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下返程的路,其他护卫押送别的货物缓行,我、林放、霍扬和管家四人带着万年人参先走。我们走得极为蹊跷。一会儿官道,一会儿山路,一会儿策马疾奔,一会儿缓步徐行。就这样行了十余日,我们竟然未惊动任何一处势力,抵达土堇城外缘二十里处。
本因从东北方归来土堇,我们此时已经绕到西南方郊外,我想无论谁暗中想夺取人参,都料不到我们的路径。林放是个精于计算的人。我慢慢察觉,他这些年来的各种成就,靠的不光是聪明和铁血。他似乎极擅长把各种极为复杂的讯息集合,迅速找到最适合我方的法子。而对我来说,看到那些情报、讯息就头晕……
这晚,我们歇息在郊外一个废弃的农屋内。之前已疾行了一日一夜,大家都有些撑不住,只能停步。
夏侯管家是个中年汉子,对关外生活极为熟悉,手脚麻利的找来些树枝木块生起火,屋内便暖洋洋的。屋内只一张炕铺,容得下两人并排躺卧。管家和霍扬直接睡在地上,也不管地上脏,用披风将自己裹住。炕自然是让给林放睡的。
我找了个靠近灶火的角落,抱刀坐着。每晚,都是我与霍扬轮流值夜。管家也说要值夜,被林放笑着拒绝了。
火光摇曳,屋外,是一片惨淡的天幕雪地。关外的月亮极圆极大,所以我在夜色中,仍能望见远处模糊的山峰。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半个一个时辰。灶火有些摇曳微弱,我忙拿起一旁准备好的木柴扔进灶中。响动有些大,侧头,却见霍扬和管家依然睡得无比香甜,呼噜连天——有我值夜,霍扬自然是睡得死死的,谁现在趁机割了他的脑袋,他都醒不过来。
我饶有兴致的转身,望向炕上的林放。他安稳的睡着,只是俊眉微蹙,长睫轻颤——即使在梦中,他依然不肯放松。
他寂静的睡颜在昏暗的火光下,更显清润隽秀。那张脸也愈发苍白,透着股青寒之气。我心中顿时软得乱七八糟,蹑手蹑脚靠近,站在他身旁尺许位置。
他真是好看,常言道眉目如画,便不过如此吧!一开头很长时间里,我总觉着他长得女气。如今看起来,却觉得他虽清瘦却并不失高大,虽秀美却更显英姿。
便这样,痴痴望着他,半响。直到地上的霍扬在梦中砸吧了一下嘴,我才恍然惊觉。顿时有些羞愧。
再望向他,忽然发现他的手露在披风外。修长苍白的手指,一动不动。我轻轻伸手碰了碰,果然一片冰冷。我忙蹲下,轻轻握住他露在披风外的右手,将身体的暖意一点点传到他掌中。
这样的时候,我心中总是欢喜的。为他挡刀,为他取暖,为他所驱使……总是,总是这样欢喜的……
他双眼猛然睁开,仿若月华瞬间通透照耀。我呆了呆——是我手劲太重了吗?我忙松开手,却被他迅速反握在手中——明明不会武功,反应倒蛮快……
他慢慢坐起,静静望着我,手上依然有力。我坐在炕边,离他不到一尺。
说来奇怪,平日里这个时候,我总是羞愤得不行。可兴许是夜色太暗淡,兴许是夜半我的脑子转得分外慢,今晚这个时候,我心中竟然一片平静。不觉得害羞,也不觉得紧张。内心非常平静,平静得——让我想往他怀里扑去……
“泓儿……”他低叹一声,清明的眸子望着我轻道,“真是个傻姑娘……”
我丈二摸不着头脑,压低声音道:“为什么?”
他便笑了,摇摇头,道:“你睡一会儿,我来守夜。”
我自然不肯,虽然其实我也是极困的。他面色一沉:“听话。”我还是摇头。
他盯着我,松开我的手,双臂却扶上我的肩膀,轻轻抱住——我的脑子和身子立刻同时软得跟浆糊一样——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他手上使力,已将我放倒——放倒在他腿上。
他的大腿根就在我后脑在我肩头,柔软温热。
我的脸一下子热了,仰头看他,却见他别过脸去,只望着炕下闪烁的灶火。而我们,双手十指紧扣。
我顿时无法言语。怎么言语?只望着他的下巴他的颈部,火光下灰暗婉丽的线条,深深刻进我的脑海里。
视线……逐渐模糊。
朦胧间,似又回到那一晚,我跌落到冰洞里,环顾四周,一片漆黑。黑暗中,传来轻微的脚步声,仔细一看,竟是林放从远传跑了过来。我想喊却发不出声音,连忙朝他挥手,他的脸在夜色中看不清楚。
可我认得,一定是他。他急急的跑过来,我心中惊喜非常,心想对了林放不是说过,今生今世,无论生死,永不分离么?
我朝他伸出手。
可他脚下一个踉跄,黑暗中地面忽然裂出一个深渊,他抬脸看着我,我看到他嘴角一缕殷红的鲜血,我措手不及,眼睁睁看着他跌落那深渊。
我浑身一颤,猛然睁眼,正看到林放清隽的脸在我上面,双目凝黑,似正痴痴看着我。
原来是梦!我背上一层冷汗。可对上他专注的目光,我立刻把恐怖的梦境忘得一干二净。
我朝他勾勾手,他俯下头。我凑到他耳边道:“你……不要一直看着我。”他的侧脸离我很近,却不回应我,他脸一偏,冰凉的唇顷刻覆住我的,微作停留,他直起身子,双目竟是含着笑意。
我任他抓着双手,安安静静。忽然之间,就不再害怕他的眼光,我也凝望着他,望他的眉他的眼,他的鬓角他的耳垂,就这样两人痴痴望着,我不再羞怯紧张不再低头,原来我也想一直这样望着他,就像他望着我。
不知过了多久。兴许也不过一炷香时间。
春天的夜依然寒冷,农舍外的风声似的都停歇。约莫数丈外,有极轻微细密的动静。好像黑夜中的鹰,隐隐的杀气逼人。
“文璇!”我轻声道,“我会保护你。”
他察觉出不对,沉思道:“想不到这样的路线,居然会被人猜到。”万年人参就他背上。
一旁霍扬睁开眼,从地上翻身而起,不像是刚醒的样子:“跑还是不跑?”
我摇摇头:“听声音,四面八方都有人。”我又望了霍扬一眼:“你早醒了?”那我和林放的一举一动不都被他听到了?
霍扬面色一沉,学着林放语气道:“泓儿……真是个傻姑娘……”我老脸一红,怒瞪他一眼,他反瞪我一眼,气势更强。我顿时一堵,侧头看了看林放,却见他似笑非笑看了霍扬一眼,霍扬却不敢瞪他,假装没看见,偏过头去,顺势踢了身旁管家一脚。
“啊!怎么了?”管家也是个机灵人,一见我二人已将林放护在中间,立刻拔出他所使长枪,严阵以待。
其实即使以我和霍扬以前的身手,夹带着林放,千军万马中逃脱也不是难事。可今日吧,我偏偏不太想走,貌似林放和霍扬也不想走。我一是想看看究竟是谁来偷袭,二是在山中闭关那么多日子,我实在想试试自己的身手如何,所以心中甚至还期待来偷袭的最好是高手;三是还有管家在,虽然他也算皝王府的高手,但是比起我们来,自然还差得很远。我们直接把他丢弃在此,他必死无疑。
很快,脚步声轻轻的到达门外。想必对方也明白我们肯定已经惊醒,脚步声索性还大起来,肆无忌惮。
没有箭雨,预期中第一轮放箭没有到来。难道对方怕射伤万年人参?这个理由也太牵强了!
回答我们的,是七八个黑衣人破窗破门扑入,夹带着凌厉攻势直扑我们四人。小小的农舍顿时拥挤不堪。我一看,乐了,他们居然也使刀。我心花怒放,大声道:“霍扬,你保护林放!”抢在霍扬之前迎了上去。
身后,霍扬朝我骂了句娘,我拔出刀,笑了笑。八个黑衣人竟没一个人敢先动手。
我出招。一招过后,与每个黑衣人都对刀一次,这是种很奇怪的感觉。一是他们每个人的刀法,在我眼中,竟似极慢的。虽然我明知他们刀法其实也很快,可我偏偏从他们凌厉刀法中,将他们路数看得清清楚楚。
我冒出个念头:这几人的刀法武艺不过尔尔。不过我依然手痒得很,施展“祝融刀法”,五招过去,八个黑衣人倒了五个。还有三个,神色紧张倒退两步。
霍扬骂道:“吃独食!”我回头瞪他一眼,他抢上来,我只得退回去,保护林放。
于是剩下三个黑衣人也倒下了。
屋内屋外,有一种尴尬的安静。我猛然回想,这大概是我和霍扬这么久以来,最快的一次解决敌人。我抬头看着林放,他点点头:“这八人,应该是关外顶尖高手了罢。”
一旁管家恨恨道:“我知道,他们是达王爷秘密收买的天山八痴!”我和霍扬对望一眼,我心想,乖乖呀,天山八痴还真是关外出名的高手。就这么不堪一击了?
难怪屋外半天没动静,大概我们太快收拾掉这八个人,屋外的埋伏,一时乱了阵脚?
“出去吧。”林放肃然道。
我们点点头,霍扬单手持刀负于身后,轻轻贴到已经被冲破的窗户边上,朝我点点头,霍扬一马当先,扑了出去。管家第二个出去。我牵着林放的手,最后出去。
屋外,星光遍野。
火光,也是密布。
几乎有五六十个黑衣人,将我们和农舍团团围在中间。
“交出人参。”一个高大的黑衣人沉声道,“留你们全尸。”
“屁话!”霍扬中气十足的骂道,响彻整个山丘。他自个儿话音刚落,刀已经出去。不一会儿,身后黑衣人倒了五六个。霍扬完好的退回我身边,看样子颇为得意。
见他偷袭得手,我顿时心痒,林放却蹙眉道:“不要妄动。”
我有些奇怪,再抬头望着面前那些黑衣人。只见那黑衣人首领抄手站在我们对面,而黑衣人急速的移动着,还是围着我们,可阵型却发生了变化。
我不懂五行八卦,可明眼人也看得出,这群黑衣人,有点棘手。甚至,前面那天山八怪,不过是他们为了伤我们一个半个,这个阵法,才是重头戏。
“今日,便让你们尝尝,木恽杀人阵的厉害。”那首领厉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