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不信 “她死在你们所有人的口中,死得……

殿内一片死一般的寂静。

离渊静静地看着虞央, 语气分辨不出任何情绪:“凭什么?”

不是为什么,而是凭什么?

虞央忽然好奇,倘若现在是那个小花仙站在离渊面前, 他是否还用如此冷淡的态度相待。

但虞央并没有开口。

她与离渊如今的情谊,已经再经不起摧折了。

“凭我是最合适的人选。”虞央道, “如今除了我之外,没有人更适合那个位置。”

布局华丽的宫殿内浮动着药香,涌入鼻腔内, 显得冰冷又荒凉。

离渊听见这话眼神不变,甚至没有多看虞央一眼, 冷淡道:“有人比你更合适。”

他的唇边再也没有一丝笑意,清冷漠然的样子,愈发像是传闻中杀伐果决、不近人情的帝君了。

从前的时候,离渊从不会在朋友面前露出如此神情。

“可是比我更合适的人,已经死了。”

假如现在宁娇娇还在, 虞央是不会说出今日之语的。

可现在不同了。

现在,没有人比她更合适了。

虞央从来明白自己想要什么。

她想要权力,想要地位,想要站在高台之上俯视众生, 想要得到很多很多的东西。

她知道很多人喜欢她温柔恬静的模样, 所以在很多时候, 虞央也愿意满足他们, 尽力做一个完美的“三界第一美人”。

但虞央同样也有野心,假如她当年没有一点野心, 也不会放着好好的美人不做,而选择上了神魔大战的战场了。

那是虞央当年作为北海龙王私生女,所能够得到权力的唯一途径。

她想要证明自己给那人看, 除了那些勾心斗角的算计,她虞央同样也能去驰骋疆场,绝不是幼时那个只会用哭泣摇尾乞怜的废物。

至于在宁娇娇还在时,善于洞察人心的虞央从未想过成为天后。

但现在那个小花仙不在了,成为天后,就成了虞央另一种向上走的手段。

浮动在空气中的药香逐渐变得稀薄,化为了另一种使人紧绷的氛围。

太过于安静了,甚至比焚天中的牢狱尤甚。

虞央动了动手腕,仓皇地想要逃避开离渊的目光。她知道自己或许不该这么说,可心中忽然涌起的那股不平之气,却促使她再次开口。

“离渊。”虞央深吸了一口气,“宁娇娇已经死了——死在斩仙台,尸骨无存、魂飞魄散。”

她本以为这句话会引起离渊的怒火,熟料,离渊平静得很,不仅没有半点愤怒的迹象,反而一派淡然,淡然的好似他面前这个人不存在一样。

说句实话,虞央宁愿离渊发火,面对自己时还有几分人气,而不是像现在这样不冷不热,好似所有事务在他眼中,形同虚设。

“我知道。”

虞央蓦然抬首,恰好对上了离渊的眼眸。

漆黑如稠墨,里面是化不开的沉寂。

如同那斩仙台周围的雷云,好似下一秒就会将人吞噬。

“我当然知道她死了。”离渊不知想起了什么,漠然的表情化开,勾起了一抹极其浅淡的温柔,像极了那年三月初春时,飘飘摇摇从上空坠落的花瓣。

轻柔,淡然,即便坠落在地上,也只为一朵花沾染尘埃。

但虞央想不通,为何离渊会笑。

这有什么值得他笑的呢?

她这么想,也终于这么问了出口。

“你为什么会笑?”虞央道。

离渊轻笑:“我又为什么不能笑?”

虞央沉默了一会儿,道:“我以为提起她,你会很伤心。”

这下,离渊反而真的笑了。

低沉的笑声于殿内响起,如同于湖中沉璧,勾得人心痒。

“不止是你,虞央,有很多人都曾对我说过‘宁娇娇已经死了’。”

“她刚跳下去时,我便曾让司命的婆娑仙为我卜算她的魂魄,那时的我不想放过任何一丝她还活着的可能,但婆娑仙却告诉我根本探查不到,这是个神魂已不存于三界之人。”

“我不信。”

“我又去找了缘邱,令他为我算前世今生的姻缘。”

“他说,他无法算三界帝王之命,接着,又直接了当对我说,宁娇娇已经魂飞魄散了。”

清冽的声音落于空中,好似玉石叮当,骤然崩裂。

离渊望向了虞央,轻轻摇了摇头:“接着还有鴏常、北芙、甚至是她以前的朋友……还有你。”

一遍又一遍,所有人都在提醒离渊,宁娇娇已经死了这件事。

就连虞央这样从来不将感情放在心上的人听着,都觉得悲哀。

不过这样也好。

这样,离渊总该接受了。

“——可我还是不信。”

虞央愕然抬首。

离渊不知何时摊开了手,虞央顺着他的动作看去,只见掌心上似乎放着一些皱皱巴巴、蜷缩着的焦黑之物。

好像是几朵花瓣。

“我曾几次下凡,途径九州,甚至那日天缘大阵忽然出事前,我亦曾试图下凡。”

“可我还是没能找到她。”

分明是这般沉重的事情,离渊却能这样轻描淡写的一笔带过。

轻巧的好似不过在谈论一朵花的枯萎。

真是奇怪,明明这样连旁人都觉得悲伤的故事,作为当事人的离渊,居然像是半点察觉不到难过。

可分明的,虞央却又能感受到面前人浑身都散发着无望的孤寂,像是无妄之海的黑水,从不会轻易起波澜,旁人看去,只觉得一片绝望的沉默。

虞央眼中满是困惑:“所以你接受了她的死亡?”

“你知道么?”离渊收拢手掌,“近日凡间兴起了很懂有关天界的话本轶闻。”

他语气淡淡,唇边却有着笑意:“其中有些,便是我和她的故事。”

有谁竟如此大胆?!居然该编排九重天的帝君!

虞央先是微不可查的皱眉,而后忽而了悟。

“没有你的同意,断无人敢如此。”她笃定,旋即又感到疑惑,“为何如此?”

为何如此?

离渊捏紧了手指,骤然放开,疼痛感于心间蔓延。

小花仙离开前,曾笑着对他说,让那些仙官千万别将她写入史册。

可离渊偏不要。

他想要所有人记住她,记住自己与她的纠葛,记住曾经有这么一段往事。

哪怕有会被编撰戏说,哪怕会因此受人编排指责,哪怕会沾染上丝丝缕缕难解的因果。

在所不惜。

离渊想要宁娇娇存在,哪怕她神魂俱灭,他也要千方百计让她存在于这红尘烟火。

小花仙这般喜欢凡间,自己便陪着她留在凡间的戏说话本中。

他们的爱恨嗔痴,旖旎情思会千秋万代地流传下去。

或许这样,也能算作一种永恒相伴。

虞央见离渊长久不语,轻声猜测:“难不成你还是不信她已经死亡?”

所以才让凡人传颂,作千万种结局?

这一次,离渊没有沉默,他看向了虞央,道:“所有人都和我说她死了。”离渊不知想起了什么,停顿了片刻,继而浅笑。

“她死在你们所有人的口中,死得轰轰烈烈,又栩栩如生。”

离渊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不想忘记。

情魂暂时不能融合,离渊知道自己的记忆出了问题,他生怕自己忘记。

唯有疼痛最为清醒,最不会让人忘记。

所以离渊一遍又一遍地亲手揭开自己的伤疤,越是鲜血淋漓,越是让他心安不已。

他清醒地知道自己正受着情魂的影响,却又第一次甘愿受其支配,于痛苦中沦陷。

而明面上,离渊风轻云淡,没有人能察觉到他的压抑在心中,正翻涌着的情绪。

虞央突然开始怀疑,她问道:“你是不是还未将……将它融合?”

离渊抬眸清清冷冷地看了她一眼,既不应是,也未否认。

细碎的光从殿门外散了进来,有一束落在了离渊身上,恍惚间,虞央好似又看见了曾经那个白衣仙君。

清风为骨,明月作貌,温润疏朗的像是凡间早春之色,一见即是遇惊鸿。

见离渊不作答,虞央也不逼问,她只是摇头:“你变了很多。”

“如这件事放在以前,你一定会同意我的做法。”

用最简单的方式做事,将利益最大化,必要时不在乎所谓的手段。

这才是离渊,虞央一直以为他和自己才是同类人。

万事不经心,千秋如云机。

虞央还记得曾经离渊说,想要“千秋日月,万古长宁”,但现在,离渊却因一片焦土,和一个天后之位的试探,便彻底对她冷了心。

虞央想,纵然自己所欲所求甚多,也自认算是机敏聪明,可到底还是不懂这传说中的爱意。

而且,她也终于发现,自己也没想象中的,那般了解离渊。

“最后一个问题。”虞央抬起头,紧紧地盯着离渊,却是半天都没有开口。

离渊敛起眉眼,又恢复那副清冷出尘的模样,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离渊,”虞央问道,“千年前我离开时,你也曾如此么?”

离渊摇头:“虞央,你与她,无法相提并论。”

一锤定音。

虞央蓦然瞪大了眼眸,离渊却早已转身,没有给虞央任何反驳的余地。

她看着他的背影,如雪白发散在脑后,看上去当真像是凡间的雪色一样清冷孤绝。

“你若无事,以后便不要总来九重天了 。”

就连虞央都佩服自己的冷静,此时她居然还能条理清晰地询问:“就因为一句话,你我连朋友都当不得了吗?”

“我当你是朋友。”离渊说,“可你说出了那句话,无论真假,你都不该说的。”

万一她知道了,又该不高兴了。

虞央愕然地抬首,像是难以置信。

再没有比这更平静的语调了,也在没有比这更令人绝望的话语了。

凉薄、果决,不给她一丝幻想的空间,如同对待敌军一样一击毙命,击碎了虞央曾经所有微小而隐秘的窃喜。

何等决绝啊,虞央苦笑。

可那能让他决绝的人都已经不在了,又为何偏要如此呢?

她走出殿外,没有用任何法器,一路向着北荒的方向走去。

这一路上总有人偷偷看她,悄声议论,若是迎面遇上,那群小仙子便会对虞央规规矩矩的行礼,偶也有八卦者大着胆子抬起头看她,虞央便回以一笑,反而惹得记得八卦的小仙子害羞不已,颇为自责懊恼自己方才的议论揣测。

自小到大,虞央已经习惯了如此收买人心。

或许是笑得多了,在即将离开那片天池时,虞央忽然明白了离渊为什么会笑。

没有任何缘故,只是因为提起了宁娇娇而已,便足够让他感到欢愉。

仅此而已。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踏离九重天的白玉阶时忽然又想起了一件事。

自己当年,可能是真的有些喜欢那白衣胜雪的小仙君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