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夏生去了一趟下山村。
下山村是他户口所在地, 哪怕他的户口因为当兵的原因,被迁到了部队,但是留存还在村子里。
他在生产队里, 依然有分红, 只不过没有其他村民那么多而已。
月华和孩子的户口都在村子里,分红也都在村子里。
如今他们分家了, 那么他还可以分到一场宅基地。
这场宅基地,不管他要不要建房子,村子里都会划出来给他。
冉夏生也没有矫情到说不要这块地, 宅基地他自然是需要的。
万一以后他不在部队干了, 要回地方来,他们一家人还是需要有住的地方。村子里的房子, 那是必不可少。
当时分家的时候,他走得匆忙, 也没有好好地跟村里把这个宅基地划分出来。
他跟宓月华说了一下, 宓月华让他去村子里,把宅基地拿回来。
如果这块宅基地不拿回来, 到时候也会被老宅那边拿了去, 那自然是不能的。
宅基地是属于他们二房的,如果被老宅那边拿了去,那到时候又得折腾了。
他们可禁不起折腾。
冉夏生自然没有让宓月华一起过去, 她在坐月子,禁不起这些折腾。
但是冉莹莹可以, 她可以跟着冉夏生到处走。
冉夏生本来也不想把莹莹抱着,这过去只怕又会闹腾,他的爹娘他知道,看不到他人还好, 看到了他的人,怎么可能会不闹腾呢?
但是冉莹莹想跟着冉夏生,抓着冉夏生的衣服,就是不放手,最后冉夏生也没有办法,只得抱上冉莹莹。
冉莹莹自然是想跟上的,她太了解冉老太他们的脾气了,冉夏生对女儿是一点没有免疫力的,女儿哼哧哼哧着抓着他的衣服不放,他怎么也狠不下心。
这次回去,他并没有坐老杨的车子,老杨的公车,也不能随时带他回去。这次他是坐中巴车回去的,到公社那边只要一毛钱,再步行过去,大概也就半小时。
冉夏生疾行惯了,这半小时的路程,对于他来说,并不是特别的远。
抱着女儿,行走在大道上,他觉得那也是一种享受。
从公社到下山村,这路上自然是会碰到熟人,冉夏生不管在公社还是下山村,又是有一定的知名度。
有邻村的,也有本村的。
冉夏生当时分家的事情,闹得很大,下山村谁不知道?就算当时不知道,后来也都传开了。
最后就传到了邻村。
分家的事情,其实哪个村子没有?各自成家了,一般父母都不会让儿子们还挤在一起不分家,都会把家分掉。
也就是像冉老太他们,因为冉夏生津贴高,她不愿意放手,想要当家作主,这才死咬着牙不肯分家。
但这样的情况,各家毕竟还是少了点。
像冉夏生这样有出息的,乡下又有几人?
“夏生,听说你分家了?”这是邻村的。
这人说起来,还是他同学。
冉夏生说:“对,刚分家。”
“听说你还抓了你大哥?”那人凑近他耳边说。
冉夏生看了那人一眼:“你是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那人说:“我也是听我大姑父的二舅子的小姨家的邻居说的。”
冉夏生:“这舌根可不能乱搅。”
冉夏生常年处于战斗中,自身就带了一种煞气,此时板下来严肃的时候,自有一种威压,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那人讪讪地笑道:“我只是听说。想想也不可能,那是你亲哥,你怎么可能会让人抓了他,那不是六亲不认了吗?”
冉夏生却沉着脸不说话。
他没有想到,这事竟然传得那么远,连邻村都知道了。
别人还只知道个片面,在他们眼里他让人抓了冉春旺,这是猪狗不如了?
这还不是他出面让人抓的,而且这事最后也没有实施,老杨已经放了冉春旺了,却依然有人说。
冉莹莹本来昏昏沉沉欲睡的样子,因为这番对话,彻底地醒了。
整个人都精神了。
她也没有想到,爹娘当初分家的事情,竟然会传得那么离谱。
甚至还说爹抓了冉春旺,那也不是爹下令的,而且也没抓啊。
这都是谁给传出去的?这不是坏爹的名声吗?
爹在部队里,那名声能够被这么污染的吗?
还记得前世的时候,爹当初因为一条腿受了伤,没有办法只能回渭安县。当时被分在了矿厂里,当了副厂长,也是有人在外面散播传言,说爹苛待老人,不友爱兄弟。
当时还有上面的人过来调查,那个时候还有革委会呢,把爹调查得透彻底,差一点就革了爹的职。
如果那个时候,爹被革了职,娘的身体又不好,到时候治病的钱哪里来?
钱肯定会提前去世,最后她和爹肯定连生活的来源都没有。
当时革委会来调查的时候,爹被气得差点吐血,这什么人,没事这么害人?竟然这样举报他。
后来要不是有老杨叔叔他们作证,这件事情真的有可能会被人举报成功,最后不但革了职,说不定还有可能会生出其他的事情来。
当时,二房也查不到是谁举报的,那个举报的人是匿名举报的,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但就是这么一封匿名信,却差点毁了一个正直的人。
爹用战功换来的副厂长的工作,有可能会泡汤。
哪怕如此,也很长一段时间,爹一直处于调查中,直到一年之后,这种调查才减少。
现在,就因为爹当时跟老宅那边分家,因为老杨叔叔要抓了冉春旺追究逃兵的事情,竟被人谣言成是爹下令的。
还说他六亲不认?
这真的是恶意中伤。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去革委会举报爹,爹完全有可能会被调查。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冉莹莹就打了个冷战。
人性难防,一点不假。
冉莹莹心里想:幸好我跟着来了,知道了有这事。如果没跟着来,怎么知道竟然有人这样编排爹。以爹的性格,肯定不会说的。
冉莹莹现在修炼的锦鲤气并不多,但她还是把为数不多的锦鲤气都渡到了冉夏生的身上。
渡完宾,她身体突然很虚弱起来。
冉夏生却并不知道这情况,他只知道自己身体突然一暖,也发现了莹莹精神不济的样子。
他也没有多想,以为孩子昏昏欲睡而已,将她抱得更紧了。
……
冉夏生在路上,遇到了不少人,凡是认识他的,都过来打听他家的事情。
冉夏生一开始还解释几句,到最后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半句话都不愿意吐露。
这些人八卦到极点,喜欢拿别人家的闲事在茶余饭后讨论,真是无聊至极。
终于到了下山村,此时村民们都在生产地里干活。
大家就靠着那点工分生活,不干活就没有工分,到时候就分不了粮,分不了粮那就得饿死。
城里还有粮票可以分,这乡下哪还有这么多粮票分给他们?
也就是他们自己余粮多的情况下,去城里换点儿票证。
那也只能够偶尔换点儿,也只敢去供销社换,而不敢去黑市换。
黑市虽然价钱高,但是风险太大,一个搞不好,就容易出事。
村民们胆小的多,还是愿意去供销社里换点儿粮食,哪怕量少票少钱少,那起码安心不是?
冉夏生一路走过来,就经过了生产地,被很多村民看在了眼里。
“是夏生啊。”有人站起来打招呼。
冉夏生望了过去,也在生产地里看到了爹娘还有大哥三弟的身影,他们都在地里干活。
他只是点了点头,跟他们打了招呼,就往村委走。
他要批宅基地,就需要去村委。
一般村支书和村长都在村委里,生产地里的活一般由生产队长管着。
当然村支书和村长也少不了要干活,但今天他们并不在。他在生产地里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到,问过生产队长后,才知道两位干部今天都没有上工,都在村委里。
到了村委,果然就找到了村支书和村长,他们正跟会计在盘账。
盘什么账,冉夏生就不知道了,这是村里的事情,他自然也不好多过问。
“夏生,你怎么来了?”看到他,村支书还愣了一下。
冉夏生说:“支书,村长,我今天过来,是想批自己的宅基地。”
村支书说:“这宅基地,每一户都有,这边有不少宅基地,你看你需要哪一块?”
此时,冉莹莹昏昏的脑袋,已经有些缓过劲来了,虽然还有些发晕。
她睁开眼睛,见已经到了下山村村委,爹正和村委两位干部商量着宅基地的事情。
前世,他们并没有分到宅基地,因为他们一家并没有被分出去。
至于为什么原因没有被分出去,冉莹莹并不知道。
按理说,以爹的性格,绝对不可能会分不了家,那就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当然,这些事情因为她当时太小,并不知道原因,等到她知事起,他们就已经搬到了县城里,娘的身体一直不好,爹那个时候腿也伤了,行动也不方便,二房一家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好。
后来娘死后,日子过得就更差了。
老宅那边,时不时地会过来闹一下。
闹到后来,爹一场大病,最后也去了,剩下她根本就保不住二房的一切。
如今,跟前世比起来,不知道好了多少。
二房终于从老宅那边分了出来,不管过程有多么不容易,也不管冉老太和冉老爹到时候会不会来闹,分家了,那就可以不跟那边扯上关系了。
如今,他们二房在下山村也能够有宅基地了。
至于说不要宅基地,他们在县城里一样生活之类的,那肯定是不行的。
宅基地如果不要,最后过了期限,那是会被收回去的。
宅基地拿下来,哪怕放在那里,都比放弃这个权限好。
至于有没有期限,拿了宅基地就得盖房子,对此冉莹莹了解不多。
这时,冉夏生和两位村干部已经讨论到了要哪块宅基地。
现在宅基地其实也紧张,并不是想要就有的。村中心的已经没有了,边缘上的,离村子远一些的的地倒有。
如果是换作别人,可能对于这样的宅基地并不满意,但是对于冉家二房来说,这是再好不过。
冉夏生也想过,选择一块离老宅那边远一点的宅基地,不管他们住不住,离着老宅远一点,到时候牵扯也少一点。
他是真的怕了他爹娘那胡搅蛮缠的劲了。
离得远了,就不用时不时的上门来,闹上一闹。
他在不在,都不想有这样的纠缠。
冉夏生最后选择了离村子中心很远的东边那块地,那里离着村口也近,但离冉家老宅远。
“这块地,很少有人选,因为离村子太远了,很多人不太满意,没想到你竟会选择那里。”村支书忍不住说。
冉夏生:“叔你也知道,我跟家里分了家,离得远点,到时候少些争吵。”
村支书想到了冉老爹家那些事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夏生啊,这宅基地批下来,不能不盖房子,上边会过来抽查,你这可抓紧时间把房子盖起来。”
冉夏生说:“难道我先放着也不行吗?”
她是决定想让宓月华她们母女随军的,这房子盖了之后也没人住,到时候还得坏。
村支书说:“那不行啊,这是上边明文规定的,批了宅基地,就得在上面盖上房子,如果不盖房子,超过一定的期限之后,宅基地会被收回来,到时候再批,那就不可能了。”
冉夏生沉默了,想了想,“叔,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过来盖房子。”
村支书:“叔知道,你到时候就回部队了,但是月华她们娘俩也要住不是?”
冉夏生说:“我是打算把她们娘俩接到西南去的。”
村支书这才想起来,冉夏生曾经跟他说过,要让宓月华她们母女俩随军。
“真的要随军啊?你这一随军,到时候分粮就分不到了。”
冉夏生:“这我知道,让她们娘俩在这,我不太放心。”
村支书表示理解,宓月华在家里受了这等委屈,冉夏生不知道还好,现在都已经知道了,又怎么可能还会放心呢?把她们娘俩接过去,能够理解。
村支书:“我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你爹娘那边……那怎样,那也是你爹娘,你们虽然分家了,但老人得养。”
冉夏生:“我知道的,叔,这个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
冉夏生当时是请了一个月假的。
他在西南这边有重要的任务,他为了赶回来,几乎加班加点的完成了那个任务,师领导才给了他们小队一个休息的时间。
当时他给领导打了报道,随军的报告。
他想把宓月华母女俩带回西南,在这边他太不放心了,只有带到西南去,他才能够放一百个心。
但是如今部队正在前线打仗,部队并没有家属房空出来。
冉夏生可不清楚老宅那边又有了什么想法,就是知道他也不管。
冉家二房,已经把所有的行程计划都列了出来。
冉夏生这边跟妻子商量好,十天之后,宓月华出月子,他们再在渭安县待两天,去老四家里吃顿饭,再请老杨和另一个战友吃顿饭,他们就南下。
冉夏生也知道,西南那边并没有房子给宓月华母女俩住,部队因为处于随时开拔的状态,根本就没办法安置家属房。就连女兵都少,除了医护人员和宣传兵,根本就没有女兵。领导们的家属都没办法随军。
他们只能够想办法租房。
但有一个问题,周边的县市,也没有那么安全,就算住到老百姓那里,也是充满了风险。
边境现在正在打仗,打大仗,随时都有可能有敌袭。
西南那边的房子,并没有那么好找,如果好找,冉夏生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冉夏生并不想让妻女陷入到这种危险中,情愿妻女住在离部队有五十公里的就近县城,都比直接住到部队里好。
等到战争结束后,再把妻女接回来。
如今只有这么做,想要两全齐美,那也不可能。
牺牲一下个人感情吧,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更多的小家能够安全。
冉夏生很不舍,但是为了保证大后方的安全,作为军人的他只能舍小家为大家。
好在,他们每次任务结束都有休整,特别是他们营作为尖刀任务,每次完成任务,都会有三五天到半个月不等的休息时间。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老杨知道了冉夏生这个想法之后,劝住了冉夏生。
老杨:“老冉,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恨不得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去,可是你有想过现实问题吗?你随时可能上战场,如今西南那边战局那么严重,你如今上了战场,弟妹和孩子怎么办?”
冉夏生:“老杨你也看到了,家里很不太平,我爹我娘他们整天的闹腾,我不放心月华他们母女。我想过了,暂时先把月华她们接到就近的县里,先租个地方,等我有空了,就回家去,这样……”
老杨却说:“老冉,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换作我,我也着急。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在战场上,随时处于危险,什么时候能够回家都是一个未知数。一旦有战斗任务,几个月都是短的,有可能会是一年两年,弟妹和孩子怎么办?你是让弟妹一个人,即当爹又当妈,一个人照顾孩子吗?他们在这里,至少还有熟人,就算你父母不管,还有你岳父母,再不挤,还有朋友,但是在西南,人生地不熟的,她们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冉夏生张了张嘴,开口想说些什么。
老杨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说,在这里弟妹万一被你父母欺负了怎么办?你们都分家了,他们就是想欺负,又能欺负到哪里去?”
冉夏生说:“老杨,你不了解我爹娘,他们才不管是不是分家了,到时候还是会上家里来。我怕月华她娘俩,挺不过。虽然到了西南那边,我没办法陪伴她娘俩,也可能月华会辛苦一段时间,但是……至少她们至少不用受委屈。”
心里却叹了一声,如果他不当兵,是不是就可以陪在老婆孩子身边了?
是不是月华和孩子,就不用长年受这份苦了?
心里却在犹豫着,要不要转业回来,干脆在家里算了。
老杨:“那你可有想过,能把弟妹她们安排在哪里?安排在边境附近,那里处于战争中,随时都有可能会遭到敌袭。如果被敌袭了,你又不在她们身边,她们的安全怎么保证?”
冉夏生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随时可能发生。
老杨:“西南哪个地方,现在都处于战争边沿,哪里都不安全,除非把他们安排到邻省,但是安排到邻省,你真放心吗?”
冉夏生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不放心。
安排到邻省,那不如直接安排在县城里,因为他无法保证,月华他们在邻省会不会被欺负。
而且,邻省也未必是安全的。
现在西南在打仗,谁也无法保证,会不会打到邻省去。
老杨:“你是不是也想到了,万一这场战争漫延了,会不会给弟妹他们造成不必要的安全?到时候你在前线,反而要担心她们母女俩。”
冉夏生哪怕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点头,因为老杨分析得很实在。
他因为当局者迷,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老杨:“你如果不放心弟妹他们在村子里,那就把她们接到县城里,给他们租一个房子,住到县城来,到时候我让你嫂子照顾着点。”
冉夏生叹了一声,“老杨,我再想想,再想想。”
回县城,他不需要请长假,因为他已经打了家属随军申请,他回家这都是在准许范围内的。
两个老兵过来跟冉夏生告别,他们该北上回家了。
他们的火车是在晚上九点,本来想请营长和嫂子吃顿饭。但嫂子在月子中,不能出来。
请了营长,却被冉夏生拒绝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这一时。你们赶紧先回家,家里人都在等着你们。特别是建国,你已经有三年没回家了,你媳妇你孩子都在等着你。等咱们都休完假回去,喝酒有的是时间。”
话都说到这份上,老兵也觉得今天并不是喝酒的时候。
营长现在哪有心思陪他们喝酒?肯定一门心思都在嫂子身上。
留嫂子一个人在旅社,他们也过意不去。
三人是在旅社的楼下说的这话,都被冉莹莹看在眼里。
她眼里巴巴的,特别是翟建国那里,她想:翟爸爸是去见哥哥了吧?这一世,哥哥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一世,有她保护着家人和在乎的人,就不会发生上一世这样的事情。
哥哥应该不会因为父死母改嫁,而被人踢来踢去不予理睬。
呜呜……
哥哥……
好舍不得!
但,为了哥哥,为了他能够有父爱母爱,她只能忍下了。
哥哥,等我长大,来找你哦。
华北。
一个叫翟家村的小山村。
这个小山村,只有六十户人家,留在这里的老人俱多,小伙子很多出去当兵了。
留下的青壮年,不是当兵回来的,就是出不去的,只能留在山村的。
从小山村去最近的镇上,步行需要走半天。
但就是这个小山村,却并没有车,连辆拖拉机都没有。
牛车驴车也没有。
村民们要上镇上,只能靠两条腿,翻山越岭,才能到镇上。
所以,村里没有大事,村民很少会出村子,更很少去镇上。
初春的华北,很冷。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
太阳慢慢从云层透了出来,洒下点点光辉。
脚踩在雪地的声音。
吱。
吱吱。
吱吱吱。
……
慢慢地现出一个身影来。
那是个男孩,年龄至多四岁。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衣服上还打着补丁。
包子脸上,一双好看的眉毛也紧紧地皱着。
明明应该是最萌的年龄,却一脸严肃样。
他的背上背着一个背篓,明明不大的背篓,背在他的身上,却显得那么大,几乎大半个身子那般大。
背篓一上一下地抖着,偶尔碰触到地面,发出“呯呯”的声音。
上面铺着一些草,仔细看,还能够看出来草下面是一些野菌之类的野菜。
这么冷的天,能够找到这些野菌,实属不容易。
小包子双手拢在袖子里,那棉袄很宽大,将他的身子罩得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双手拢在袖子里,外面的风吹进去,暖和不了多少。
他的脸冻得青紫。
他吸了下鼻子,边走,眼睛却不停地看着路两旁。
如果有看到什么野菜,他会立马上去采摘。
家里,已经没有菜了。
奶奶还等着他回去。
……奶奶……
想到奶奶,他的眼睛亮了亮。
好看的眼睛,猛然一亮,亮若黑宝石。
嘴唇紧紧地抿紧,小包子脸皱着,之后又舒展开。
他看到,就在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一株野菜。
是一株野菌。
现在这个天气,有野菌,就已经是最好的运气了。
不过说来也怪,以前他去找野菌野菜什么的,很少能够找到,就算能够找到,那也都别人捡了去。
但这大半个月,每次出去,都能够找到一些。
特别是这几天,运气更是好到爆。
小包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笑容很浅。
嘴角轻轻地往上翘,又被他拉了下来。
小脸又恢复了严肃样。
将这野菌子放进了身后的背篓里,他背着背篓,就往村子走。
路上,遇到了村里的人,见到他小小身子背着跟他差不多高的背篓,村民叹了一声。
“阿泓,你去山上了?”那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阿婆。
翟泓点头。
“摘了多少东西了?”老阿婆关心。
翟泓将手里刚采到的野菌子拿给老阿婆看,又指了指身后的背篓,后面还有。
老阿婆摸了摸他的脑袋:“阿泓真乖,你阿婆肯定高兴坏了。”
翟泓嘴角往上翘起,怎么也压不住。
“你阿娘还没回家?”老阿婆又问。
翟泓往上翘起的嘴角,又拉了下来。
脑袋微微垂了下来,孤独,凄凉。
老阿婆在心里叹了一声。
外面都在言传,翟涨他爹死在外面了。
三年没有回家了,又在西南当兵。
听探亲回来的战士说,翟建国已经牺牲了。
翟家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孤儿寡母的,一听翟建国死了,翟家那边更凄凉了。
听说,翟涨他娘出去好久了,一直都没有回来。
有人说,看到她跟一个男人走在一起。
这只是听说,也当不得真。
她不敢把这话告诉翟泓,这孩子太可怜了。
爹死了,娘又跑了,就剩下一个生病的阿婆。
才四岁,就要承担起家里的生计。
“来,阿泓,阿婆这有颗糖,你拿去,甜甜嘴。”老阿婆颤抖着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来。
那颗糖糖纸都跟糖粘在了一起,一看就是好久了。
翟泓摇头,将糖颗又推还给老阿婆:“吃。”
老阿婆说:“阿婆牙齿不好,不好吃糖了,这糖你吃。”
翟泓的手缩了缩,但还是坚定地推还到老阿婆手上。
“别人,吃。”
老阿婆说:“家里的小孙子不在,这糖就是他给我的,现在阿婆把这糖给你了。拿回去吃,别推了。”
翟泓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眶有些发红,“谢谢,阿婆。”
老阿婆抬手摸了摸翟泓的脑袋,孩子太可怜了。
没爹,娘又这样。
就一个阿婆,还是生了病。
这孩子,太苦命了。
摇头一叹,离开。
翟泓将手里的糖果紧紧地攥着,又小心翼翼地放到口袋里。
舍不得放进嘴里。
走回家里,路上又遇到了几个村民,好些村民又拿了些东西塞进他的小背篓里。
东西不多,也不贵重,只是村民的一片心。
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家里传来的叫骂声。
在骂的是他家大伯二伯。
他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很早就去当了兵。
外面一直在传说爹死了,他不相信。
爹在一年前还写信回来,虽然他看不懂。
信被娘收了起来。
后来他没有再看到信。
但他相信,爹绝对不是死了。
小人儿捏着拳头,小包子脸上,一片坚毅。
“早跟你说了,把这孩子送人,城里人想要他,你怎么就不答应?答应了,拿了钱,还能够给你治病,我们也能拿点钱!”这是大伯娘的声音。
“他娘要是要他,就不会自己跑了,我早就听说,她又找了一个有钱人。早就不要他了,你在坚持什么。”这是二伯娘。
“阿娘啊,你就听句劝吧,这孩子在家里就是个累赘。”这是二伯的声音。
“这事我决定了,我不管你答不答应,那边来人了,指名要翟泓。”这是大伯。
翟泓嘴唇紧紧地抿着,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地捏着。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四个人的背影。
这四个本应该是他最亲的人,此时却比豺狼还可怕。
小人儿拿起放在院门墙角的木棍,一声不吭,就向近他最近那个人打了过去。
翟家二伯娘冷不防被人在背后来了一下。
疼!
她回头,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后那个浑身发抖,警惕着的小包子。
她顿时恼火:“你个小畜生!胆肥了,打我!”
翟二娘拿手就把小包子打人的那个棍子抓在了手里。
小包子人小,力气小,被她这么一抓,整个人就往前倾。
呯!
他被摔个结实。
嘴巴结结实实地嗑在了地上。
疼!他的眼睛冒了湿意,却被他强型忍下。
他又站起来扑向翟二娘,却被发应过来的翟二伯抓住。
提了起来,四肢蹬着抓着,翟泓狠狠地瞪着翟二伯。
发了狠似地瞪。
“这么个小畜生,就该卖出去!”
翟阿婆从屋里出来,不停咳嗽着,她看到被翟二抓在手里的孙子,气得脸涨红:“老二,你混账!”
翟二伯说:“阿娘,你别怨我。要怨就怨老三,他一当兵,一去就是五年,也没见寄个钱回来。早在三年前,就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我们也是为你好,守着老三一家做什么?也没个钱。”
翟阿婆气得,咳嗽得更厉害,“建国寄不寄钱回来,都跟你们有半毛钱关系?他寄回来,那也是有老婆孩子要养。”
翟二伯说:“所以,现在他死了,他老婆跑了,家里就剩下你们两个,难道还想我们养吗?”
“我是你亲娘,你养我怎么了?”
翟二伯说:“当初老三去当兵,可是说好了的,爹娘由他养老,不需要我们兄弟俩养。当时都按了手印,怎么,现在想反悔?”
翟阿婆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就是她的两个儿子!
良心都让狗给吃了。
老人家本来就有病,这会一气,浑身都不对劲了。
“我是为你们好!我把这孩子送出去送给城里人,那是疼他,终于不用当孤儿了!爹都死了,还留着他做什么?”
翟泓一张脸涨得通红,张口就要咬:“我爹,没死!”
你们才死了!
你们全家都死了!
我爹没死!
没死!
小包子想要咬翟二伯,却咬不到。
“没死,怎么三年一点消息没有?没死,你娘会跟人跑了?”翟二伯冷哼。
翟泓一张脸涨得,更青紫。
他娘没跑,她……
眼泪在眼眶打转,被他用力地逼住,逼了回去。
翟阿婆说:“你混蛋,哪有你这样诅咒自己兄弟的?建国一年前还有写信过来!”
崔阿婆此时是痛心的。
她自己的儿子,兄弟一年没有音信情况下,竟然这样去诅咒自己的兄弟?真是她的好儿子啊。
当年,她把建国送到部队去,也是想着儿子在外面可以出人头地,毕竟在这个小山村里,什么都没有,一辈子也就可能这样糟蹋了。建国从小就懂事,他自己也想出去奔前途。
当年,要不是她要求,或许他也不会结婚,那也就没有后来那些糟心的事情,还有阿泓……
只要一想到阿泓,老人的心里就跟撕裂了一样疼。
此时,她的两个好儿子,竟然打了自己亲侄子的主意。
说是送给城里人,有享不尽的富贵,但她信吗?
自己的孙子,凭什么要去送人?而且,她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这两个儿子,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不行。”崔阿婆咬牙拒绝。
翟大伯:“阿娘,我是为了阿泓好,你看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小小年纪,才三四岁,就要承担起养家的”
“你也说了,只是一年前,谁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只怕是死了,要不回来的人怎么可能会说他已经死了?”
“你放开他,我们不需要你们养,你先放开他。”翟阿婆眼珠子都要暴出来了,却把怒火忍着,好声劝着。
翟二伯说:“这不可能,我们都已经跟城里那边说好了,他们今天就要这孩子!”
心里却想:那可是五百块,那边都已经答应了他们,只要他们把孩子送过去,就能够得到五百块。五百块那可不是小数目,那可是他们不吃不喝在地里好几年的进项了。他们这么几年,那也存不下这五百块呢。
他们可不像翟三,部队里的津贴高,进项多,他们除了在生产队赚的那点儿工分,什么进项都没有。当时城里人说给五百钱,让把侄子送过去,他们的眼睛就亮了。
他们可是打听清楚了,那家人也是正经人家,只是没儿子,翟泓这个年龄正好,长大了就会把很多事情忘了,自然也不会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正好可以养熟。
当然这话,他们自然是不能跟老人家说的。一旦说了,老太太绝对会拒绝。
毕竟从小跟老太太一起长大的,这感情深着呢,和别的孙子比起来,翟泓才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想到这,翟二眼里不免闪过一丝不悦。
“翟大翟二,那可是你们亲兄弟的儿子,是亲侄子啊!你们放了他,等我病好了,我去挣钱,我把钱给你们,好不好?放了他。”翟阿婆哭了。
她的孙子,苦命的孙子啊!
这一刻,她想死的心都有。
怎么就生了那两个讨债的,那可是自己亲兄弟的孩子啊。
嫡亲的侄子啊。
能不能放了他!
建国啊,你在哪?
回来啊!
老人哭着扑上去,想要拉开翟二伯的手。
但拉不开。
翟泓两只脚用力蹬着,想要去抓翟二伯,想要咬他,但无济于事。
邻居有人探出脑袋,想要去阻止,但是被翟大伯那凶狠的眼神吓住了。
那邻居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院子里一团乱。
翟大翟二要把人抱出去,翟阿婆又不让带走。
翟阿婆几乎绝望了。
她死死地抓着老大老二的手,就是不让他们动弹。
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生了病的老人,眼看着抓着的手慢慢地没了力气,眼看着孙子就要被人带走了。
突然
听到外面有人喊道:“是建国回来了!”
翟建国回来了!
翟阿婆正哭着,听到这一声喊,眼前一亮:“是建国回来了?”
翟泓蹬着的双脚,顿时也停了下来,爹回来了?
翟大伯却在心里冷笑:他都死了?还回来?真是大白天做美梦呢!
死了的人会回来?
真是天大的笑话!
翟二伯也冷哼:还指望一个死人回来给撑腰呢?这孩子他带定了!
正想着,就见到戳阿婆紧抓他的手松开了。
老人脸上还带着眼泪,眼睛却望着院门外,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建国,是你回来了吗?”
翟二伯嗤笑:真是,越来越像真的似的。
好像老三真的回来似的!
但是可能吗?
这绝不可能!死人要是能回来,那真是滑天下大稽。
“不用再演戏了,老三回不来了,你不知道吗”
突然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你说谁回不来?这又是想带我儿子去哪?”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翟二伯吓一跳,他怎么好像听到了老三的声音?
缓缓回过头去,就看到院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顶着阳光,像门神一样站在门口。
迈着沉稳的脚步,一步一步往这边走过来。
喝?翟二伯吓得鬼都没了?
老三不是死了吗?怎么回来了?
忍不住往脚边看去,有影子,不是死人!
没死,比死还可怕!
翟老二抓着翟泓的手,顿了顿,眼珠子转着,他立刻就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是老三回来了?我就是想带孩子去城里玩玩。”
翟建国沉着脸,并没有给翟老二好脸色,翟老二想要上前说几句话,但见到他并不好的脸色后,有些讪讪地缩回了身子。
张嘴欲言,但是翟建国直接走到他面前,大手一张,已经将翟泓抱在了怀里。
“儿子?”
翟泓那张包子脸崩得紧紧的,却只是瞪着他。
“儿子,是爹回来了!我是你爹!”
翟泓眼眶里滚着眼泪,从来不哭的他,在看到翟建国的一刹那,突然爆出了一声痛哭声:“阿爹,你终于回来了!”
好想,好想你!最后那句话,他却只哽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