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皇帝他下限深不可测(二十一)

乔安很快就知道了益州瘟疫出现治疗药的消息。

她给皇帝的信里做了两手准备。一封是正常文字写的家书;另一封是用Q版简体字写的她刚穿过来还天真无邪时, 傻乎乎总结的那本《贤后攻略指南》小笔记,下面的数字都是页码和段行,每串数字都能找到一个字, 这些字合起来就是药方。

乔安早想过了, 她在第一封信里故意写得很详细, 交代了自己干了什么事现在在哪儿, 秦王要是搜她的信, 一看到,肯定不会把她那封信送出去;但是这样就会误导他, 让他觉得只有第一封信是家书,第二封信只是药方暗号,他就会放松警惕, 把第二封信送出去。

而事实上, 她在第二封信上也用Q体字写了“秦城”,皇帝看到, 自然就猜到她被秦王抓走了。

乔安越想越觉得自己可太机智了。

乔安一边磨着草药,一边沾沾自喜。

以前怎么没发现自己这么有天赋呢, 难道她不仅是个被耽误的植物学家, 还是一个没被发现的搞谍报的人才?

“乔姑娘。”

身后传来温和的男声, 乔安扭过头, 看见许先生走进药房, 很惊讶:“许先生您怎么来了?是药出问题了?不会啊, 前天试药的士兵已经快痊愈了,剂量都是准的呀……”

“乔姑娘误会了,药正合适,我是为别的事来的。”

许先生笑容儒雅,微微带着试探:“我看乔姑娘与殿下言语颇为熟悉, 可是故交?”

乔安迟疑了一下:“是以前认识。”

故交可谈不上,乔安觉得要不是自己可能还有利用价值,秦王指定要花式弄死自己呢。

许先生却像是想成了别的什么,笑容更加浓郁。

他说:“怪不得,我跟在殿下身边这么多年,从未见过殿下对哪个女子如对乔姑娘这般特殊。”

乔安心想我可不特殊,那是嫡亲的有仇的大哥的媳妇,亲生的嫂子,老亲老亲了。

“殿下性情孤傲冷漠,向来不与女子亲近,便是当年贵太妃娘娘钦点、险些成了殿下王妃的司大小姐,殿下也怠于应付。”

许先生意味深长:“细细数来,殿下唯有对乔姑娘另眼相看。”

乔安感觉他语气哪里有点奇怪。“乔姑娘气质殊丽,仪态大方,显然出身勋贵之族,如今又配出瘟疫的药方,救了万千百姓,大仁大义,大慈大爱,令人钦佩。”

许先生继续说:“乔姑娘的人品气度,令许衡敬重万分,能得乔姑娘,是我西南之福,更是我等殿下属臣之福。”

“所以……”

乔安听他说这么一大堆话,脑门上挂满了问号,琢磨半响:“你也是来夸我的?”

许先生:“…?”

乔安迟疑:“那谢……谢谢?”

许先生:“……”

许先生愕然看着她,乔安回以真诚的眼神。

这些文化人就是不一样,夸人都云里雾里的,找个重点跟做阅读理解似的。

不过毕竟是夸她,这份好意她收下了。

许先生与她对视三秒,发现她是真的没听明白自己的意思。

“……”许先生沉默了片刻,失笑:“是我表达不清,请乔姑娘见谅。”

乔安摆了摆手:“多大点事儿太客气——”

“——其实我此来只是想告诉乔姑娘,我与诸位将军大臣都极为敬重佩服姑娘的为人,认为姑娘堪为我西南王妃”

许先生后退两步,俯身拱手行大礼,真心实意:“乔姑娘与殿下珠联璧合,正是堪配,请姑娘千万不要有所顾忌,我等不拘于那些繁文缛节,愿真心尊姑娘为西南主母。”

乔安:“……”

乔安:“!!!”

乔安直接把药碗给捏碎了。

乔安呆呆看着他,许先生连忙说:“我知我这样说是唐突了,但是我等只是……”

“许先生,您恐怕误会了。”

乔安觉得这必须得好好解释一下了,她站直腰板,抹了把脸,又抓了抓乱糟糟的碎发,让自己看着像个正经人。

乔安面容严肃地看着他:“许先生,其实我是皇后。”

许先生:“……”

许先生觉得他经历了幕僚生涯中最严峻的考验。

他难得眼神呆滞:“……皇……皇什么?”

“皇后,陛下他媳妇,秦王他长嫂,亲嫂子。”

乔安用满是药渣的手在腰上围着的围裙上蹭了蹭,特别认真:“你看我不像吗?”

许先生:“……”

许先生看着乱七八糟绑了个长马尾,身上染满了各种药渣碎屑。脸上手上全是烟灰以至于都不太看得清容貌的乔安,陷入了久久的沉默。

乔安眼看着乔先生浑身都震了一下,随即身形摇摇欲坠就要往后倒。

乔安赶紧要扶住他:“哎哎许先生您别晕——”

“不敢乔姑——不不娘娘——”

许先生连忙躲开乔安伸过来的手,表情像是被雷劈了尴尬又复杂,他根本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对乔安深深俯身拘了一礼:“草民无状,请娘娘恕罪,娘娘只当什么都没听过,草民想起还有事儿,就先走了,娘娘忙着。”

说完都没给乔安拦的机会,他就跟背后有鬼追一样急匆匆地跑了。

乔安张了张嘴,转眼许先生已经跑没影了。

乔安站在那儿,有点懵。

连许先生都不知道她的身份,秦王到底是要用她搞什么阴谋,藏得这么严实,连身边人都没告诉?

乔安挠了挠头,听见里面药炉“咕嘟”两声冒泡,也顾不得多想,赶快回去熬药去了。

…………

秦城府,书房内,秦王坐在正首,垂着眸子,缓缓用茶盖拂开茶盅里的浮沫。

落日火红的余晖透过窗棱映亮了半边桌案,打在他阴柔俊美的侧脸上,瑰丽得近乎诡谲。

“秦王殿下是大周的勇士。”

在他侧手边,坐着一个身形魁梧壮硕的中年男人,他穿着大周平民的服饰,气势却异常凶悍嗜血,彪炳深刻的相貌,与大周的中原人不尽相同。

此时,他就用一口夹生的晦涩中原话,大笑地说:“而我吉利,最敬重勇士;我们突厥,也最愿意和真正的勇士做朋友。”

秦王并不言语,神色不置可否。

吉利大将见他这样的反应,脸色沉了沉,他继续说:“秦王殿下,我知道你们中原广江堰决堤了,死了很多人,你的军队受了很大损失,你需要我们的帮助。”

“朝廷也死了很多人,大周皇帝应该为此焦头烂额了,这时候正是我们大举进攻的好机会。”

吉利张开双臂,用蛊惑性的语言极力煽动:“我们突厥有最强壮的战马,更有最强悍的勇士们,而你手上有精锐的玄甲军;朝廷是我们共同的敌人,我们应该齐心合作…等我们打败了朝廷,我们突厥愿意尊你为大周的新帝,只有你这样英勇而诚信的战士才能得到我们的认可。”秦王嘲弄地勾了勾唇角:“然后呢,这世上没有白掉的馅饼,你们出兵助我,等我成了新帝,你们突厥要什么做报酬?”

“我们所求的并不多。”

吉利似极愤愤不平:“我们只需要能让我们子民活下去的食物和衣服,但是该死的朝廷和卑劣的大周皇帝连这点都无法满足我们,我们只需要一些农田,以供我们能过上像你们中原人一样安居乐业的生活,这完全合理,不是吗?”

秦王没有应声,唇角嘲弄的弧度却更浓了些。

吉利大将看得很是恼怒,但是他强自压抑下怒火,站起来说:“秦王殿下,请您相信我们是抱着足足的诚意来的,我们的兵马时刻等待着为你驱使,踏平大周朝廷的京城。”

“本王知道了。”

秦王抬起头,眼神冷漠:“大将一路颠簸辛苦了,请先回去休息,事关重大,本王还要与诸位大人们商讨,之后会给大将答复。”

吉利大将对他模棱两可的态度并不是很满意,但是他也没有纠缠:“好,我等着秦王殿下的答案,希望秦王不会让我们失望。”

说完,他带着身后的侍卫大步离开。

秦王看着他们的背影,眼神渐渐阴骘。

许先生缓缓掀帘而出,秦王猛地把茶杯扣在桌上,茶杯瞬间碎裂,他冷笑:“一群茹毛饮血的蛮荒之辈,也配与本王谈合作。”

许先生颇为忧愁:“殿下,我们的精兵折损良多,即使如今有了治疗瘟疫的解药,军队的战斗力也需要时间恢复,朝廷所在的中原江南毕竟比我西南富庶,纵然洪水瘟疫泛滥,也必然比我西南恢复得更快。”

“要不然本王会允许他活着站在这里?!”

秦王紧紧握拳,神色冰冷:“与突厥合谋,如与虎谋皮。”

“然而突厥兵强马壮,又没受到洪水牵累,随时可以出兵支援。”

许先生也是左右踌躇,最后轻叹一声,还是劝说:“与突厥合作,即使要翻脸也是将来的事,但是现在却可解燃眉之急;就怕现在朝廷趁势大举进攻,我西南也得保住现在,才能有将来啊。”

秦王闭了闭眼,起身拂袖要走,许先生冷不丁说:“殿下可知,突厥有一项旧俗,若是父兄过世,儿子弟弟可娶姨嫂为妻,是为收继婚制。”

秦王身形一顿,猛地转身看他,眼神狰狞骇人:“许衡!你什么意思?你找死!”

许先生突然跪下,五体伏地。

“殿下,许衡乃您的幕僚、您的臣子,更是西南的子民,许衡所做一切,皆为殿下与西南的利益权衡考虑。”

许先生沉声说:“殿下,成大事者不拘小节,谁坐拥天下,谁就能改写史书,有些时候,受限于所谓仁义礼信、纲常伦理,只会一败涂地;而失败者,一切都会化为乌有,徒惹后世人慨叹,又有何意义?!”

秦王直直站在那里,盯着他的眼神凶戾到可怕。

许先生却已然无所畏惧。

“殿下您若有顾忌,便让臣来,臣心狠手辣,无情无义,甘为殿下驱使,无畏于做任何事。”

许先生深深伏身叩首:“臣只求殿下三思,这世上弱肉强食,江山也好,美人也罢,胜者为王,才能拥有一切,请殿下慎重考虑。”

…………

乔安发现秦城府里多了些突厥人。

她发现这点真是个意外,因为这些突厥人都穿着大周的服饰,而且一般都遮着脸,在一众行色匆匆面带惶恐的病患中并不起眼。

还是有一次她路过时,听见两个人说话时语调晦涩古怪,神似她当年苦练英语口语时那神奇到酸爽的发音,才隐约察觉异样,后来特意观察,才偶然看见他们比起中原人更深邃立体的轮廓,才发现他们是突厥人。

乔安当时就懵了。

这个时代的大周与突厥势同水火,除了西北的裴家军,秦王镇守的西南也与突厥草原有部分接壤,这些年摩擦不断,这么多突厥人突然出现在秦城,还公然在秦城中行走,乔安才不信秦王不知道。

乔安按照自己多年看古装电视剧的阴谋逻辑认真分析了一下,认为是秦王要与突厥合谋了。

显然这次洪水和瘟疫让秦王伤筋动骨,而且西南又没有朝廷那么大块疆域能分散受灾区的压力,所以秦王选择与突厥合作,借用突厥的兵力打败朝廷。

不过看这些突厥人小心翼翼的样子,说明秦王还没有完全同意,双方还在磨合期,不过听说皇帝已经在益州梓州那边重新集结兵马,俨然是要做大战准备,照这个架势,用不了多久,估计秦王就要同意了……

“嘶——”

乔安正在发呆,手指一个不慎划到镰草的边缘,指腹瞬间被锋利的草刃割开了一道口子,殷红的血涌出来。

“乔姑娘怎么伤着了,快让我看看严重吗?”

吴大夫赶快过来接过药草,看着乔安指缝间流出的血,连忙递给她一瓶金疮药,急声说:“这伤口有些深,这些都交给我,乔姑娘你快出去上药,别在这儿感染了。”

经过乔安这段时间的耳濡目染,吴大夫他们对于瘟疫种种防治措施有了新的理解,也大概明白了什么叫细菌什么叫感染,现在整个病区的防护都上了一层台阶,而这样做的显著效果,更是让他们奉乔安的话为金科玉律,无论老少官职,都在乔安面前恭敬执弟子礼,给乔安整得可不好意思了。

乔安也知道现在不是逞能的时候,把东西都转交给吴大夫,自己往外走。

现在的隔离区被建在秦城郊外一片空地上,在乔安的坚持下,每天都有大量的大夫来这里“进修”,在学习过秦城大夫的预防和治疗方法后,才拿着药方和药材被分派到其他各个城池和村落治疗病患,这种良性循环很快就有效遏制住了瘟疫的传播,基于此,这片原本死城一般的地方终于渐渐恢复了些许人气。

乔安慢慢在草地上走着,这片小山曾经被洪水淹过,如今河水退去,山体表面却已经被覆盖上一层厚厚的泥浆,随着天气渐冷,泥浆凝固,除了因为没有花草看着格外荒凉,和之前也没什么差别了。

乔安在出神,不知不觉就走到山顶,从这里往下望去,一片连绵阴沉的土色,隐约还能看到巍峨的秦城。

她呆呆看了一会儿,慢吞吞地席地坐下。

小雪狐从她衣领间探出头,又被她按回去,它又不高兴地探出头,呲牙咧嘴地凶它,乔安直接抱着它的头揉,给它那一层柔顺的白毛揉得乱七八糟。

“嗤。”

乔安突然听到一声轻嗤,转过身,就看见不远处一道鬼魅般瘦长的身影、

“妈呀。”

乔安被吓了一跳:“你从哪儿蹿出来的,走路都没声的吗。”

那人从阴影中走出来,眉目阴骘冷漠,正是秦王。秦王慢慢走到她旁边,没有看她,而是侧身以居高临下的眼神,静静俯瞰着秦城。

他穿着赤红的王袍,袍角上狰狞的蟒纹盘旋,生动得几欲破空而出。

乔安隐约感觉他今天有什么不一样。

乔安纠结了一下,还是试探说:“那个,你是不是要与突……”

“本王是先帝第三子,也是他最宠爱的儿子。”

秦王冷不丁说,语气是惯常的阴冷:“本王的亲生母亲盛氏,是西南苗蛊的巫女,被州府献给先帝,她年轻时容貌倾国,又习得巫蛊百术,在先帝身上下了情蛊,成了先帝的宠妃,后来又成了宠冠后宫的盛贵妃,若不是因为出身实在低微,百官以死抗谏,她也许还会是盛皇后。”

乔安:“……”

乔安被生生噎住了。

又是宫廷秘闻?皇帝给她说,秦王也来跟她说。

其实她不想知道啊,她一点都不好奇啊,电视剧里知道的多的都死了!

乔安试图阻止他:“都过去了你就别说——”

“她掌握了先帝,让先帝对她言听计从,还想掌握本王。”

秦王忽地轻笑,笑得无比凉薄:“她当不成皇后,就想让他的儿子当皇帝,听她的话,娶她希望本王娶的女人,最好本王还是个不成器的蠢货,这样她就能效仿前朝女帝,掌握朝堂、垂帘听政,说不定哪一天,还能成为另一位女帝,彻底君临天下。”

乔安:“……”

乔安心想,真是家家都有本难念的经。

“本王平生最厌恶被人指使,她想让本王留在京城当太子,本王就偏偏驻扎西南,与她遥隔千里,让她美梦成空……”

秦王语气突然一淡:“但是她死了。”

“她死了。”

秦王眼神有一点恍惚:“她没有死在先帝手上,没有死在她除之欲快的新帝手上,却是在一个雨夜,睡梦中被一口浓痰卡住,就那么轻而易举地死了。”

半生筹谋,费尽心机,一个宠冠后宫、野心勃勃甚至能染指前朝的女人,却是死于这种可笑的死法。

多荒唐,多可笑?

乔安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只能小声安慰:“那……那你节哀。”

秦王定定凝望着秦城,眼神难得没有往日的凶戾气,出乎意料的平静。

半响,他带着笃定的语气,淡淡说:“君临天下也许对本王没有那么大的吸引力,但是那一天,当本王自西南赶回京城,穿过重重白幡,跪在她的棂前时,本王就发誓,本王会成为皇帝,了却她的夙愿。”

因为那毕竟是他的母亲。

她的夙愿、她的癫狂、她一生的所有不择手段和野望,甚至不惜利用她的儿子,都是为了那张高高在上的龙椅。

他没有那么爱她,甚至隐约恨着她,他用半生在厌恶她、反抗她,但是她已经死了,死得那么猝不及防,那么离奇又荒诞。

天下之大,他已经没什么东西要追求的,干脆就如她所愿,把皇位,夺过来。

秦王突然转过头,狭长的狐狸眼看着她。

他颇为玩味地问她:“听了这么多,你有什么想说的?”

乔安憋了半天,半响才憋出一句:“……你娘挺厉害的。”

秦王:“……”

“我说真的,真的是个狠角色。”

乔安竖了竖大拇指:“你和皇帝兄弟俩一个比一个不好搞,但是她险些弄死我们陛下,又险些把你变成傀儡,有心机有手腕心狠手辣还不恋爱脑,一心搞事业,真的很牛逼。”

这要是换小说里,这绝对是大女主登基称霸当女帝的女强路线。

“……”秦王盯着她,眼神很凶,像是要杀人。

乔安讪讪闭上嘴,乖乖低下头,抱着膝盖埋着脸,看着弱小、无助又可怜。

秦王最看不惯她这惺惺作态的样子,偏过头去,倏然冷笑:“看来本王要与突厥结盟的事,你已经知道了,怎么,你往这深山野林跑,是想趁机逃跑,给皇帝通风报信是吧。”

乔安抬了抬头,小眼神瞅着他,眨了眨。

秦王被她这种眼神看得浑身不自在,尤其想到之前许先生说的那些话,更觉得后背寒毛炸起,胸口涌上说不出的晦涩复杂情绪。

他心如火烧,神色暴戾,猛地厉喝:“是不是?快说!”

“嗳嗳,你别急。”

乔安没注意他的表情,自顾自地低头抠着手,小声嘀咕:“你难得说几句人话,我要是随便敷衍你不太好,你等我组织一下语言,想想该从哪里说。”

秦王没想到会得到这么一个答案,神情一滞,那股汹涌的怒气却不知为什么散了一些。

他看见乔安像是发了一会儿呆,冷不丁开口:“其实那天,咱们第一次来秦城的那天,我跟你去看瘟疫的时候,我也挺害怕的。”

秦王冷冷看她:“你是在故意转移话题?”

“不是,你怎么老急呢,你耐心点听我引入嘛。”

乔安把下巴抵在膝盖上,继续抠手:“我知道你们都觉得我可胆大了,但是我不是,我其实一直在抖腿,尤其是摸到那病患斑疹的时候,那伤口腐烂得流脓,那样子,那触感,特别瘆人,看得我手都在哆嗦。”

秦王沉默下来,定定看着她。

“我不是大夫,也不是你们西南的人,甚至严格来说还是你们的敌人,你说我为什么要往前凑?我怂得不行不行的,但是我不能表现出来,我还得装作很镇定很胸有成竹,因为我得让你们相信我,得让你们根据我的话配药,而不是直接把我当屁都不懂闹事的扔出去……”

乔安低低地说:“你说我为什么要这样呢?因为我觉得老天既然给我这个天赋,就是让我发挥价值的;老天给人眼睛让人能看见,给人耳朵让人能听见,给我对药草的敏感,不就是让我在想救人的时候有努力一把的机会吗?那么多人要死了,活生生的人,大家都有父母兄妹亲朋好友,我明明有可能能救,能救好多人,我不能因为我害怕,我就连试一下都不试啊,所以哪怕会被骂傻叉,哪怕还有可能被你利用,我也得试一下,要不然我良心不安啊,将来十年二十年,我一辈子都过不去这个坎儿。”

秦王抿了抿唇。

“我知道你也不傻,你也知道突厥不是什么好东西。他们不事生产,又贪婪好享受,靠抢掠大周边疆的村庄城池为生;裴颜以前跟我说过,他们喜好杀戮,每抢劫一个村庄,就把所有的男人和小孩儿都杀死,把女人抢走,一把火把房子烧了;他们一抢来钱就挥霍,等到了冬天没有食物了,甚至还把中原人当做两脚羊宰杀……”

小雪狐又探出头来,乔安把它抱出来,顺着它蓬松的大尾巴,低声说:“与虎谋皮的道理你比我懂,个中利害和计谋盘算我更不知道,但是我知道,突厥百年来一直是大周的敌人,而你是大周的亲王,是险些成为这个大周主人的人,你是背负着大周的使命的,即使朝廷的百姓不是你的子民,至少也是你的同胞,你和皇帝有仇,你们西南和朝廷打仗,那是局势的必然,无话可说,但是你联合仇人,还是这么穷凶极恶不怀好意的仇人来,我觉得很不好。”

秦王倏然嗤笑,神色嘲弄:“说到底,你不还是在劝本王放弃与突厥合作,然后呢?然后本王因为缺兵少马,就会被皇帝大败,任他宰割,将来史家工笔,成就他的赫赫功勋?!”

“江山之争从来没有道义,只有利益,胜者王败者寇,一切都为胜利者书写。”

说不清是什么情绪,也许是被说教的怒火,也许是他自己都不愿承认的失望、不甘甚至是妒忌,他气急反笑:“你以为你是谁,你算什么东西,也配对本王说教?你以为你能动摇本王的决定?!”

“唉,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乔安早有预料,也不失望,只叹了口气,百无聊赖拨弄着小雪狐的粉耳朵,眼睛望着山坡前面的小平原:“你觉得你应该这么做,那我就没什么可说的了,我反正已经劝过了,那你想咋样就咋样呗,我一个人质,小命都在你手里,我也管不了。”

秦王转身就要走,余光却瞥见她一直盯着前方,侧脸白皙而秀美,眼神专注而明亮。

那一刻,鬼使神差的,他的脚莫名就像被定在那儿。

他顿了好半响,却没有走,而是又转过身来,走到她身侧,俯瞰着秦城,冷冷问她:“你在看什么?”

乔安指着山下:“你看那片小平原。”

秦王一滞,眼神从秦城巍峨的城墙往下挪,才看到山下那片荒芜褐色、毫不起眼的平原。

这有什么可看的?

“其实河水里面的土是很肥沃的,洪水虽然造成很大伤害,但是同时也会带来营养的土层,会形成更多的河流小湖泊。”

乔安最近恶补了很多医书农书,再结合自己记忆中残存的那点地理知识,感觉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

她兴致勃勃给他指:“就比如这里,地势平缓,土质肥沃,还挨着河流,别看它现在荒芜,只要好好修整一下,来年绝对能大丰收。”

秦王怔了一下。“而且你们现在的种植技术比较低,所以粮食产量始终提不上去,还可以精耕细作,施肥,轮耕,改善农具……”

乔安掰着手指头数:“等农业发展了,就能解放劳动力,然后大家可以发展医学,发展工程学,改良军备,还可以发展商业,造瓷技术,纺织技术,航海业,开展对外贸易……”

乔安越说越兴奋,整个人都膨胀起来:“我的天,难道老天其实是送我来搞基建的?那时候世界得变成什么样?什么什么盛世什么什么之治都弱爆了,这开了挂的世道,将来写在史书上,不得把未来史学家的眼睛都给惊掉!”

秦王怔怔看着她闪闪发亮的眼睛,她眉飞色舞手舞足蹈的样子,像是用绚烂的色彩净化一切晦涩的暗沉,整个人都像是在发光,亮得他刺目。

他看的是秦城,她看的却是百废待兴的废土。

他看的是皇位、是权力,是帝国权柄顶峰的荣耀;她却把目光遥遥望到百年之后,看的是一个时代的兴衰荣辱。

他以为自己已经站在顶峰,能高高在上俯瞰所有人,却突然意识到,他甚至都不在她眼中。

秦王从来没有这么一刻,根本无法直视她灿烂的笑脸。

太刺目了,仿佛一把剑插在他心口,插在他半生的高傲上,插得鲜血淋漓,血肉模糊。

秦王死死盯着她,猛地转身大步离开,脚步凌乱而仓惶。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这样明澈,这样通透,衬得他引以为豪并视之理所当然的一切都是如此苍白,如此可笑。

他紧紧咬着牙,双目猩红,神态狼狈。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乔安,乔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