音之溯睁大了眼睛,仰首望向高高的御阶之上。
只见那个身着黑色重袍的男人懒懒倚着御案,垂眸望下来。那目光,似是浑不在意,又似是傲慢睥睨。
音之溯据理力争:“西阴神女落难,道君岂能袖手旁观?”
“音谷主。”谢无妄拖着叹诵一般的声腔,缓缓说道,“何为西阴神女?”
音之溯不假思索便道:“逢乱劫出世,带领世人降危渡厄的神仙中人。”
谢无妄了然点头:“救世的神仙。”
音之溯道:“不错,西阴神女关系重……”
谢无妄竖起手掌打断了他:“既能救世,如何不能渡己?自身难保的,那是泥菩萨。假仙。”
音之溯:“……”
谢无妄扶案倾身,道:“音谷主稍安勿躁,若是真的神仙,必会逢凶化吉。若回不来,那本君也懒得与一个死人计较假扮西阴神女之过。”
音之溯:“……”
音之溯不擅言辞,心知不对却又无从辩驳,稀里糊涂就不自觉地顺着谢无妄的意思琢磨下去。
历代西阴神女皆是被世间大能捧着、供着,金光闪闪地屹立在最高处指点江山,她们窥得先机,稳居神坛。
上一任神女玉瑶却没能得到这样的待遇,因为当时平定天下的人是谢无妄。
谢无妄身上杀戮之气太重,麾下战将也个个如同疯狗一般,一意征伐,根本不理会什么神女、什么先知预言。
西阴神女玉瑶成了个大闲人,无所事事的她四处游历,与音之溯邂逅生情。
自那时起,西阴神女便已有了走下神坛之相。如今的云水淼更是糟糕,乾元殿上当众被谢无妄落了面子,又在药师莲华境中失身于人,还曾两次被毛英俊掳走,神女名头在她身上简直败了个精光。
再加上洞房夜那一番拙劣的颠倒黑白……
云水淼能是真神仙?这话说出来,连音之溯都想发笑。
*
音之溯在乾元殿上怀疑人生的时候,他的新婚妻子云水淼正缩在一个黑暗潮湿的洞窟深处瑟瑟发抖。
云水淼怕极了。丑陋不堪的大个子毛英俊每一次走过来,都会用金属性灵力钻刺她的经脉,手段极其残忍,感觉就像一万根针不停地在她体内穿扎,令她苦不堪言。
上一次,他竟将绞成刺球一般的金灵力扎进她柔嫩的内脏,虽然只有一瞬,已痛得她魂魄升天——毛英俊用的是特殊手段,痛楚剧烈却不会导致昏迷,只能生生受着。
听他话中之意,若她再不供出西阴之秘,下一次他就要直接对她的脏腑出手了。
想到那一瞬间非人的剧痛,云水淼手指和脚趾都在抽筋,胸口骇得痉挛不止。
她不明白,世间为什么会有这么恐怖的人。
她身上的神光对他全无作用,无论如何哀求,他也不为所动。
两个时辰之前她已豁了出去,无视他的丑陋,对他说了许多肉麻的情话,还扯开衣领向他献媚,他却冷哼一声,迈着沉重的大步离开她的身边,又去了洞口。
简直是油盐不进。
云水淼很委屈。不是她不愿告诉毛英俊西阴的秘密,而是她真的说不出来。那段经历就像被灰色的迷雾糊住一样,想要回忆,脑海就变得一片茫然。
她哀哀地求他给她一滴元血,这样她就能将他送入西阴,让他自己去看。可他不依。
她把该说不该说的全都说完了,下一次招无可招。
听着洞口传来的飒飒打斗声,她的心肝一颤一颤,就盼着那声音永不停止——此地位于魔渊之下,毛英俊必须将围过来的魔物清理干净,才能腾出些许时间来收拾她。
‘来个人救救我吧!是谁都行……’她再一次哀哀祈求上苍。
若是早知道西阴神女迷不住谢无妄,还会招来毛英俊这种可怕的男人,她又何苦巴巴地上赶着受这个罪?
“轰——”整个洞窟都在摇晃。
巨大的黑影罩了过来,遮住远处洞口透过来的那几丝天光。
云水淼周身一颤,更是缩成一团。
先前有过教训,她不敢哭,不敢叫,只咬紧了自己的唇,尽力缩往洞窟最深处的角落。
“呜——嗡——轰——”
一阵阴冷的狂风卷着浓烈的腥味扑了过来,掀起她一蓬乱发。
云水淼心头一跳,抬眸,只见一条由成百上千具魔尸绞结而成的巨型魔触须拍碎了洞顶,无差别地向着她藏身的地方横扫而来。
完了!
她惊恐得失了声。
眼见这条极其恐怖又诡异的巨触就要将她拍碎在洞壁上,忽见白炽的光芒闪过,一道高大魁梧的身影重重一撞,将巨触撞向一旁。他一个箭步掠到她的身边,像拎小鸡崽一样攥着她的胳膊将她拎起来,夹在肋下。
他咧唇一笑:“这样都没大喊大叫,挺乖嘛。”
在魔物的尖啸声中,这个声音听起来特别有男子汉的魅力。云水淼芳心一颤,偷偷抬眼瞄他,只见他的肩上咬着一只黑鼠般的魔物,他也没来得及处理。那张丑陋的脸上,表情依旧凶神恶煞一般,但不知为什么,此刻看起来竟是顺眼了许多。
她的脑海中不住地回荡着他方才的声音。
挺乖嘛……挺乖嘛……
他拎着她,掠向魔渊之外。
身后坠满了大大小小的魔物,遮天蔽日,像是一场黑色的沙尘暴。
他凶狠得要命,将近身的魔物斩杀殆尽,一路拼杀到了魔渊的封印边上时,她的身上竟是连指甲盖大小的伤都不曾受过。
是他在拼命保护着她。
他其实只是想知道西阴的秘密而已,并不是真的要为难她。要怪,只怪她说不出那个秘密,无法让他满意。
到了封印边上,这个冷酷至极的男人一边反手荡开身后追咬的魔物,一边冷着声音问她:“去了外面,想不想逃跑?”
他浑身是伤,杀气凛然。
云水淼毫不犹豫地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遇到人,求不求助?”他又问。
她继续摇头。
“很好。”他咧唇一笑,“敢跑,敢开口,你会悔不当初。只要你乖乖听话,我不会为难你。”
说罢,他拎着她掠出了封印。
她忍不住弱弱地开口:“我帮你包扎一下伤口吧。”
“不必。”毛英俊冷冷拒绝,“说,如何把你身上这玩意弄掉,闻着恶心。”
云水淼先是一惊,意识到他说的是神光之后,心头居然诡异地浮起一丝安慰——不是嫌弃她就好。
她并没有意识到,自己望向这个男人的眼神已不全然是惊慌恐惧,而是多了些奇怪的、唯唯诺诺的情愫。
她从未遇到过这样的男人。和这个丑陋的男人相比,音之溯寡淡得就像一张透明的纸,只配在风花雪月的时候拿来消遣消遣。
云水淼望向毛英俊,老实地告诉他:“东海侯曾告诉我,神光必须省着用,至多让十个人对我顶礼膜拜,然后就会消耗殆尽。”
“用过几次?”
云水淼声音更小:“三……三次。”
谢无妄、音之溯、毛英俊。
可惜谢无妄和毛英俊都没有受到影响,也就迷住了一个最没用的音之溯。
这么想着,云水淼对音之溯的感情从浅淡的男女之情转成了满腔怨怼。他有什么用?早知今日,甘愿当初就没被他救过!
幸好她并不知道就连她最看不上的音之溯也没有被迷惑心智,否则才真是吐血三升。
“东海侯在何处?”毛英俊沉着脸问。
云水淼惭愧地低下了头:“不知道,他有吩咐了才会找我。从前偶尔得知,他常去瀛方洲那一带,别的,妾身当真不知。”
“妾身”二字娇娇软软,不经意地带上了媚意。
只可惜毛英俊完全不解风情,他皱着眉,一掌拍晕了她。
云水淼感觉后脑像是被铁砧砸了,两眼一黑,人事不知。
*
“瀛方洲。”
收到毛英俊的消息之后,谢无妄再一次成功敲开了玉梨苑的门,斜倚在窗榻上,闲闲地与宁青青说话。
“再有半月,浮屠子那边该有动静了。”他望向她,“我会走一趟远海。此行有些难测的风险,届时你便留在宫中罢,替我顾着些各方消息。”
宁青青点了头,然后奇怪地问道:“我以为你放弃瀛方洲那件海底神物了。不是连你都无法接近吗?”
他把冷白的下颌扬得更高了些:“谢某从不知道‘放弃’二字如何写。”
骄傲的模样讨嫌得很。
不等她撇嘴,他笑着靠近她,解释道:“我令他们设下了千罗绞杀阵,一层层剥掉封印阵眼外面的混沌乱流,方才收到消息,已能看出阵眼中的神物是戟。”
“拿到它,你岂不是天下无敌?”她睨着他。
谢无妄失笑:“难道我如今就不是?”
宁青青:“……”
论脸皮,倒当真是天下无敌。
“阿青。”他起身,迤迤走到她的身边,很自然地坐下,揽住她的肩膀。
“嗯?”她慢吞吞地转头看他。
他环视这间梨香氤氲的卧房。
“庭院是我盖的。”
宁青青不解地看着他:“我知道啊。”
“走廊、木台、窗榻……”他缓缓扫过,“哪里都结实。”
宁青青略怔之后,脸颊呼呼地浮起了燥热。
上回在木巢中,她用舍不得弄坏木巢为借口,拒绝与他亲近,所以他说庭院结实……
她慢慢地转动着眼珠,想要假装听不懂。
可是他那幽黑的目光便这么灼灼地盯着她,划过她发烫的面庞时,唇角勾起了若有似无的笑意。
想装傻都不行。
谢无妄这个人向来这样,攻击性十足,稍不留神被他逮到破绽,便会一击致命。
他的大手慢慢收紧,将她的身躯一寸一寸揽向他。
薄唇落到她的发顶,辗转温存。
他极有耐心,用他身上的温度和气息一点点浸染她。
“阿青,”他的声音不紧不慢地响起,“试一试,你若不适,随时叫停。”
他偏下头来,几乎衔到了她的耳朵。
“我不会捉住你的手。”
这句说得低沉缱绻,想到话中深意,更是要命。
真不要,就在他身上画圈。
她的心脏跳得更快,想不出推拒的理由。
他的大手覆了过来,轻轻落在她的手背上。
她低头看去,见他的肤色白到透明,青筋比从前显眼得多,五指显得更加修长,竹般的指骨和指节坚硬漂亮。
这是一双极能煽风点火的手。
她曾深刻领教过它的要命之处。
周遭的空气仿佛不太够用,她喘声渐急,分明只是轻轻覆着手,胸口竟已开始泛起隐痛。
谢无妄今日可没打算无功而返。
五指一紧,他将她拉进怀中,垂头重重啄了下她的唇。
“不说话便是默许。”嗓音带着浓浓笑意。
她睁了睁眼,张口欲辩,却被他伺机吻了下来,吻得极深。
趁着她失神之时,他将她打横抱了起来,大步走向床榻。
她抬手触着他结实的胸膛,指尖轻轻地颤抖,于毫厘之间游移徘徊,像是在画一些凌乱的、没有下定决心的圈。
他将她放进了云丝衾中,垂头又吻了下来。
极其精湛的吻技,令她战栗不已。
他对她了若指掌,知道如何令她彻底沉沦。
她的身体中像是绷着一根弦,牵引着指尖,不停地震颤。
她紧张地等待他的进一步动作。
半晌,他缓缓退开。
她更加紧张,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
等了少时,等来一声极温存的轻笑。
她偷偷睁眼,见他斜斜倚坐在床榻边上,一双幽黑狭长的眼睛里闪烁着愉悦的笑意。
宁青青:“……嗯?”
“不难受了?”他勾起嘴角,笑得极好看也极坏。
一根修长如玉的手指懒懒扬起来,点了点她的唇。
“看来阿青已经适应与我接吻。”他笃定地笑。
宁青青:“!”
她被这句直白的话砸得晕头转向。
心口后知后觉地泛起一丝丝麻酥的暖流,倒是当真一点也不难受。
“不是因为适应,”她嘀嘀咕咕地辩道,“是你使诈。”
“使什么诈?”他微挑着眉,脸皮厚如城砖。
她刚要开口,忽然一个激灵反应了过来。
倘若她说方才她以为他要做别的,那他岂不是会接一句“既然你有这样的要求,那就如你所愿”?
她才不上当。
她抿住唇,用无声谴责的目光看着他。
他抬起手来,抚了抚她的头发。
他一本正经、若有所思地道:“两害相权取其轻,有了更怕的,便不抗拒亲吻了。”
宁青青:“……”
她为什么要躺在床榻上听他说这么羞耻的话题?
他轻啧一声:“可惜再找不到别的什么事,能比那一件更要命、更销魂。”
宁青青:“……”
她确定,论脸皮厚度,谢无妄绝对一骑绝尘,将第二名甩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