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梨苑有结界。
踏入结界,宁青青缓缓收起了笑脸,走到庭院的桂花树旁,坐在松软沁凉的黑色土壤上,用菌丝小心地把掌心那滴谢无妄的元血包裹起来。
托着腮,愣了一会儿神。
其实,她并没有方才表现出来的那般洒脱。
她以为谢无妄会孤单地坐在乾元殿中处理公务,如果是那样的话,看在烤土豆的份上,她并不介意陪他坐一会儿,顺便帮他分担一点点不重要且繁杂的边角政务。
谁知遇上了这么一档子事。
她只能无所谓,发自内心地无所谓。因为无论谢无妄做出什么决定,都与她无关。她永远不会再让自己置于从前那般不堪的境地,她是一只有理想的蘑菇,她很忙。
当然,如果谢无妄真的这么快就和别人结为道侣,其实,她应该也会有那么一丢丢,真的只有一丢丢的不爽。
不过她非常确定他不会。
拜寄如雪所赐,谢无妄对西阴神女肯定也有不小的阴影。
毕竟又是藏尸,又是“男生女相”的替身小娇妻……
噫~
这么想着,蘑菇噗一下笑倒在松软的土层上。
笑了一会儿,她弯起眼睛,用菌丝裹住元血,荡向辟邪洞。
“板鸭崽我来看你啦!”
*
乾元殿上,落针可闻。
众仙君大气不敢出,白发老妪倒是想要张口抗辩,只是那谢道君虽然面上带着笑,威压却森寒得骇人。
她丝毫也不怀疑,此刻谁若是胆敢开口,身躯立刻就会炸成一团血火。
老妪咬牙暗恨,心疼又难过地看向西阴神女。
谢无妄根本没有给神女留半分面子。
神女忍辱负重,退而求其次地请他帮忙另外找个修士结契,在他口中怎么就变成了拉皮条?照他这么说,青楼伎子这四个字,可不就是甩在神女脸上的一个大巴掌?
沉默了片刻之后,西阴神女缓缓向前一步。
“我提前出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随时都有可能死去。”柔和悦耳声音从神光中传出来,听上去有些难过,“我不惧身死,只是不忍心这个世间生灵涂炭。谢道君的意思我已经明白了,我自去寻旁人便是……就不打扰谢道君了。”
“君上!”一道洪亮的声音自殿下传来。
只见身材修长的杀殿副殿主壮着胆子踏前一步:“属下冒死举荐杀殿殿主金崎。金殿主实力超群,出手狠毒,对付邪魔正是以毒攻毒!出行之前可让他留下魂血,倘若他失败身死,借由魂血破灭的时间,也可以大致推断出邪魔的实力。再有,就算金殿主殉难,属下也可以直接上任,接替他的位置,将杀殿管理得更好——金殿主只喜杀戮,不爱管事,平日疏忽错漏无数,总是属下在给他擦屁股!”
借推荐人选之名,坑上司,告黑状。
此言一出,殿上众仙君不禁齐齐沉吟,缓缓点头。
白发老妪显然没有料到天圣宫的高层竟然是这中无耻画风,脸上的皱纹狠狠抽了几下,露出些怀疑人生的神色。
西阴神女身上的光晕也晃了一晃。
谢无妄的重袖漫不经心地拂过案桌,单手支颐,微挑着眉,露出一点仔细考虑的模样。
“不必了!”西阴神女加快了语速,“既无缘份,不必强求,此事便作罢。”
她款款又行几步,来到殿阶下,一步一步向上走。
“我这便离开。只是临走之前,必须把邪魔的弱点告诉谢道君,也只能告诉谢道君一人。若我救世失败,还望道君搭救苍生于水火。”
话音落时,西阴神女已步上高阶,来到谢无妄一丈之内。
她抬起一双柔荑,置于额间,缓缓施了个礼。
只见那鲜红的花钿与细白的手指氤氲在光晕之中,清香伴着隐约的乐声,袭人心脾。
便是镇定淡漠如谢无妄,也不禁眉梢微动,感觉到一股奇异的吸引。
薄长精致的唇线微微下抿,他半眯起黑眸,看着西阴神女直立了窈窕的身躯,继续向他靠近。
心头泛起的好感更加清晰而强烈,谢无妄指尖轻轻触击着御案,默默感受着这股怪异的悸动,将其条分缕析,发现交织着狂热、敬重、爱戴。不是媚术,更胜媚术。
颠倒众生,不外如是。
这也就是谢无妄意志实在冷硬,不会被情绪牵着鼻子走,换了旁人,恐怕只以为自己情不自禁为神女倾倒。
他垂眸,轻声笑了下。
“谢道君,请容我附耳道来。”西阴神女的嗓音更加悦耳柔和。
她再近一步,腰肢一摆,踏入两尺之地。
光晕模糊地散开,显出底下的绝世姿容。一颦一笑、一举一动,皆是最动人的姿态。
她俯下了身躯,腰肢一软,倾身接近他。
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只见那纤腰和柔背轻轻一拧,画过一道极为圆润魅人的弧线,似弱柳扶风,又像是水光荡漾,泛出一圈圈涟漪。天上地下,绝无仅有。
她的神色极其自然,丝毫不见媚态,冰清玉洁的圣女无意之间展露的风情,才是真正撩人。
谢无妄身躯一僵,似遭雷击。
殿上众人看得清清楚楚,就在西阴神女俯身的霎那,只见谢无妄的脸色‘刷’一下变得惨白,双眉狠狠拧紧,额角瞬间迸出两道可怖的青筋。
腮骨微动,冷硬的牙齿磨出明显的“硌”声。
谢无妄生得精致,平日总是挂着浅淡的假笑,就像是一幅画或者一朵冰雕的花,极美极假,不形于色。
唯一一回看到他当众变脸,露出些冷怒的戾色,还是因为虞浩天当众朝他撒娇,并且矫柔造作地说出“道君(一中植物)我”这句不堪入耳的话,那一幕,也着实是恶寒。
而今日……
没人胆敢窃听西阴神女与道君的对话,只知道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的道君大人又一次失态了。
众仙君快速交换着视线,震惊而不解——西阴神女这是说了什么,杀伤力难道还能比当初的虞浩天更大?
真是好奇得百爪挠心啊!
不仅众人不解,西阴神女自己更是一头雾水。
“?”
她什么都还没说啊?!
谁都能看出来,谢无妄并不是装模作样。
他又打了两个寒颤,华服下的宽肩微微收缩了起来,贵重衣料簌簌作响,置于御案上的手背也迸起了道道青筋。
瞳仁收紧,眸光震荡。
唇色也渐渐变得惨白,乍一看,就像是吃了什么非常不干净的东西。
旋即,他抬袖掩唇,似是干呕了一声。
殿上众人齐刷刷抽了一口凉气,极力收束气息,不敢暴露一丝存在感。
这……这这……西阴神女到底说了多么可怕的话啊?!
西阴神女不敢继续往前凑,讷讷收回身子,尴尬地站在原地。
只见谢无妄僵直的视线缓缓扫了过来,在她那水波一般摇动的腰肢上停顿了片刻。
他又打了个寒颤,再次几欲干呕。
西阴神女:“……”
众仙君:“……”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僵木如偶人的谢无妄,眸中暴出血丝,神情怪异而破碎。
好半晌,他嘶哑着嗓,低低地吐出一个字:“滚。”
旋即又打了个寒颤,似是一刻也忍不得:“滚——”
广袖一荡,西阴神女被他直直击飞出去,落到了白发老妪的怀里。
“谢无妄!你胆敢伤害神……”老妪扬声厉吼。
谢无妄扶着御案站了起来,身躯微有摇晃,目光带着笑,冰冰凉凉地落过去。
他微扬着下颌,戾色骇人。
“君上息怒!”
众仙君头皮发麻,齐齐单膝跪地。
“君上息怒!”
西阴神女,万万杀不得啊。
她的身上承载着世人的信仰,若是她死在谢无妄手上……后果实在不堪设想。
好半晌,谢无妄终于缓缓吸了一口气,压下眼角泛起的薄红。
“本君身体不适,明日再议。”顿了下,他放缓了声音,“左前使,好生安置客人。”
拂袖,离开大殿。
长身一闪,谢无妄落在了玉梨苑门口。
淡淡的梨香拂来,他的脸色总算是略微好转一些。
宁青青在庭院时,空气中总是多添了一份温暖和馨香,正如浮屠子所说,她在,这个院子便有活气。
谢无妄抬手触着结界,默了片刻,缓声开口:“阿青,我有正事找你。”
院中没有任何动静。
他知道她在处理妖丹的时候总是心无旁骛,便静静地站在山道上等。
等她回过神来。
距离她近些,魂魄中那股难言的不适感总算是消退了下去。
*
宁青青回神时,已经过去了一夜。
她迟疑地放下妖丹,从大木躺椅上懒洋洋地爬起来。
后知后觉想起,似乎在处理上……上上一枚妖丹的时候,听到过谢无妄的声音?他找过她?
低头一看,桂树下面都已经堆满了新鲜出炉的妖丹。
所以谢无妄找她是什么时候的事情了?
宁蘑菇犹豫着,慢吞吞地向门口走去。
他肯定已经走掉了。
走了也好,他那些正事,其实根本没有必要找她商议。
穿过结界,一抬头,却见那个挺拔玉立的男人就站在山道旁边,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有什么事啊?”蘑菇谨慎地问。
在他薄唇微动,准备开口之前,她飞快地转了转眼珠,急急补充道:“你放心,我知道你只是用我挡桃花,不会误会什么的——你,不会在这里干等了一夜吧?”
谢无妄笑了笑。
“没有。”他慢条斯理,“我没那么闲。”
她狐疑地看了看他身上。
的确没有半点露水的痕迹。不过他这个人行事缜密,从来也不会在这中细节的地方叫她拿到破绽。
“哦……”她点点头,“什么事,说吧。”
谢无妄垂下头,又笑了笑。
“想问问阿青,妄境中那个味道独特的酒,是谁的主意?”他缓缓抬眸,冷白的牙尖轻轻一磨,“告诉我。”
宁青青心虚地缩起了肩膀。
这是要……秋后算帐啊?
在妄境里面,他不是一杯接一杯喝得挺愉快的吗?
好蘑菇不吃眼前亏。
她斩钉截铁地道:“是心魔和器灵!”
“是么。”谢无妄淡笑着,走近了些。
“真的!”蘑菇赶紧撇清,“不关我的事。器灵还说过,那个味道并不是马尿,而是独角妖兽,因为它只试过独角妖兽……”
沉沉的脚步一顿,停在了她的面前。
为了表示她丝毫也没有心虚,宁青青勇敢地抬头看着这位受害者,没有后退。
他也不说话,只这么若无其事地瞥着她,像是要等她自己露出破绽。
宁青青只好把自己的小身板挺得笔直。
僵持片刻,谢无妄高大的身躯忽地俯向她。
在她心神微凛,想要后退的时候,他侧头,呼吸落在她的耳廓上,声音低而神秘——
“知道那个西阴神女是谁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