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娇娇对上了他的双眸, 想起了更多的事。
少年离渊渐渐也爱上了白衣,渐渐身上沾染上了佛家的焚香,渐渐开始学会斟酌利弊, 唯独在面对她时,却干净的仍像是最初那个什么都没有的少年。
少年的离渊是那样的纯粹又温柔, 似夜半春风拂落月色,带下了半分不染尘埃的赤忱。
破例这种事,有了第一次, 就有第二次。
宁娇娇带着少年离渊游玩,那时的她本性跳脱, 与其说是引领离渊,倒不如说是少年在照顾着她。
两人于人间肆意游走,路遇不平之事便会出手,最大的一次甚至解决了一个作恶许久的上古魔族□□。那时的宁娇娇手上还拿着离渊为她买来的灯火。
这才是“仙临灯会”的最初源头。
而在不知第几次偷偷突破禁制带离渊下凡时,宁娇娇顺手帮他取了个名字。
“仲, 中也,位在其中者可为君。而玉有五德,亦是凡间君子的表率,唔, 你在凡间时, 就叫仲献玉吧。”一袭白衣的圣君说, “本名是所有仙魂在世间最大的束缚, 轻易不能亲□□付于人,外出行走还是取个假名更为妥当。”
那时的离渊默念了几遍这个名字, 乖巧地点头:“这个名字很好听,谢谢小花仙,我记下了。”
……
谁能想到呢, 兜兜转转到了最后,即便误饮了执妄散,他竟是还是将“仲献玉”三个字记得最是清晰。
原来从小花仙那一世的初相逢开始,“仲献玉”三个字就根本不是什么随口胡诌的名字,而是她赠予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印记。
那一日离渊的消散仿佛一柄小刀,破开了宁娇娇蒙在情感上的那层若有若无的隔阂,她如今心中有万物红尘,有山河九天,还有……
还有那个纠缠许久的人。
她孤身在人间徘徊百年,许久也未曾关注九重天和天外天的事了。
听着世人反反复复地排着那几处戏,甚至无聊时,还曾亲自动手写了几个故事,居然也引得高朋满座。
宁娇娇在戏楼里没呆多久便出来了,连茶点都未曾吃完。门口路过一个小乞儿,年纪不大的样子,宁娇娇顺手便将方才带出来的茶点给了小乞儿,对方感动得几乎要落泪,脏兮兮的脸颊上全是泥尘,唯独一双眼睛算得上明亮。见此宁娇娇心中忽有所感,她索性让将人带到了屋檐下,又让她快些将东西吃掉。
要是吃不掉,光凭这小乞儿,可是护不住这点吃食的。
“你打算——”
“娇娇。”
一身粉裙的少女先是僵硬了两秒后才直起身,蓦然回眸,原本有些空的目光在落到那清冽如雪的白衣公子身上时,忽得有了神采,一旁的小乞儿无法形容这种感觉,只觉得一瞬间,好像夜晚都变得明亮。
原来真的有人能笑得这般好看啊,名为小鱼儿的乞儿心想。
“是你呀。”宁娇娇弯起眉眼,回身和小乞儿挥了挥手,而后又看向了白衣公子,“终于来啦——我就知道,你还会来的。”
是你还会来,而不是你回来了。
离渊同样在看她,又或者说,这是他发现自己得以涅槃后的第一件、也是最想做的一件事。
他看着那双漂亮的眼眸,在这里曾经倒映着人间的万家灯火,而现在又唯独是他占据了最亮的那盏。
一如曾经年少时抬眸一瞥,从此生生世世将一人刻入心间,唯你是惊鸿。
一看见她时,离渊就也笑了,如冰雪消融,晴空初霁,不顾身后草木山河,不顾体内尚未平息的喧嚣,不顾任何天地间若有若无的束缚——
这一次他仍选择向她而去。
从始至终。
白衣公子走到了宁娇娇的伞前,声线温润,如丝丝缕缕的春风拂过,一如当年人间初遇。
“在下仲献玉,表字离渊。”他敛起眉目,唯独只将一人印在眼底,长长的睫羽都噙着温柔,微微俯身,“不知是否有幸,可以与姑娘作伴,再游一遭?”
离渊没有将话说全,可他确定,对面那人一定能明白。
散漫的细雪纷纷扬扬,落在地上时带起了白雾似的痕迹,顷刻消散,浩渺如烟云,竟是无端在人间弄出了几分仙境的味道。
天高水阔,红尘路远,众生纷扰又寥寥,可愿与我再走一遭?
身后是戏园子里哄笑热闹的声音,咿咿呀呀的唱曲中夹杂着叫好声,宁娇娇再也没回头,她微微上前,将手中的伞举高,无需多说一字,离渊默契地接过了那柄白伞撑在了两人的头顶,宁娇娇没忍住,低头自己笑了一下,抬眸时却故作漫不经心道:“仲献玉?离渊?你怎么这么多名字?”
宁娇娇一边说着话,一边向前走去,离渊跟在她身后,又听她说道:“——还偏偏我一个都不认识。”
离渊闻此,骤然停下脚步,可又无法看着她淋雪,加快了几步走到她身旁,只是握在伞上的手更紧,骨节泛白,脸色更是苍白到毫无血色,他咳了几声,勉强牵起嘴角低声道:“无妨,是在下唐突,如若……”
离渊似乎想要再说什么,却在这一刻猛烈地咳嗽起来,胸膛剧烈的起伏,仿佛下一刻就又会如那一日般烟消云散,直把身旁的宁娇娇吓了一跳,赶紧回身扶住他,再不顾之前的想法,连声问道:“怎么回事?是恶火残余吗?还是之前留下的上古魔气未净?你还能撑得住吗?你先忍一下,我给你渡写灵气,我们再去——”
宁娇娇的话没有说完,手腕被人扣住,轻轻一拽,猝不及防间便跌入了一人的怀抱,下一秒,唇上被温热柔软覆盖,本撑在头顶的伞向下倒去,将两人的身影遮蔽。
这个吻没能持续很久,甚至可以说是一触即离。
若是现在还反应不过来,宁娇娇真就白活这么些年了,她又好气又好笑地看着离渊:“有长进啊,还学会装可怜了?”
离渊扬眉,一手撑着伞,一手牵着她往前走:“嗯,不过能成功,还是要感谢宁小姐对在下不设防。”
这人说话慢条斯理的,嗓音温润,含着丝丝笑意,表面上仍是那副云淡风轻的贵公子模样,旁人乍一看也一定觉得这位白衣公子是个光风霁月的君子,谁能想要他会说出这样不要脸的话呢。
宁娇娇轻哼一声,她甚至觉得离渊现在有几分得意。
两人穿梭于集市人群,宁娇娇忽然发现了什么,拍了拍离渊的手:“你看——你等我一下,我再去买根糖葫芦!”说完就直接从伞下离开,跑得飞快。
离渊被她推开时怔了一秒,而后失笑。他当然不可能等在原地,他握着伞,顾不得自己半身风雪,快步跟在宁娇娇身后,好脾气地将伞撑在了宁娇娇的头顶。
“呀,你这情郎倒是不错。”卖糖葫芦的大爷对着宁娇娇比了个手势,悄声道,“信老爷子我的眼光,小姑娘,你的这情郎啊,靠谱!好好过啊!”
大爷淳朴的话语带着最干净的祝福,宁娇娇接过那根糖葫芦,转身钻入了那位‘靠谱’的白衣公子怀中。
“要不要吃一颗?”她眨眨眼,举起了手,“说起来,这么多次,你好像一次都没吃到过。”
这么一想倒还真是。
离渊想起往事也颇觉好笑,顺着宁娇娇举起的姿势,叼走了顶端的那颗糖葫芦。
“好不好吃?”
“好吃。”离渊声音很轻,似是害怕短短一个词太过敷衍,他又道,“很甜。”
甜?
糖葫芦不都是酸甜的么?内里是山楂,怎么会很甜呢?
宁娇娇摇摇头,嘀咕着离渊还是不懂品尝美食,不过她的心情显然很是雀跃,咬下了一颗糖葫芦,又开始东张西望地打量起周围的景物起来。
不过这一次,她没有再能成功地抛下身旁的白衣公子。
离渊牵住身旁人的手,一根一根将手指顺着对方的指缝插\\入,直到两者密不透风,好似再也融不进任何东西横在其中。
耳旁皆是凡尘喧嚣,裹挟着风声雨声嘈杂声,声声入耳,唯留下一人身影映入心扉。
所谓“偏爱白衣”,所谓“偏爱冷清”。
所谓“偏爱尘世”,所谓“偏爱灯火”。
所谓花香,所谓月色。
到头来,都不过是偏爱一人。
上天九重,俗世七情,红尘六欲,所有的世间喧嚣之中,他只认定了一个人。
从始至终。
离渊眉眼弯弯,隔着一柄伞,心中轻声许下最终的诺言。
白雪皑皑扫过猎猎红尘,襟怀万里山河,而山河中唯你最璀璨。
如工笔史书中传世不灭的月光,如对峙黑夜时唯一亮起的灯火。
待到天地寿尽,日月命绝。
永生永世,我只为你情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