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方都做出了如此保证了, 宁娇娇当然不会再冷硬拒绝。
仲献玉不着痕迹地翘起了唇角。
他就知道,她最是心软。
两人一路同行,谁也没先开口, 气氛颇有几分沉闷。
此时正是早春时节,又值一日傍晚, 总是灿烂的阳光中又夹杂着一层阴翳,树影于头顶上空遮蔽,日光下澈, 钻过了细小的缝隙,柔软温柔地落在了身旁少女恬淡的面容上, 风吹动枝头残叶,树影摇曳,莫名增添了几分神性。
仲献玉眼神微动,心中竟开始患得患失起来。
这样的宁娇娇太过陌生,好似下一秒就要羽化飞升。
……有些像是之前梦见的那段往事。
于梦中的记忆中, 仲献玉能窥出许多东西。
那些断断续续的画面中,血色与硝烟并在,即便是梦中作为旁观者的仲献玉,亦曾为梦中某些画面感受到何为彻骨之寒。
父不父, 子不子, 君者不堪为君, 臣者却有不臣之心。
在梦中, 在看见那群人嘻嘻哈哈地想要挥鞭向自己袭来时,仲献玉几乎想要冷笑, 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冷眼看着那鞭即将落在自己身上,背后却猛然感受到一股力气将他拽离了攻击。
那人的力气显然不算大, 攥紧了他的衣袖,几乎快要把袖子绞进他的肉里。
仲献玉有些想笑。
他大概能猜到梦中的自己想做什么,即便没有人出席,想要欺辱他的人也讨不了好,顶多是他自己受点伤罢了。
一点小伤而已,无所谓的。
仲献玉这么想,鼻尖却钻入了一阵幽幽花香,清新得像是漂浮在天空中的云彩,来的那人似乎浅浅地笑了下,仅仅是如此浅薄的一笑,却如同水中最后的浮木,散发着勾魂摄魄的光。
香气并不浓郁,却有着致命的吸引力
光也不算明亮,大约只有一盏灯火。
仲献玉瞧见了那人,眸色微动,神情有片刻的恍然。
——这是初见。
心中有个声音这样告诉他,仲献玉迟钝地在心中默念着“初见”二字,却没注意画面已经变换,穿着白袍粉裙的女子正看着他,神色似乎有几分奇怪。
“那群人已经走了。”她打量了面前的少年几眼,在少年低头后,主动挪开了目光,“你小心些,瞧着他们的神色,大抵还会再来。”
仲献玉却没有细听她的话,他顺着女子的目光看向了自己。
一身衣袍早在不知何时起就被凡间的泥泞污垢沾满,上面甚至残留着划痕,一道焦黑的灼烧痕迹更是从胸口贯穿至腰际,可笑又滑稽。
堂堂天帝之子,落魄得还不如凡间乞丐。
许是心情太过激荡,仲献玉竟是重新获得了身体的控制权,他缓缓抬起了头。
面前人是那般皎洁,干净的如同尘世明月夜中的月光,她对上了他的目光,似乎是笑了一下。
当那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向仲献玉时,他从那双平静的毫无波澜的眼中窥见了自己的身影,那一瞬间,仲献玉觉得自己已将月色揽入怀中。
……
兴许就是从这时起吧,仲献玉想,也许是因为这件事,他才这样偏爱起了白衣。
他至今也无法确定梦中人的身份,但却在见到宁娇娇的第一眼,便知道,一定是她。
一定是她,再也不会是别人了。
分明从前是最不信命的人,如今却偏偏也开始信起了宿世姻缘。
脑中思绪转瞬即逝,仲献玉的目光先是扫过了不远处的城镇中荡起的烟火,而后弯起了眉眼,侧过脸看向了身旁的少女。
“出了树林后,便是融星州的地界了。”
宁娇娇心中想着事,随意地应了一声,又听仲献玉开口:“如今天色已晚,等进了城镇后,不如先找个地方落脚,明日再赶路去月山,如何?”
不知为何,仲献玉并不想让宁娇娇那么早就见到狐族的人。
宁娇娇对此倒是没什么意见。
她张了张口,有心想要关心一下青年的伤势,可话到了嘴边也不知该如何开口。
那划在脸上的一刀决绝又干脆,猩红色的鲜血往下淌的画面历历在目,如今虽然止住了血,疤痕却尤在。
短暂呃沉默后,宁娇娇突然开口:“你既然也要去月山,为何不一开始露面?”
走在她身侧的人沉默了片刻,就在宁娇娇以为对方不会回答时,才轻声开口:“我以为你不愿见到我。”
宁娇娇一怔。
“通往月山的路无非这么几条,论起平坦大道,统共不过这一条。倘若师妹为了避开我而走了小路,反倒是我平添了麻烦。”
他的声线很是清冽好听,不疾不徐如早春之风,温和地拂过世间所有的荒芜。
风吹叶声簌簌作响,宁娇娇沉默了片刻,慢吞吞地开口:“等到了城里,看看有没有医修,看看你的伤势。”她对上身边的人的目光,解释道,“你的匕首上似乎藏着魔气,方才我用了好几种方式也没能成功驱散,为今之计还是尽快找个医修看看。”
白发青年浅笑着看着她,察觉到少女平静语气下隐隐流露出的担忧,莞尔道:“宁师妹放心,我自有分寸。”
“这匕首上确有魔气,但不会损伤人的根本,只是会让伤口愈合的慢一些。”
“就当是一个记号而已,师妹不必介怀。”
他似乎根本不在意自己脸上的伤痕。
宁娇娇却觉得心中难安。
仲献玉此时说得再好听,也抵消不了他之所以会做出这个举动的原因。
无非是因为自己当夜不懂事,全凭意气,直接说下了那般令人伤心的话。
将心比心,宁娇娇想,倘若有人对自己说出这般决绝的话,她是绝对要与对方翻脸的。
可仲献玉非但没有记仇,甚至还顾虑到自己的感受,没有从一开始就露面,反而隐匿于暗中。
融星州的临城就在眼前,城墙巍峨仿若耸入天空,两人不约而同地放缓了脚步,目露深思。
“抱歉。”
仲献玉一怔,看向了身侧的少女,只听对方小声道:“之前是我太过意气用事,难为师兄如此包容。”
“无论师兄想要我如何赔罪,只要不涉及道义,我都愿受罚。”
这还是宁娇娇第一次与并非师门中的人郑重道歉,她甚至做好了仲献玉借此机会责罚戏弄自己的准备。
宁娇娇垂下眼,脸上被绯红覆盖,别看她声线平和,心中其实并不平静。
仲献玉此前刚经历擎天门那一系列事,想来心中正是动荡不平时,而自己却只因着一时直觉,给对方添乱……
无论如何,实在不该。
等了许久,宁娇娇也未听见仲献玉开口,她蹙眉,抬起头,正撞进了对方漆黑如渊的眼瞳。
对视的刹那,总是蒙在上面的冰雪消融,雾气也散开,宁娇娇这才发现,自己总以为如深渊般的眼眸,竟是这般清浅又干净。
“不必和我说‘抱歉’。”仲献玉轻声开口,咬字却分外清晰。
“无论世人如何,你永远不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