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雾鸿蒙缭绕, 九重天上无四季,宁娇娇索性窝在了天外天内不问世事,无聊时便去找道君花同调侃他几句, 倒也算是无忧肆意。
直到有朝一日,天地间忽而响起一声龙啸, 随后竟是感受到脚下一阵颤动,凄厉的尖叫哭喊直入耳畔。
正在洞府打坐的宁娇娇似有所感的睁开眼,身随心动到了洞府外, 就看见一直不见踪影的花同同样出了他那片竹林。
“龙啸凤泣,二者齐鸣, 天有异象,恐是凡尘有变。”花同收起玩世不恭的神情,摩挲着手中青烬玉箫,难得肃着脸,“瑺宁, 我有分神劫数在身,不便出手,若你愿意,可下凡尘一观。”
他们二人在天外天上最是相熟, 不比各个出身背景不凡的圣君, 花同本身是凡尘混血出身, 而宁娇娇本体也是无妄之海旁的佛陀优昙, 两人皆不是天外天的正统,比起那目下无尘的漫天神佛, 到底是更有“情”些。
宁娇娇也不在做犹豫,轻轻一点头后,直接化周身灵力为利刃, 强行刺破了边界之中阻拦的束缚,孤身下坠往最黑暗的一角而去。
……
本是无暇如玉的修仙界第一公子柳无暇此刻青衣染血,绘着月夜竹林图的扇面,也被血污点点破坏了那幽静的意境。柳无暇半跪在地上,勉励支撑自己不倒下。
本是山水如画的鸿蒙仙府,此刻遍地皆是断壁残垣,弟子们齐聚在外对抗魔气,而这里,竟然只有柳无暇一人坚持。
不,不对。
还有一人。
站在柳无暇对面的人俊美无俦,一头墨色长发披散在身后,穿着的红衣好似熊熊烈火燃烧。他手持长剑,剑上萦绕着浓稠的、不知名的血液。
柳无暇分明已至陌路,只要红衣男子再刺下一剑——甚至不必一剑,便已魂断此处,然而在关键时刻,一柄玉箫破空而来,竟是如长剑般抵挡在了柳无暇身前,使得那长剑堪堪停在了柳无暇身前三寸处,再也没能上前一步。
是太叔婪。
红衣男子叹了口气,倒是没继续攻击,开口道:“我以为阿婪最是审时度势,绝不会阻止我才对。”
“阁下若是我师父,我当然不会阻止。”太叔婪面扯了扯嘴角,“可惜现在也不知是被什么丑东西上了身,竟是变成了这般令人厌恶的模样。”
这红衣男人正是青云子。
他现在的模样分明不知比以往老年时好看多少倍,在太叔婪口中却成为了一个“令人厌恶”的丑东西。
青云子不为所动:“你可知挡在我面前的后果?”
太叔婪懒懒地掀起眼皮,手下甚至还随意拨弄了下柳无暇的扇面:“左不过一个死而已。”
青云子歪了歪头,一缕黑发从颊边飘动至胸前,沾染上了几分血色,更映衬得他眼中纯粹的困惑格外讽刺:“我当初为你取名‘阿婪’,正是看中了你天性中的贪婪。可今日你又为何要挡在他身前,做一个必死的抉择呢?”
“你错了。”
一直沉默的柳无暇忽然开口,他抬眼,从来温润的君子此刻竟是透着难得的锐利锋芒:“不仅是我,若是娇娇还在,又或者是姜小姐、仲公子遭遇眼下境地,师兄都会出手。”
青云子眼中疑惑之色更重,他收回剑,却皱眉道:“可这便不是‘婪’了。”
执着的好似认定了什么。
虽然这人过去是自己的师父,可如今显然已经魔气入体,再不辨前程是非,太叔婪懒得与他多费口舌,索性道:“要说我贪婪也没错,正是因为我贪得无厌,所以我才想救更多的人。”
趁着两人对话间,柳无暇已然起身,他向来心思缜密,在看似温吞无害的外表下,实则最是冷静又善于权衡利弊。
毕竟是经历过宫闱阴诡,又一路颠沛的人,如何将利益最大化已经刻在了柳无暇的心底。
电光火石间,柳无暇已然想出了最好的对策。
反正他已经重伤,若是真的拼死一搏未必不能拖延些时间。加上太叔婪之前曾得到的那件格外趁手的法宝玉箫,说不定便能成功逃脱。
“大师兄——”
“还知道我是你师兄就闭嘴。”太叔婪将玉箫横在手中,上前一步挡在了柳无暇身前,“那些俗务也就罢了,作为大师兄,眼下这种情况,可没有让你们当在前面的道理。”
他看似懒洋洋的,仍像是往常一样漫不经心,实则全身的肌肉都已经紧绷,下一秒便能立即出手。
两方气氛僵持,然而就在青云子出手的下一秒,剑锋陡然转变,从直面太叔婪转而刺向了左侧某处,金戈铮鸣声迸发,一道白色身影翩然落下。
“你们去找掌门,深渊的魔气似乎更重了。”仲献玉看也不看两人便道,“这里交给我。”
太叔婪和柳无暇神情莫名,但也知道并不是犹豫的时候,见青云子不阻止,当即离去。
青云子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位年轻人:“你想起来了,帝君离渊?”
仲献玉——又或者说是离渊,他抬眸,淡淡道:“身为凤族最后一只玄羽凤凰,眼下却甘愿沦为魔物傀儡,青云道君也是好志向。”
青云子短促地笑了一声:“我道号青云子,自然也曾有青云之志,也曾想破九天,踏云霄,只是可惜差了几分运道。”
这听起来似乎是个长长的故事,然而青云子话语一转,看向了离渊:“我曾留在凡间的魔气似乎也是被你们驱散的,还有凤凰骨……啧,说起来,你们二人倒真是与我有缘。”
与话音一起落下的是青云子的长剑,离渊早有准备,同样以剑抵挡,然而到底是未恢复真身,加之青云子可以说是天地间最强大的上古魔族,一来二去,离渊落了下乘。
宁娇娇下凡时,见到的便是这番景象。
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都要惨烈。
白衣青年浑身都是伤痕,可他浑不在意,淡然到到好似浑身都覆着铠甲,漠然如霜雪的眼神唯独在瞥见宁娇娇时,骤然迸发出了别样的光彩。
似明珠落于沧海,似露水滴在叶上,似是天水一色间,鸿蒙初始时月光。
宁娇娇忽然想起了曾经凡间相伴的“仲献玉”,想起小花仙遇见的离渊帝君,想起自己唯一一次失败渡劫,犯了“嗔”念时遇见的那个小和尚……最终她又想起了初遇时,那个白衣少年。
他站在无妄海边低垂着头,神色恹恹又带着困惑。那时借着本体佛陀优昙肉身渡劫,空有神魂的宁娇娇听路过的仙人说,他是被他的父亲罚过来的,分明打了胜仗,却半点没有奖赏。
再之后,借着偶然下凡的一次契机,宁娇娇发现,这个少年能看得见她。
天外天之人除非夙愿,否则不应沾染九重天的因果,一时情急之下,宁娇娇顺口胡诌了自己的身份。
她说自己是个小花仙,又顺手指了指路边随处可见的常花,说那就是自己的本体。
这本是宁娇娇无心之举,谁也没料到那少年当了真,后来在被九重天上无聊之辈挑衅事,竟不顾自己的安危,拼死护住了那朵常花,甚至为此被人用脚生生碾断了小指。
不仅是残忍的伤害,更是一种折辱。
宁娇娇从未想过,那个浅笑温润、修长挺拔的少年,居然会为了一朵花,甘愿低下高贵的头颅,弯折脊背,被人羞辱。
可那甚至不是她的本体,仅仅是一朵花,是一朵凡间最寻常的花罢了。
于是本该立刻回到天外天的宁娇娇心软了。
她唯一一次破了例。
她留了下来。
……
……
宁娇娇的到来使得局面顷刻间颠倒,青云子节节败退,直到宁娇娇将剑锋抵在他胸口的最后那一刻,两人目光相接,宁娇娇开口:“你若愿意——”
“我不愿意。”
宁娇娇道:“你还不知道我想说什么。”
青云子摇摇头:“无论说什么我都不信的——你们这些神仙,惯会骗人。”
宁娇娇沉默。
她与青云子最初的相遇可以追溯至几千年前,那时的宁娇娇尚未认识任何人,只是鸿蒙初开时生在无妄海边的佛陀优昙,而青云子是被九重天追杀的玄羽魔凤。
那时宁娇娇什么也不知道,但她偶尔曾听无妄之海中的涛声,直到原来人间的凡人,都是有父母双亲的。
她想啊想啊,也想不出自己的双亲是谁,却在辨不出日夜的那一刻,迎来了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
长相不错,唔,能被一群人追赶,想来实力也不错。
见他已至陌路,于是什么也不懂的佛陀优昙开口:“我庇护你,你愿意成为我的父亲吗?”
男子抬起头笑了,狭长的凤眼弯成弦月:“哟,是个有了神魂的佛陀优昙啊,这倒是奇了。”
“不过让我做父亲你可要想清楚了,我现在失去了大半修为,又被人追杀,可不是什么好的人选。”
分明狼狈不堪,浑身是血,他却游刃有余到好似拥有神兵百万。
佛陀优昙想了想:“那便只做三日,我也只庇护你三日。”
男人一口答应:“一言为定。”
这三日内,男人当真将她当做了自己的孩子爱护,虽然只是一朵未成型的小花儿,男人也给她取了名字,甚至不知从哪儿弄来了锦衣罗绣,雪色的裙摆铺开,如同最干净的月色。
宁娇娇也问过为什么总给她白色,分明男人自己就爱穿得花里胡哨。男人满不在乎道:“彩色有什么好看的?你看我这一身漂亮的羽毛,全都被人毁了,还不如白色,干干净净的,看着就赏心悦目。”
……
……
三日期满,男人离去,而佛陀优昙再次陷入沉睡。
这一睡便不知今夕何夕,醒来后,隐约听说,不止是那身毛儿,就连骨头都被人拆了。
宁娇娇望向他:“早知道如此,当日就不庇护你了。”
青云子朗声笑道,他竟是直接丢开了手中长剑,毫无防备地张开双臂:“这世上只有执妄散,倒是没有后悔药。”
甚至就连化作执妄果树的那人,都是青云子的故人。
挚爱反目,亲友离散,他已经活得太久太久。
说这话时,青云子的眼神恢复了片刻清明。
宁娇娇将长剑往前而去。
剑锋没入皮肉的一瞬间,青云子身形骤散,化为了点点星光,顷刻间于空中淹没。
然而与此同时,宁娇娇嘴角溢出一丝血迹,身形被云雾似的风裹住,如今竟也开始缓慢消散!
宁娇娇垂眸,她早就猜到了这一结局。
当初能够从空有一丝神魂的佛陀优昙化形,也多亏了青云子的点拨才能成圣君之骨骼,甚至连“宁娇娇”这个俗名也是他所取的,本就有因果牵扯在,如今将他湮除,无论道义如何,因果却是要还的。
如今想来,就连拜师时的问答,都像是谶言。
然而就在这时,宁娇娇腕上忽然被扣住,汹涌澎湃的灵力涌进了体内。
她豁然抬眸,只见一直在旁的白衣公子不知何时穿越云雾到了他的身边。
离渊在将灵力渡给她,可这因果反噬不是开玩笑的!若是如此,那他自己……!
“松手。”宁娇娇低声道。
离渊弯了弯眉眼,轻声道:“不松。”
宁娇娇奋力想要甩开,可是因为体内灵力的流逝,被他牢牢扣住,不等她再次开口,身侧白衣公子动了动,宽大的衣袍几乎要将她包裹。
“你看。”
在彻底湮没身形前,离渊开口。
语调松快极了,堂堂九重天帝君,脸上带着几分孩童般天真的愉悦。
“这一次,我抓住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