绕过她,走出了阁楼。
尹小姐愣了一下,脸色瞬间白了,眼圈微微泛红。
陆翼也没想到陛下会对太后送来的姑娘这么冷情,呆了一下,赶紧跟上。
李稷走出门,街上正炸开烟花,无数的尖叫欢呼声中,绚烂的烟花铺天盖地的盛放。
李稷停在门口,仰头看着盛放的烟花,然后慢慢走出去。
陆翼以为陛下是要上马车回宫,连忙唤人牵马过来。
然而他却看见,李稷绕过马车,径自走到街边的小摊上,片刻后,他拿起了一只雪狐面具。
陆翼认出来,那个面具,就是刚才元昭公主拿起来戴在脸上的那只。
那一刻,陆翼突然就意识到,陛下不会喜欢尹姑娘的。
这个世上,九成九的人可以凑合,可以变心喜欢上别人,可以为了各种各样的理由娶另一个人,但是陛下不会。
陛下,只会爱那一个姑娘,爱得伤心伤神,爱得呕心沥血,也无怨无悔,心甘情愿地不愿抽身。
陆翼心中不由悲凉。
他想,要是公主能对陛下好一点,该多好啊。
哪怕是把对长宁侯一半的体贴温柔分给陛下。
李稷轻轻摩挲着狐狸面具上的白毛,仿佛又看见梦里她抱着那只鬼头鬼脑的小雪狐,大笑着扑进他怀里的模样。
他笑了笑,把小小的面具收进怀里,再抬头,脸上已经一片肃然冷漠。
他坐上马车,淡淡说:“回宫。”
…………
看见李稷那个样子,又因为那些模糊的幻觉,乔安心情不太好。
殷云舟看着她神色低落的样子,轻声说:“若不然,就回去看看他。”
“那怎么行,这种事最忌讳纠缠不清了,而且……”
乔安勉强打起精神,想了想,笑起来:“刚才我大哥身边的那个漂亮小姐姐,你看见了没?那是尹姑娘,娘以前提过要娶给大哥当嫂子的,那是个温柔善良的好姑娘,上元节他们一块出来玩,咱们可不能去当电灯泡影响人家培养感情。”
殷云舟微微沉默。
他不觉得李稷会喜欢尹姑娘,那约莫是太后自作主张。
都是男人,他太明白李稷看见乔安时的眼神,那里面是不能被其他任何人取代的感情。
但是乔安像是被自己说服了,用力点头:“有尹姑娘陪着,大哥会渐渐好起来的。”
殷云舟当然不舍得她良心不安,也不反驳,只笑了笑:“我们去放河灯吧。”
他们走到河边,周围还有许多人在放河灯,有的祈愿家人平安,有的祈愿与情人白头偕老,美丽的河面上一片流光溢彩。
乔安把那盏莲花河灯取下来,正要放在河面上,殷云舟却取下另一个写着福寿句子的河灯给她:“先放这个吧。”
乔安不明所以,但也无所谓:“好啊。”
她把河灯放下,一时竟然想不到什么愿望,干脆闭眼胡乱许了一通:什么表哥赶快病好,娘长命百岁,大哥早日娶老婆,啥时候穿回去先把存折花完……
乔安叉腰把想到的愿望一气儿许了一遍,睁开眼,殷云舟正温温笑看着她。
乔安好奇:“表哥,你许了什么愿望?”
殷云舟笑着:“不能告诉你,说出来就不灵了。”
“好吧。”
乔安挠了挠头,指着他手中的莲花河灯:“其他的都放完了,我们也把它放了吧。”
殷云舟低头看了看灯上亲笔写下的题诗,突然笑:“恨自己没有彩色凤凰一般绚烂的双翅,可以飞到情人的身边;彼此的心意却像是灵异的犀牛角一般,不必言说,也自会息息相通。”
这是“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的释义。
“这才是真的有情人。”
乔安呆了呆,看着他抬起头,温柔地、又有些无奈地对她说:“蛮蛮,你知道吗,你对着我,从来没有害羞过。”
哪怕是当她收到他写这样缠绵诗句的花灯时,她也是小孩子收到礼物那那样的欢喜,而不是一个受到情郎礼物的少女的羞涩。
她看着他的眼神,永远是那么清正、干净,连喜爱和依赖都是纯净的,清亮大方得没有一丝阴霾。
爱一个人的眼神,不是这样的。
爱是有私欲,是会害羞,会嫉妒,是神思不属,是辗转反侧,是渴望占有和想靠近的欲望。
但是她对他,从没有。
乔安被他说得愣住了,反应过来,含含糊糊说:“是、是吗?这……这不是得有个培养感情的过程嘛。”
殷云舟像是看孩子一样宽容地看着她。
乔安在他那样了然的目光下,莫名有点心虚。
看见她低下头,殷云舟轻轻叹了一声。
“蛮蛮,我没有责怪你的意思。”
殷云舟轻声说:“表哥只是心疼你。”
“你不欠我任何东西,恰恰相反,是表哥被你保护着,你让我活着离开皇宫,为我调养身体,又愿意放弃京城的亲人和名利、陪我去千里之外的偏僻之地隐居,便是连嫁人这样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事,都是为了我的自由……你为我已经做了足够多,我欠你的,才是一生都还不完。”
乔安听得不好受:“表哥,没什么欠不欠的,这都是我乐意的,你别这么说。”
“好,表哥不说。”
殷云舟摸了摸她的头,却笑道:“蛮蛮,表哥只是想告诉你,你不必、也不该为我愧疚,更不必拘泥于什么礼法,如果你有想做的事,就去做,如果有想要的,你就去争取。”
他低低说:“表哥说过吧,表哥想看见你快乐,你快乐,表哥才能安心。”
乔安心头一跳。
她不想承认,那一刻,她脑子里竟然莫名闪过那些梦境。
乔安慌忙移开眼,结巴着转移话题:“表哥你说啥乱七八糟的……那个,天色不早了,要不然、不然我们回去吧?”
殷云舟柔和地看着她,点点头:“好。”
上元节的灯火亮了一夜。
第二日清晨,乔安与满城百姓才听说了,陛下御驾亲征的消息。
大军就是上元节的星夜离开的。
乔安当时正在磨药,闻言愣了一愣,过了好一会儿,才低头继续磨药粉。
那一刻,她才恍惚意识到,灯会上遇见李稷,也许不是巧合。
也许,是他特意与她告别。
乔安看着被磨得细碎的红藤,红色的粉末沾在她指尖,血一样鲜红。
乔安眉心跳了跳,赶紧用水洗去,深吸一口气,才沉下心来继续磨药粉。
…………
江南的战役打得恨激烈。
乔安听说,原本楚王病重,楚王世子殷云晏接过权柄,带兵打仗,他行军很有一套,战术作风狡诈又冷酷,一度逼得当时的南征大军节节败退,甚至被迫退出了江南,被反攻进河南道,朝廷士气萎靡,军队中甚至已经有唱衰的声音。
而李稷的亲征,改变了这一切。
皇帝亲征,坐镇三军,有些涣散的军心顿时稳固,李稷是武将出身,当年在韩王帐下时就能让楚王父子吃不少哑巴亏,如今大军在握,第一仗就让殷云晏吃了个大亏,之后仗着兵力充足、后勤稳定,更是势如破竹,还不到两个月就打下了大半个江南,瞬间天下哗然,民心大振,眼看天下一统的日子就不远了。
而这个时候,乔安的婚事也将近了。
定亲,纳彩,流水般的嫁妆从宗正寺和皇宫抬进公主府,罗老太出宫来,住在公主府里,为她主持一应婚仪事物。
所有人都在忙,她也在忙,她忙着给已经制好的华丽嫁衣和喜帕绣上几笔,忙着背婚仪的流程图,忙着配药,忙着挑选江南合适的宅院……偶尔不那么忙的时候,她会看一看桌角的莲花灯。
那个莲花灯她到底没有放,拿回了府邸,摆在案桌前。
乔安时不时会看着它发呆。
乔安觉得自己太难了,贼老天就会玩她。
她当年跪求天降男朋友的时候,屁都没有;现在临了临了要嫁人了,还是个超优质超符合她审美的表哥未婚夫,在她一心一意想谈个恋爱的时候,结果老天给她整这一出,每天晚上让那些狗比们骚扰她,勾搭她做个渣女。
乔安恨不得给自己扇巴掌。
妈蛋,你怎么这么不争气,抵制不住诱惑,一点都没有节操,见色忘义!凑不要脸!啊呸——
乔安抱着脑袋,泄愤似的用脑门磕桌沿,恨不得把脑子掏出来,把里面的各种颜色废料倒出来洗洗干净再塞回去。
“安丫儿。”
罗老太突然敲了敲门:“还没睡啊?早些睡,明日还要早起文定呢。”
“好好。”乔安把灯熄灭:“娘,我这就睡啦。”
算了算了。
乔安想着,不管怎么说,等她和表哥成婚后,名正言顺把表哥带离京城安顿好,其他的……之后再说吧。
…………
星夜。
江南道,朝廷大军大营。
硬榻上铺着的虎皮已经被血晕成近乎墨色的深红,一身铁甲的年轻帝王静静地躺在榻上。
摇曳的火光映亮了他的胸口,斑驳的甲胄中间,是一根触目惊心的长箭,箭尾已经被折断,而箭头和半截箭身却深深插入他胸口,随着他微薄的呼吸起伏,涌出大股大股的血。
“不行!”
浓郁的夜色里,方愈的声音第一次沉得压抑:“碰到心脉了,血止不住。”
所有人悚然一惊。
“这可如何是好?!”
陆翼跪在榻头,满脸都是血泪和污泥,他的手死死握住那半根插进李稷心口的箭矢,这个姿势已经保持了大半个时辰,手臂青筋暴起,他却不敢动一下,否则这箭矢就会因为动脉血液的喷溅而移动,一旦破开李稷的心脏。
“方先生!快啊!”
陆翼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陛下的心跳越来越弱了。”
方愈看着脸色苍白如雪,死人般躺在那里的李稷,犹豫不决。
他也只有最后一个方法,就是用烈药强行激发李稷的生命力,趁势拔箭。
但是李稷本来就有心疾,之前还一度咳血,这烈药下去,很可能箭矢拔出来,但是李稷的心脏却承受不住,心口血崩而亡。
方愈平时第一次犹豫,急得他眼睛都红了。
他不知道,他若是下了错误的决定,会不会反而把李稷送下地狱。
“拔。”
突然一道嘶哑的声音响起。
所有人愕然看去:
“陛下!”
“陛下醒了!”
方愈冲过去,着急问:“你怎么样?感觉怎么样?”
李稷缓缓睁开眼,面色苍白如纸,干涩的唇瓣没有一点血色。
“方愈,用药,拔。”
李稷吐出一口血气,声音沙哑却异常冷静:“若是……我死了,还位长宁侯殷、殷云舟,尔等当……当尽心辅佐。”
众人骇然,纷纷跪下:“陛下!”
李稷又艰难看向葛文山:“先生……”
葛文山眼眶发红,拱手重重弯腰:“请陛下放心!”
方愈眼睛赤红一片,却咬牙说:“你想当甩手掌柜,你想得美!老子不会让你死的。”
李稷看着他,突然笑了起来。
“方愈,我很想她,想她很久了……”
他低低地:“……这个时候,我真想、想能最后见她一面……”
方愈当然知道这个她是谁。
他不知道该哭该笑,只一个劲儿点头:“行,等你好了,咱们就回去找她。”
李稷轻轻笑了笑:“若我……把我的棺椁……送回京城……”
他想回家了。
想母亲,想回到她身边。
李稷轻轻勾起唇角,缓缓阖上眼。
“陛下!”
“陛下——”
方愈用力抹了把眼睛,一咬牙:“喂药,拔箭!”
葛文山闻着大帐里的血腥味,看着气若游丝的年轻帝王,神色悲戚痛苦,又转瞬化为一抹冷硬坚定。
他转身走出大帐,厉喝:“整军备马!回京!”
君主濒死之际的心愿,为人臣子,自当不惜一切代价满足。
他要回京替陛下平定朝野、稳固朝纲,然后…把公主带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