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王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他梦见少年时离京下的那一场雪, 梦见母妃说起皇位时贪婪而充满欲望的眼神,梦见他第一次杀人时那人恐惧的表情,梦到他自西南奔丧归来看见的一重重惨白的白幡…最后梦见的就是血, 无穷无尽的血。
那血从他的脖颈中喷出来, 溅在他的脸上、手上、衣服上, 当他倒在地上时, 那些血就像是沸腾一样涌动, 将他整个人包裹,最后淹没了他的嘴、他的鼻子, 窒息般的痛苦像蟒蛇盘绕在心脏上一圈圈收紧。
他阖上眼,漠然地放弃挣扎,几乎就要这么死去。
然后他就听见了声音, 一个姑娘细细软软的声音。
“这个药得磨成粉加进去。”
“雀灵草, 五花葵……还差啥来着,等我闻一下啊……对对, 是白及,这个止血。”
“血止住了, 伤口愈合得怎么样了?”
“得一天换五次药, 中午那次药量加大……”
她一直在说话, 像一只小黄鹂在他耳边不停地叽叽喳喳。
他很烦, 很想让她闭嘴, 可是听着她的声音, 却又觉得莫名地安心。
就像以前秦城瘟疫的时候,她每天灰头土脸地絮絮叨叨着各种草药和病患,他走向书房时,却总会不经意地从那座药房经过,从那扇半掩的散发着浓浓药味的大门, 漫不经心地看一眼她忙碌的身影。
她身上总有一种说不出的、真实又鲜活的、让人忍不住侧目的人间烟火气。
就像是现在,他感觉自己在下沉,像是缓缓沉进万丈的深渊,可是她就像一根软却柔韧的线,绑在他手腕上,紧紧拉着他,慢吞吞的、软绵绵的、却执拗地把他拉上来。
意识像是浮出海面的礁石,阳光明媚的温度在脸上跳跃,他忽然觉得脖颈一阵尖锐的刺痛,那种痛苦像是一泼冰水浇在他脸上,让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还真实地活着。
“真是奇怪了,按理说该醒了……不会昏迷太久,把脑子给睡傻了?”
他又听见细细的嘀咕声,那一瞬间,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他猛地睁开眼,刺目的光晕在视线中聚拢,又慢慢涣散成虚浮的背景,那片灿烂的背景中,他看见了一张熟悉的脸庞。
她秀美白皙的脸,明亮澄澈的眸子,精巧的鼻梁,小小的像是天生翘起的唇瓣,就那么简简单单的看着你,就会让人不自觉地露出笑容。
不是梦。
是真的。
秦王怔怔看着她,无意识地慢慢伸出手,想摸一摸她的脸颊。
乔安正探手过去想探一探他的脉搏,别自己给人治死了,就看见秦王突然睁开的双眼。
他眼中尽是血丝,黑黝黝的瞳仁嵌在因为失血而极度惨白的脸色,乍一下跟厉鬼还魂似的,给乔安吓了一跳,整个人都往后仰,险些没把药碗扣在他脸上。
乔安反应过来,赶紧抱住药碗,汤药倒是洒出来不少。
乔安低头拽过自己的裙子,发现乌漆漆的药汁都洒在他被褥上,没有染脏自己漂亮的新裙子,才算是松了口气,接着高兴说:“你可算醒了,我还以为给你治死了呢!”
秦王:“……”
秦王的视线直勾勾定在她身上,没有血色的薄唇抿了抿,刚要开口,乔安已经娴熟地找了双筷子,夹起不明黑色药汁中一直泡着的薄片,直接塞到秦王嘴里,快活说:“别说话,先吃药,泡了三天的千年人参片,可是我从陛下私库那里偷摸拿出来的,大补,你可千万得好好珍惜。”
秦王一个愣神,嘴里已经被塞进了人参片,瞬间一股难以形容的辛辣苦涩冲进喉咙和鼻腔,他还什么都没反应过来,已经红了眼睛——被冲的!
乔安没想到秦王竟然哭了。
卧槽,这是发现自己还活着,终于意识到生命来之不易,喜极而泣了?!
乔安看着秦王脖子上一圈圈缠着的绷带,看着他消瘦得尖尖的下巴和深陷的眼窝,叹了口气:“嗳,你要是早这样多好,是饭不好吃还是觉不好睡,是银子不好花还是麻将不好打,年纪轻轻的干什么不好,非要造反,你看看,白给自己开了一口子,还留疤了,以后都得穿高领袍子,到了大夏天蒸笼似的,指定热得你悔恨难当,恨不得倒出自己脑子进的水。”
秦王:“……”
秦王紧紧闭了闭眼,才把那股涌上来的反胃感和灼烧感压下去,他开了口,嗓音如同被刀片割过般嘶哑:“本王……为什么还活着?”
“那可不嘛,还是陛下救的你。”乔安继续搅拌着药碗里的药,确保要让人参片吸足药汁里的每一寸精华,用说评书的口吻兴奋地说:“那时候,说时迟那时快,陛下一箭就把你的剑打歪了,没有把你脑袋给割下来,不过到底也划破了你的大动脉,瞬间那血就跟小喷泉似的突突往外喷,能喷到半米多高,那场面,啧啧,老壮观了。”
秦王:“……”
秦王捂着脖子,撕心裂肺地咳嗽了起来,乔安赶紧又抄起一片人参:“别激动别激动,快,来吃片人参冷静一下。”
秦王这次拦住了她的手,他深吸了一口气:“这是哪里?”
“我们现在在你的王都。”
乔安突然想起什么,遗憾地看着他:“哦,不对,你没有王都了,现在秦王已经死了,你的王都也收为国有了,是大周中央朝廷的私有资产,包括你麾下的那些将领和军队,陛下也给打散重编了。”
秦王像是早有预料,闻言神色淡淡。
换位处之,他也会这么做,甚至会做得更绝,因为只有竭力抹杀对方所有存在的痕迹,至高的权力才能重新掌握到自己手上。
曾经西南是秦王的封地,现在这里是朝廷的州府,在他战败那日,他就看明白了这一点。
秦王撑坐起来,只是这简单的动作,他额头就开始冒出冷汗,脖颈间缠着的白布上隐隐渗出血痕,像是用尽了力气,削瘦的手背根根青筋暴起,触目惊心。
看着之前弯弓舞剑不可一世的秦王变成这样,乔安感觉颇为唏嘘。
但是这也没办法,每个人做事总要承担代价。
秦王谋反,皇帝没有杀了他,已经是不可思议了。
显然秦王也知道这一点。
他面带嘲色,冷笑一声:“该做的他都做了,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本王?”
乔安对他的语气很不满意:“你这什么态度,留你一条命,你怎么一点都不知道感恩。”
秦王又是一声嗤笑,刚要说“他不稀罕”,乔安已经继续说:“你知道你伤得多重吗?你知道我们多不容易才把你救下来吗?刚开始两天你的血都止不住,血都快流干了,我不得不给你尝试输血;太医们通宵商讨药方,多少珍贵的药材不要钱地往里搭,我还悄悄跑到陛下的私库里把他那棵宝贝千年人参剃了好几根须子,才给你吊住了命;
陛下抹杀你的身份,不让人知道你还活着,悄悄把你护送到这儿来,他不让我来看你,我还得大半夜悄咪翻墙过来给你配药看看你死没死……我们这么多人努力不让你死,你居然还不想活了,你说你是不是欠揍。”
秦王微微怔住。
他知道自己伤得多重,他是抱着必死的决心自刎,哪怕是前一刻醒来,意外发现自己还活着,他也并不觉得如何激动,甚至觉得可笑。
他是秦王,先帝之子,一方诸侯,荣耀和骄傲早已融进他的生命,比起被圈禁被折辱着苟延残喘,他宁愿堂堂正正地死个干净。
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看见她坐在自己面前,这么认真地絮叨着多么费劲儿才救下他的时候,他心里升起难言的滋味。
从来没有谁这么努力想让他活着。
不是因为他的权势,不是因为他是秦王,而只是单纯想让他这个人,活下来。
秦王看着她愤愤不平的表情,垂下眼,那些已经涌到嗓子眼的讽刺,又被他咽了下去。
以前他从来不屑一顾的东西,现在他却不是那么想推拒了。
乔安感觉秦王有些变了。
要是以前,他这个时候一定已经特别不知好歹地嗤笑发飙,但是现在,他只是静静坐在那里,脸色虽然不太好看,也一声不吭,没说什么让人生气的话。
他身上那些尖锐冷厉的棱角像是渐渐软化了,那种让人心里发寒的凉薄戾气淡了,这让他整个人的气质看起来舒服了很多
——不再是狗得让人想打死他的样子了。
乔安看得又惊奇,又很是高兴。
她在这个时代没有几个朋友,和秦王虽然互相看不顺眼,但是毕竟也是熟悉的人,他不是那么坏,所以她也希望他能过得好一点。
“陛下对你这个弟弟真是仁至义尽了,你得感恩,别天天一副谁都欠你的样子。”
乔安嘚啵:“虽然你身世很惨,但是陛下他比你还惨,你看他照样阳光茁壮成长,如今成了一个根正苗红好皇帝,你却怨天尤人,怼天怼地,这不把自己也给怼进去了。”
秦王被她刺得伤口更疼了,冷冷说:“你就是过来嘲笑我的?”“我闲得来嘲笑你,我就是来给你人情现实,免得你脑子一抽又犯中二病……你的伤还很重,得慢慢养,一会儿太医来给你换药,这碗药你也记得喝了。”
乔安把药碗塞到他手里,看着他,突然笑道:“我看这样也挺好,你地盘也没了,兵也没了,一身伤只能躺在这里,什么也干不了,正好醒醒脑子,回顾前半生,看自己过得什么乱七八糟日子,再好好展望一下未来。”
秦王握着温热的药碗,缓缓抬起头,对上她清亮的眸子。
他轻轻扯了扯唇角:“未来?幽禁至死的未来?”
“那也是你该。”
乔安瞪他:“谁让你造反,打仗死了多少人,那都是你的罪,你得一辈子背着,越受折磨才越是偿还,一气儿死了一了百了,那才是懦夫。”
秦王闻言顿住,神色有些恍惚。
好半响,他意味不明垂眼,轻笑一声:“你说的对。”
没想到他会这么轻易的承认,乔安也愣了两秒,倏然笑道:“你真的变化好大啊,早知道早给你来这么一下。”
秦王立刻死抿住唇,眼神凶狠,乔安笑得更欢快,站起来:“我得回去啦,你要好好吃药,不要白费我们一片苦心呀。”
秦王的目光下意识随她而去,看着她脚步轻快地走到门边,用力拉开门,瞬间鹅毛般的飘雪卷着飞入,风吹起她的袍角,旖旎地宛若一场幻梦。
“哇!”
乔安高兴说:“下雪了!”
下雪了?
秦王看着漫天飞雪,神色微微茫然。
他已经不记得多久没见过雪了。
也或者每年都见过,只是他从不在意。
“下过雪,冬天就要过去了,春天就要来了。”
乔安突然转过头来,认真地看着他:“再严酷的冬天也会过去,而接下来的春天还有无限可能,秦王殿下,你要相信,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一起都会好起来的。”
秦王看着她真诚的脸,沉默了很久。
乔安知道他性情有多倔,也不在意,摆了摆手,轻快地往外走:“你慢慢想,我走啦!”
“娘娘快打上伞!”
“不想打,雪根本不大,冰凉凉的多好玩。”
“风大,娘娘快披上衣服——”
“不披啦兰芳,我就玩一下雪……”
“不行,娘娘您忘了之前风寒——”
侍女们簇拥着她而去,秦王只听见银铃般鲜活的笑声,他定定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漫漫的雪花中,才垂下眸子,半响,低低地“嗯”了一声。
她救了他的命。
他答应她,会好好地活。
………
乔安在路上玩了好一阵雪,才心满意足地回了寝宫,刚抖了抖身上的雪花,美滋滋说:“兰芳,给我烧热水,我要好好泡个汤。”
“泡什么汤,朕给你烧。”
“当然是泡玫瑰——!!”
乔安惊悚扭头,看见皇帝阴森森的脸,当时腿就发软,面露惊恐:“你什么时候回来的?你不是出去巡视军营了吗?”
“是啊,巡视完朕快马加鞭回来,想给皇后一个惊喜,没想到皇后就先给了朕一个大惊喜。”
皇帝慢慢走过来,捏起她发顶几片还没融化的雪花。
乔安心头一个咯噔。
皇帝捻了捻手指,皮笑肉不笑:“看来皇后玩得挺欢啊。”
乔安还试图蒙混过关,支支吾吾:“我就是看外面雪太大,出去玩了一下……”
皇帝笑眯眯说:“然后顺路就走到秦王那里了是不是?”
乔安:“……”
这怕不是她肚子里的蛔虫吧!
乔安立刻低头耷脑作小可怜状:“陛下我错了……”
“你还知道!”
皇帝这次可不惯她,冷笑说:“你是朕的皇后,他一个废王,你天天看他去干什么?”
乔安小声嘀咕:“我给他配药啊。”
皇帝冷哼:“太医都死了?用得着你?”
乔安委婉强调现实:“太医医术不行……”
皇帝眼皮子不眨一下:“那管他去死!”
乔安:“……”
亲兄弟,绝对亲兄弟!
这惨绝人寰的言论,让乔安一时没能控制住自己扭曲的表情,皇帝看见了,怒气更盛:“朕早就看出来了,你对他不一般,之前看他要死了还掉眼泪,还积极给他配药,朕一不看着你你就偷摸往他那儿跑,还从朕这里给他薅人参……”
皇帝越说越觉得心里醋海翻腾,酸得直冒泡,猛地一拍桌子,怒吼:“乔安你个小混账,你有朕还不够,你竟还敢朝三暮四!下一步你是不是就要红杏出墙了?你简直反了天了!”
乔安:“……”乔安:“???”
乔安愣是没听明白这个逻辑链。
“你这是怎么得出来的结论?我能暮谁去?秦王?”
乔安简直邪了门了:“我图他啥?图他又狂又暴没有脑子?你简直无理取闹。”
皇帝冷笑:“怎么没图的,图他年轻健壮还是个小白脸!”
乔安:“……”
乔安看着他宛若看一个神经病。
“别以为朕不知道,你们小姑娘都喜欢他这样的。”
皇帝妒妇附体,怨气冲天:“以前就是这样,他从街上打马一过,给那些小姑娘迷得什么似的,就吃他冷着脸不说人话的那一套,他有什么好?不就长得张好脸吗?那狗脾气看谁受得了,朕经天纬地文韬武略一个能打他八个!”
“…”乔安觉得脾气这方面不好说,但是论起不要脸来,皇帝的确有资格傲视众生吊打秦王。
不过她不想再火上浇油,所以果断略过这一茬,委婉说:“我真对秦王真的一点心思没有,而且我不是看脸的人……”
“还狡辩!”
皇帝愤怒指责:“他要是没有那张脸,是个丑八怪,你还能心疼他?你还能给他哭?哼,你个肤浅的看脸的女人!”
乔安愣是被他怼的无言以对。
说不对吧…好像又有那么点道理,说对吧,那又完全是扯淡。
乔安疲惫地到椅子上坐下,摆了摆手:“算了算了,你开心就好。”
“怎么,你没话说了?”
皇帝看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德行,心里酸得冒泡,跟在她后面,委屈地絮絮叨叨:“你这是什么态度,和朕这样不耐烦的,你还说不是喜新厌旧?”
乔安深切怀疑他是更年期提前发作,崩溃说:“不要闹了吧,一把年纪的人了你撒什么娇,你这让我怎么好意思配合你演出?”
“你还敢嫌弃朕老!”
皇帝立刻抓住重点,勃然大怒:“朕不过比他大几岁,你看了他回来,对朕就挑眉竖眼,又嫌朕老又嫌朕长得不好,乔安!你没有良心!”
乔安:“……”
乔安呆滞地看着他,皇帝看她木着脸,一点也没有过来哄自己的意思,“嘭”地把茶杯叩在桌子上,站起来,拂袖怒气冲冲就往外走。
乔安这才反应过来,连忙站起来:“你去哪儿啊?”
“朕也去赏雪!”
皇帝怒声:“范斌!把秦王也给朕弄到城墙上去,朕要和他兄弟俩一起赏雪!”
这大雪天的到城墙上赏雪,就秦王那黛玉似的虚弱身子骨,是生怕弄不死他是吧。
乔安仰头望天:“你是不是闲的?”
皇帝扭头凶她:“闭嘴!你再敢护着他,朕现在就把他砍了!”
乔安:“……”
乔安无语地看着皇帝气势汹汹的背影,失力地跌坐在椅子上:“男人心,海底针,他今天怕不是吃炮仗了。”
“陛下是醋了。”
兰芳掩嘴笑,小声说:“好娘娘,陛下向来看秦王殿下不顺眼,秦王殿下既然已经醒了,您也算报恩了,以后也不用您操心了,以后可离着远些,一会儿再去哄哄陛下,陛下舍不得和您生气的。”
“ 他个心黑的,我就知道他是故意找事儿。”
乔安翻了个白眼:“这么大一人,还是个皇帝,用这种招儿,矫情不矫情,他也好意思…”
虽然这么吐槽着,但是男朋友闹脾气也不能不管,她想了想,扭头对兰芳说:“你把我那个东西拿来,还有针线盒什么的也拿来,我赶快给缝好了,拿去哄他。”
兰芳笑着应声:“是。”
…………
秦王踩着石阶而上,
鹅毛般的飞雪飘散,寒风刮过,他低低地咳嗽,伤口微微崩裂,喉咙里泛着浓郁的血腥味,可他却眉目冰冷,恍若未觉。
他走上城墙,一排排禁军持戟而立,明黄的旌旗中间,皇帝正背对着他,静静负手而立。
秦王看着他,半响,他慢慢跪在地上,嗓音嘶哑:“参见陛下。”
皇帝转过身,眼神定在他后背上,看了很久。
“你这样心甘情愿地向朕叩首,朕还有些不习惯。”
皇帝颇为感慨:“这么多年,你魏元琛竟也有一天能知道什么叫识相,真是世事无常。”
秦王神色漠然,没有被戳到痛楚的难堪,也没有不甘和怨恨。
成王败寇,他图得起胜,自然也担得起败。
“起来吧。”
皇帝转过身:“到朕旁边来,再最后看看你的王都。”
秦王缓缓站起来,走到他身侧。
西南王都繁华显赫,王宫也是出了名的奢华磅礴,这一场大雪,落在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柱上,更显出苍劲的浩大壮阔。
秦王看着这熟悉的宫廷楼阁,知道从今天开始,将再与自己毫无关系。
而奇异的是,他竟然并没有多么失落,反而像是卸下了什么一直压在心头的东西。
从今以后,他再不是秦王,不是那个曾被母妃和全天下寄予厚望、背负着整个西南的野心家。
他突然问:“为什么不杀我?”
“杀了你,让你那么凄美地死在她面前,以后成了她的白月光朱砂痣,以后都压在她心口?”
皇帝冷笑:“恶心谁呢?你想得美!”
秦王想过许多原因,却唯独没想过这个。
秦王轻扯唇角,像极了自嘲:“你才是她的夫君,她一心向着你,又怎么会把我压在心口?”
皇帝冷笑:“她当然向着我,你算是什么,便是死了,在她心里也只能占指甲盖大小的阴影。”
秦王:“那你还——”
“但是指甲盖大小,也不行,一点阴影都不行。”
皇帝口吻笃定而云淡风轻:“她心里只能有朕,只能为朕哭为朕喜,朕不会让任何人被她烙在心上。”
她是个傻姑娘,心里太干净,所以越是悲伤的、遗憾的,她越是记得深,也就更难过,更会感怀。
所以秦王、裴颜,他们都得活得好好的,就如浮光掠影掠过她心口,固然美,却美得轻描淡写、无动于衷,轻飘飘就吹过去了,不留下一点痕迹。
秦王无言,半响哑声说:“我终究不及你。”
不及他心思深沉,不及他霸道强硬,不及他步步为营。
这一刻,他终于彻底折首了。
秦王缓缓吐出一口浊气:“你要把我圈禁在哪里?”
“谁说朕要圈禁你。”
皇帝神色戏谑:“你堂堂秦王,战神之名,攻无不克战无不胜,可是一把好剑,朕怎么舍得压到箱底吃灰。”
秦王瞳孔一缩,第一次面露惊愕:“你……什么意思?”
皇帝遥望着西边连绵的山川雪原,眼神悠远。
“西南是个好地方。”
他轻声说:“西通西域,有大小异域之国;南抵巫江,毒瘴部族零落;北上突厥,远连匈奴,在更远处,还有虎视眈眈的北蛮诸国。”
秦王似有所悟,眼神渐渐动容。
“魏元琛。”
皇帝平静说:“朕给你兵马,由你训练精兵,封你为将,出征四方,你敢不敢应?”
秦王浑身一震。
“你敢给我兵马?”
他面色古怪:“你就不怕我再反了你?”
皇帝轻笑起来:“你是秦王的时候,都是朕的手下败将,更别说是现在,当然,朕自会准备手段限制你,不给你惹麻烦的机会。”
这秦王是信的。
但这不该是一个谨慎多疑的帝王的理由。
他沉默了一下:“你为什么自找麻烦?”
这天下有的是将才,并非唯他不可,圈禁他,才是最放心的选择。
皇帝没说话,过了一会儿,秦王听见他笑道:“朕在她身上学到了很多东西,其中很重要的一点,就是把眼光放广一点。”
秦王眸色骤然凝固。
“所以朕会用尽每一颗可用的棋子,朕会给豺狼虎豹绑上镣铐让他们为朕所驱使。”
皇帝眺望着天边,幽深的目光中像是山海的线条在勾勒:“因为朕要的从不是一时的安稳,朕要的是更广阔的江山,是更繁华的盛世,是万国来贺九州一统,是未来史书上最光辉灿烂的一笔。”
他慢慢侧首,眉目说不上是笑还是凉薄,漫不经心地问着:“所以,你愿意吗?”
秦王一直没有说话。
他静静凝视着这位陌生又熟悉的长兄,眸色闪烁,眼神复杂莫名。
很久,他终于低下头,一字一句,像是美酒淌过烈火,熊熊灼烧:“臣,遵旨。”
皇帝敢用,他自然也敢应。
将来如何还未可知,至少这一刻,对于这个俯瞰着整个天下的男人,他俯首得真心实意。
他也想看看,天长地久,来日方长,大周,是否真能有那样的一天。
乔安探头探脑往城墙上望。
秦王已经走了,只有皇帝站在那里,宽大的袍角被劲风吹起,猎猎作响,他望着远山,不言不语,侧脸一片冷峻漠然。
乔安清了清嗓子,挨挨蹭蹭地走过去,蹭到他旁边,慢吞吞说:“陛下~雪景好看吗?”
皇帝斜了她一眼,不咸不淡:“好不好看,皇后不知道吗?”
这是还气着呢?
乔安摸了摸鼻子,被皇帝哄惯了,也不知道怎么哄人,干脆把东西往他手里一塞,好声好气:“我给你准备了礼物,别生气了。”
皇帝手中一暖,他张开手指,掌心是一个小小的荷包,荷包中间是两个小字,一个“安”一个“绍”,两个字像枝蔓一样巧妙地缠绕在一起,旁边还点缀着几朵小红花。
看着那两个字,皇帝瞳孔一缩,眼底像是有什么涟漪一圈圈泛开。
“本来想绣个鸳鸯什么的,但是绣得太丑了…”
乔安摸了摸鼻子,很快挺起小胸脯:“不过这个也很好看对不对!特别有新意,只有我会绣,只给你绣,独一无二的,你喜不喜欢?!”
皇帝定定凝视着缠在一起的两个字,看了许久,强压住快翘飞的唇角,慢悠悠说:“…还勉强吧。”
“这怎么才勉强,我绣了好久的!”
乔安满腔兴奋被泼了冷水,老大不高兴,伸手就要抢过来:“爱要不要,不要就还我——”
皇帝反手迅速把荷包收进袖口,握住她的手腕把她拉到怀里,低头“吧唧”就在她脑门上亲一下,语气欢快:“送人的东西怎么能收回来!看在心肝儿的一片心意上,朕就收了吧!”
乔安被他抱了个满怀,瞬间呼吸间尽是男人熟悉的气息,她叉腰:“我跟你说,差不多就行了,你不要得了便宜还卖乖…”
皇帝悠悠说:“朕给你烤羊腿吃。”
乔安怒气一卡,想到了羊腿油汪汪的香气:“这个…”
皇帝继续说:“朕带你出去玩,带你逛夜市,带你看歌舞表演!”
乔安面露迟疑:“呃…”
皇帝一锤定音:“朕再给你买一百根糖葫芦!”
乔安:“…你赢了。”
“真乖。”
皇帝低下头,又在她脸上左右亲了两口,然后拉着她的手,美滋滋说:“走了,回家去了!”
乔安想着甜滋滋的糖葫芦,忍了。
晚霞在城墙上打出绚烂的光影,乔安被皇帝牵着手,一步步背光而行,两个人的影子被打在前面,一个高,一个低,却交叠在一起。
乔安看着那影子,突然咬唇笑了。
皇帝看了她一眼:“想什么呢,小傻子似的,尽会傻乐。”
“…”乔安斜了他一眼,软绵绵说:“你过来,我就告诉你。”
皇帝侧过眼,看她那娇滴滴的小样子,心一下子酥了。
这招人的小东西,都会撩拨人了。
皇帝美滋滋地俯下身,尤其把嘴唇凑过去,故作嫌弃:“真是娇气,在外面呢,像什么样子……”
乔安才不理他口是心非,凑在他耳边,软软说:“夫君…”
皇帝只觉得一股电流蹿过头皮,瞬间就麻了,通体舒畅,全身轻飘飘的,声音更是转出十八个弯去:“嗳~夫君在,心肝儿你可真是——”
“啪!”
乔安一把掌糊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收回手,一脸无辜:“夫君你脸上有蚊子。”
皇帝:“……”
皇帝阴沉沉盯着她,皮笑肉不笑:“蚊子呢?”
“没打到嗳,飞了。”
乔安一脸真挚:“真的,可惜没打到,好大一只蚊子呢。”
“是挺可惜的。”
皇帝摸了摸被拍红的鼻子,点了点头:“这能冻死人的大雪天,都能有蚊子飞,生物学的奇迹,必须抓回去好好研究一下。”
乔安:“……”
艾玛,忘了这茬儿了!
乔安呆呆与皇帝对视三秒,皇帝渐渐面露狰狞之色:“乔安!朕看你就是欠揍了!”
乔安想都没想撒丫子就跑,皇帝拔腿就追:“别跑!你敢打朕你就敢挨揍啊!”
乔安声嘶力竭:“陛下我错了!你别追了!”
皇帝笑得春花般灿烂:“朕原谅你了,乖,快停下,你不跑朕就不追了。”
“…”乔安看了一眼他身上飙升的杀气,扭头憋足了气就跑,生生跑出了两条街,才被皇帝拎住后衣领。
乔安蹲在巷角,撑着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不…不行了…”
皇帝长出一口气,拎着她的衣领:“你行,学的武功全用在朕身上了,你可真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乔安哼哼唧唧,蹲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儿来。
这时,她的肚子突然咕噜噜叫起来。
乔安小可怜似的蹲在那儿,捂着肚子,昂起小脑袋,巴巴看着皇帝,小声说:“陛下,我今天就想吃烤羊腿!”
皇帝斜眼:“朕看你在想屁吃!”
乔安:“……”
乔安:“嘤嘤嘤—”
皇帝冷眼看她在那里装模作样假哭,看天上雪又开始下大了,狠狠揉揉她的小脑袋,拉着她小手:“起来,咱们走了。”
乔安抽抽嗒嗒:“去哪儿啊?”
皇帝在她脸上咬了一口,低低地笑:“给小坏蛋烤羊腿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