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翟泓

冉夏生去了一趟下山村。

下山村是他户口所在地, 哪怕他的户口因为当兵的原因,被迁到了部队,但是留存还在村子里。

他在生产队里, 依然有分红, 只不过没有其他村民那么多而已。

月华和孩子的户口都在村子里,分红也都在村子里。

如今他们分家了, 那么他还可以分到一场宅基地。

这场宅基地,不管他要不要建房子,村子里都会划出来给他。

冉夏生也没有矫情到说不要这块地, 宅基地他自然是需要的。

万一以后他不在部队干了, 要回地方来,他们一家人还是需要有住的地方。村子里的房子, 那是必不可少。

当时分家的时候,他走得匆忙, 也没有好好地跟村里把这个宅基地划分出来。

他跟宓月华说了一下, 宓月华让他去村子里,把宅基地拿回来。

如果这块宅基地不拿回来, 到时候也会被老宅那边拿了去, 那自然是不能的。

宅基地是属于他们二房的,如果被老宅那边拿了去,那到时候又得折腾了。

他们可禁不起折腾。

冉夏生自然没有让宓月华一起过去, 她在坐月子,禁不起这些折腾。

但是冉莹莹可以, 她可以跟着冉夏生到处走。

冉夏生本来也不想把莹莹抱着,这过去只怕又会闹腾,他的爹娘他知道,看不到他人还好, 看到了他的人,怎么可能会不闹腾呢?

但是冉莹莹想跟着冉夏生,抓着冉夏生的衣服,就是不放手,最后冉夏生也没有办法,只得抱上冉莹莹。

冉莹莹自然是想跟上的,她太了解冉老太他们的脾气了,冉夏生对女儿是一点没有免疫力的,女儿哼哧哼哧着抓着他的衣服不放,他怎么也狠不下心。

这次回去,他并没有坐老杨的车子,老杨的公车,也不能随时带他回去。这次他是坐中巴车回去的,到公社那边只要一毛钱,再步行过去,大概也就半小时。

冉夏生疾行惯了,这半小时的路程,对于他来说,并不是特别的远。

抱着女儿,行走在大道上,他觉得那也是一种享受。

从公社到下山村,这路上自然是会碰到熟人,冉夏生不管在公社还是下山村,又是有一定的知名度。

有邻村的,也有本村的。

冉夏生当时分家的事情,闹得很大,下山村谁不知道?就算当时不知道,后来也都传开了。

最后就传到了邻村。

分家的事情,其实哪个村子没有?各自成家了,一般父母都不会让儿子们还挤在一起不分家,都会把家分掉。

也就是像冉老太他们,因为冉夏生津贴高,她不愿意放手,想要当家作主,这才死咬着牙不肯分家。

但这样的情况,各家毕竟还是少了点。

像冉夏生这样有出息的,乡下又有几人?

“夏生,听说你分家了?”这是邻村的。

这人说起来,还是他同学。

冉夏生说:“对,刚分家。”

“听说你还抓了你大哥?”那人凑近他耳边说。

冉夏生看了那人一眼:“你是听谁说的?没有的事。”

那人说:“我也是听我大姑父的二舅子的小姨家的邻居说的。”

冉夏生:“这舌根可不能乱搅。”

冉夏生常年处于战斗中,自身就带了一种煞气,此时板下来严肃的时候,自有一种威压,也不是普通人能够承受得住的。

那人讪讪地笑道:“我只是听说。想想也不可能,那是你亲哥,你怎么可能会让人抓了他,那不是六亲不认了吗?”

冉夏生却沉着脸不说话。

他没有想到,这事竟然传得那么远,连邻村都知道了。

别人还只知道个片面,在他们眼里他让人抓了冉春旺,这是猪狗不如了?

这还不是他出面让人抓的,而且这事最后也没有实施,老杨已经放了冉春旺了,却依然有人说。

冉莹莹本来昏昏沉沉欲睡的样子,因为这番对话,彻底地醒了。

整个人都精神了。

她也没有想到,爹娘当初分家的事情,竟然会传得那么离谱。

甚至还说爹抓了冉春旺,那也不是爹下令的,而且也没抓啊。

这都是谁给传出去的?这不是坏爹的名声吗?

爹在部队里,那名声能够被这么污染的吗?

还记得前世的时候,爹当初因为一条腿受了伤,没有办法只能回渭安县。当时被分在了矿厂里,当了副厂长,也是有人在外面散播传言,说爹苛待老人,不友爱兄弟。

当时还有上面的人过来调查,那个时候还有革委会呢,把爹调查得透彻底,差一点就革了爹的职。

如果那个时候,爹被革了职,娘的身体又不好,到时候治病的钱哪里来?

钱肯定会提前去世,最后她和爹肯定连生活的来源都没有。

当时革委会来调查的时候,爹被气得差点吐血,这什么人,没事这么害人?竟然这样举报他。

后来要不是有老杨叔叔他们作证,这件事情真的有可能会被人举报成功,最后不但革了职,说不定还有可能会生出其他的事情来。

当时,二房也查不到是谁举报的,那个举报的人是匿名举报的,根本就不知道是谁。

但就是这么一封匿名信,却差点毁了一个正直的人。

爹用战功换来的副厂长的工作,有可能会泡汤。

哪怕如此,也很长一段时间,爹一直处于调查中,直到一年之后,这种调查才减少。

现在,就因为爹当时跟老宅那边分家,因为老杨叔叔要抓了冉春旺追究逃兵的事情,竟被人谣言成是爹下令的。

还说他六亲不认?

这真的是恶意中伤。

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去革委会举报爹,爹完全有可能会被调查。

只要一想到这种可能性,冉莹莹就打了个冷战。

人性难防,一点不假。

冉莹莹心里想:幸好我跟着来了,知道了有这事。如果没跟着来,怎么知道竟然有人这样编排爹。以爹的性格,肯定不会说的。

冉莹莹现在修炼的锦鲤气并不多,但她还是把为数不多的锦鲤气都渡到了冉夏生的身上。

渡完宾,她身体突然很虚弱起来。

冉夏生却并不知道这情况,他只知道自己身体突然一暖,也发现了莹莹精神不济的样子。

他也没有多想,以为孩子昏昏欲睡而已,将她抱得更紧了。

……

冉夏生在路上,遇到了不少人,凡是认识他的,都过来打听他家的事情。

冉夏生一开始还解释几句,到最后只是冷眼看着他们,半句话都不愿意吐露。

这些人八卦到极点,喜欢拿别人家的闲事在茶余饭后讨论,真是无聊至极。

终于到了下山村,此时村民们都在生产地里干活。

大家就靠着那点工分生活,不干活就没有工分,到时候就分不了粮,分不了粮那就得饿死。

城里还有粮票可以分,这乡下哪还有这么多粮票分给他们?

也就是他们自己余粮多的情况下,去城里换点儿票证。

那也只能够偶尔换点儿,也只敢去供销社换,而不敢去黑市换。

黑市虽然价钱高,但是风险太大,一个搞不好,就容易出事。

村民们胆小的多,还是愿意去供销社里换点儿粮食,哪怕量少票少钱少,那起码安心不是?

冉夏生一路走过来,就经过了生产地,被很多村民看在了眼里。

“是夏生啊。”有人站起来打招呼。

冉夏生望了过去,也在生产地里看到了爹娘还有大哥三弟的身影,他们都在地里干活。

他只是点了点头,跟他们打了招呼,就往村委走。

他要批宅基地,就需要去村委。

一般村支书和村长都在村委里,生产地里的活一般由生产队长管着。

当然村支书和村长也少不了要干活,但今天他们并不在。他在生产地里看了一圈也没有看到,问过生产队长后,才知道两位干部今天都没有上工,都在村委里。

到了村委,果然就找到了村支书和村长,他们正跟会计在盘账。

盘什么账,冉夏生就不知道了,这是村里的事情,他自然也不好多过问。

“夏生,你怎么来了?”看到他,村支书还愣了一下。

冉夏生说:“支书,村长,我今天过来,是想批自己的宅基地。”

村支书说:“这宅基地,每一户都有,这边有不少宅基地,你看你需要哪一块?”

此时,冉莹莹昏昏的脑袋,已经有些缓过劲来了,虽然还有些发晕。

她睁开眼睛,见已经到了下山村村委,爹正和村委两位干部商量着宅基地的事情。

前世,他们并没有分到宅基地,因为他们一家并没有被分出去。

至于为什么原因没有被分出去,冉莹莹并不知道。

按理说,以爹的性格,绝对不可能会分不了家,那就是中间发生了什么事,是她不知道的。

当然,这些事情因为她当时太小,并不知道原因,等到她知事起,他们就已经搬到了县城里,娘的身体一直不好,爹那个时候腿也伤了,行动也不方便,二房一家的日子,其实过得并不好。

后来娘死后,日子过得就更差了。

老宅那边,时不时地会过来闹一下。

闹到后来,爹一场大病,最后也去了,剩下她根本就保不住二房的一切。

如今,跟前世比起来,不知道好了多少。

二房终于从老宅那边分了出来,不管过程有多么不容易,也不管冉老太和冉老爹到时候会不会来闹,分家了,那就可以不跟那边扯上关系了。

如今,他们二房在下山村也能够有宅基地了。

至于说不要宅基地,他们在县城里一样生活之类的,那肯定是不行的。

宅基地如果不要,最后过了期限,那是会被收回去的。

宅基地拿下来,哪怕放在那里,都比放弃这个权限好。

至于有没有期限,拿了宅基地就得盖房子,对此冉莹莹了解不多。

这时,冉夏生和两位村干部已经讨论到了要哪块宅基地。

现在宅基地其实也紧张,并不是想要就有的。村中心的已经没有了,边缘上的,离村子远一些的的地倒有。

如果是换作别人,可能对于这样的宅基地并不满意,但是对于冉家二房来说,这是再好不过。

冉夏生也想过,选择一块离老宅那边远一点的宅基地,不管他们住不住,离着老宅远一点,到时候牵扯也少一点。

他是真的怕了他爹娘那胡搅蛮缠的劲了。

离得远了,就不用时不时的上门来,闹上一闹。

他在不在,都不想有这样的纠缠。

冉夏生最后选择了离村子中心很远的东边那块地,那里离着村口也近,但离冉家老宅远。

“这块地,很少有人选,因为离村子太远了,很多人不太满意,没想到你竟会选择那里。”村支书忍不住说。

冉夏生:“叔你也知道,我跟家里分了家,离得远点,到时候少些争吵。”

村支书想到了冉老爹家那些事情,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夏生啊,这宅基地批下来,不能不盖房子,上边会过来抽查,你这可抓紧时间把房子盖起来。”

冉夏生说:“难道我先放着也不行吗?”

她是决定想让宓月华她们母女随军的,这房子盖了之后也没人住,到时候还得坏。

村支书说:“那不行啊,这是上边明文规定的,批了宅基地,就得在上面盖上房子,如果不盖房子,超过一定的期限之后,宅基地会被收回来,到时候再批,那就不可能了。”

冉夏生沉默了,想了想,“叔,我知道了,到时候我会过来盖房子。”

村支书:“叔知道,你到时候就回部队了,但是月华她们娘俩也要住不是?”

冉夏生说:“我是打算把她们娘俩接到西南去的。”

村支书这才想起来,冉夏生曾经跟他说过,要让宓月华她们母女俩随军。

“真的要随军啊?你这一随军,到时候分粮就分不到了。”

冉夏生:“这我知道,让她们娘俩在这,我不太放心。”

村支书表示理解,宓月华在家里受了这等委屈,冉夏生不知道还好,现在都已经知道了,又怎么可能还会放心呢?把她们娘俩接过去,能够理解。

村支书:“我早就想到,会有这样的结果。只是你爹娘那边……那怎样,那也是你爹娘,你们虽然分家了,但老人得养。”

冉夏生:“我知道的,叔,这个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

冉夏生当时是请了一个月假的。

他在西南这边有重要的任务,他为了赶回来,几乎加班加点的完成了那个任务,师领导才给了他们小队一个休息的时间。

当时他给领导打了报道,随军的报告。

他想把宓月华母女俩带回西南,在这边他太不放心了,只有带到西南去,他才能够放一百个心。

但是如今部队正在前线打仗,部队并没有家属房空出来。

冉夏生可不清楚老宅那边又有了什么想法,就是知道他也不管。

冉家二房,已经把所有的行程计划都列了出来。

冉夏生这边跟妻子商量好,十天之后,宓月华出月子,他们再在渭安县待两天,去老四家里吃顿饭,再请老杨和另一个战友吃顿饭,他们就南下。

冉夏生也知道,西南那边并没有房子给宓月华母女俩住,部队因为处于随时开拔的状态,根本就没办法安置家属房。就连女兵都少,除了医护人员和宣传兵,根本就没有女兵。领导们的家属都没办法随军。

他们只能够想办法租房。

但有一个问题,周边的县市,也没有那么安全,就算住到老百姓那里,也是充满了风险。

边境现在正在打仗,打大仗,随时都有可能有敌袭。

西南那边的房子,并没有那么好找,如果好找,冉夏生也不会等到现在了。

冉夏生并不想让妻女陷入到这种危险中,情愿妻女住在离部队有五十公里的就近县城,都比直接住到部队里好。

等到战争结束后,再把妻女接回来。

如今只有这么做,想要两全齐美,那也不可能。

牺牲一下个人感情吧,为了这个国家,为了更多的小家能够安全。

冉夏生很不舍,但是为了保证大后方的安全,作为军人的他只能舍小家为大家。

好在,他们每次任务结束都有休整,特别是他们营作为尖刀任务,每次完成任务,都会有三五天到半个月不等的休息时间。

但是,理想很丰满,现实却很骨感。

老杨知道了冉夏生这个想法之后,劝住了冉夏生。

老杨:“老冉,我理解你此时的心情,恨不得把老婆孩子接到身边去,可是你有想过现实问题吗?你随时可能上战场,如今西南那边战局那么严重,你如今上了战场,弟妹和孩子怎么办?”

冉夏生:“老杨你也看到了,家里很不太平,我爹我娘他们整天的闹腾,我不放心月华他们母女。我想过了,暂时先把月华她们接到就近的县里,先租个地方,等我有空了,就回家去,这样……”

老杨却说:“老冉,我知道你此时的心情,换作我,我也着急。但是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在战场上,随时处于危险,什么时候能够回家都是一个未知数。一旦有战斗任务,几个月都是短的,有可能会是一年两年,弟妹和孩子怎么办?你是让弟妹一个人,即当爹又当妈,一个人照顾孩子吗?他们在这里,至少还有熟人,就算你父母不管,还有你岳父母,再不挤,还有朋友,但是在西南,人生地不熟的,她们万一出点事,怎么办?”

冉夏生张了张嘴,开口想说些什么。

老杨说:“我知道你肯定会说,在这里弟妹万一被你父母欺负了怎么办?你们都分家了,他们就是想欺负,又能欺负到哪里去?”

冉夏生说:“老杨,你不了解我爹娘,他们才不管是不是分家了,到时候还是会上家里来。我怕月华她娘俩,挺不过。虽然到了西南那边,我没办法陪伴她娘俩,也可能月华会辛苦一段时间,但是……至少她们至少不用受委屈。”

心里却叹了一声,如果他不当兵,是不是就可以陪在老婆孩子身边了?

是不是月华和孩子,就不用长年受这份苦了?

心里却在犹豫着,要不要转业回来,干脆在家里算了。

老杨:“那你可有想过,能把弟妹她们安排在哪里?安排在边境附近,那里处于战争中,随时都有可能会遭到敌袭。如果被敌袭了,你又不在她们身边,她们的安全怎么保证?”

冉夏生也在思考着这个问题,因为这个问题随时可能发生。

老杨:“西南哪个地方,现在都处于战争边沿,哪里都不安全,除非把他们安排到邻省,但是安排到邻省,你真放心吗?”

冉夏生眉头紧紧皱了起来,他不放心。

安排到邻省,那不如直接安排在县城里,因为他无法保证,月华他们在邻省会不会被欺负。

而且,邻省也未必是安全的。

现在西南在打仗,谁也无法保证,会不会打到邻省去。

老杨:“你是不是也想到了,万一这场战争漫延了,会不会给弟妹他们造成不必要的安全?到时候你在前线,反而要担心她们母女俩。”

冉夏生哪怕不愿意承认,也不得不点头,因为老杨分析得很实在。

他因为当局者迷,想得还是太简单了。

老杨:“你如果不放心弟妹他们在村子里,那就把她们接到县城里,给他们租一个房子,住到县城来,到时候我让你嫂子照顾着点。”

冉夏生叹了一声,“老杨,我再想想,再想想。”

回县城,他不需要请长假,因为他已经打了家属随军申请,他回家这都是在准许范围内的。

两个老兵过来跟冉夏生告别,他们该北上回家了。

他们的火车是在晚上九点,本来想请营长和嫂子吃顿饭。但嫂子在月子中,不能出来。

请了营长,却被冉夏生拒绝了。

“以后有的是机会,不急在这一时。你们赶紧先回家,家里人都在等着你们。特别是建国,你已经有三年没回家了,你媳妇你孩子都在等着你。等咱们都休完假回去,喝酒有的是时间。”

话都说到这份上,老兵也觉得今天并不是喝酒的时候。

营长现在哪有心思陪他们喝酒?肯定一门心思都在嫂子身上。

留嫂子一个人在旅社,他们也过意不去。

三人是在旅社的楼下说的这话,都被冉莹莹看在眼里。

她眼里巴巴的,特别是翟建国那里,她想:翟爸爸是去见哥哥了吧?这一世,哥哥不知道怎么样了。

这一世,有她保护着家人和在乎的人,就不会发生上一世这样的事情。

哥哥应该不会因为父死母改嫁,而被人踢来踢去不予理睬。

呜呜……

哥哥……

好舍不得!

但,为了哥哥,为了他能够有父爱母爱,她只能忍下了。

哥哥,等我长大,来找你哦。

华北。

一个叫翟家村的小山村。

这个小山村,只有六十户人家,留在这里的老人俱多,小伙子很多出去当兵了。

留下的青壮年,不是当兵回来的,就是出不去的,只能留在山村的。

从小山村去最近的镇上,步行需要走半天。

但就是这个小山村,却并没有车,连辆拖拉机都没有。

牛车驴车也没有。

村民们要上镇上,只能靠两条腿,翻山越岭,才能到镇上。

所以,村里没有大事,村民很少会出村子,更很少去镇上。

初春的华北,很冷。

地上,有一层薄薄的雪。

太阳慢慢从云层透了出来,洒下点点光辉。

脚踩在雪地的声音。

吱。

吱吱。

吱吱吱。

……

慢慢地现出一个身影来。

那是个男孩,年龄至多四岁。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袄,衣服上还打着补丁。

包子脸上,一双好看的眉毛也紧紧地皱着。

明明应该是最萌的年龄,却一脸严肃样。

他的背上背着一个背篓,明明不大的背篓,背在他的身上,却显得那么大,几乎大半个身子那般大。

背篓一上一下地抖着,偶尔碰触到地面,发出“呯呯”的声音。

上面铺着一些草,仔细看,还能够看出来草下面是一些野菌之类的野菜。

这么冷的天,能够找到这些野菌,实属不容易。

小包子双手拢在袖子里,那棉袄很宽大,将他的身子罩得只剩下一个脑袋露在外面。双手拢在袖子里,外面的风吹进去,暖和不了多少。

他的脸冻得青紫。

他吸了下鼻子,边走,眼睛却不停地看着路两旁。

如果有看到什么野菜,他会立马上去采摘。

家里,已经没有菜了。

奶奶还等着他回去。

……奶奶……

想到奶奶,他的眼睛亮了亮。

好看的眼睛,猛然一亮,亮若黑宝石。

嘴唇紧紧地抿紧,小包子脸皱着,之后又舒展开。

他看到,就在前面不远处的路边,有一株野菜。

是一株野菌。

现在这个天气,有野菌,就已经是最好的运气了。

不过说来也怪,以前他去找野菌野菜什么的,很少能够找到,就算能够找到,那也都别人捡了去。

但这大半个月,每次出去,都能够找到一些。

特别是这几天,运气更是好到爆。

小包子脸上,终于露出了笑容。

笑容很浅。

嘴角轻轻地往上翘,又被他拉了下来。

小脸又恢复了严肃样。

将这野菌子放进了身后的背篓里,他背着背篓,就往村子走。

路上,遇到了村里的人,见到他小小身子背着跟他差不多高的背篓,村民叹了一声。

“阿泓,你去山上了?”那是一个六十来岁的老阿婆。

翟泓点头。

“摘了多少东西了?”老阿婆关心。

翟泓将手里刚采到的野菌子拿给老阿婆看,又指了指身后的背篓,后面还有。

老阿婆摸了摸他的脑袋:“阿泓真乖,你阿婆肯定高兴坏了。”

翟泓嘴角往上翘起,怎么也压不住。

“你阿娘还没回家?”老阿婆又问。

翟泓往上翘起的嘴角,又拉了下来。

脑袋微微垂了下来,孤独,凄凉。

老阿婆在心里叹了一声。

外面都在言传,翟涨他爹死在外面了。

三年没有回家了,又在西南当兵。

听探亲回来的战士说,翟建国已经牺牲了。

翟家的日子本就不好过,孤儿寡母的,一听翟建国死了,翟家那边更凄凉了。

听说,翟涨他娘出去好久了,一直都没有回来。

有人说,看到她跟一个男人走在一起。

这只是听说,也当不得真。

她不敢把这话告诉翟泓,这孩子太可怜了。

爹死了,娘又跑了,就剩下一个生病的阿婆。

才四岁,就要承担起家里的生计。

“来,阿泓,阿婆这有颗糖,你拿去,甜甜嘴。”老阿婆颤抖着手,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颗糖来。

那颗糖糖纸都跟糖粘在了一起,一看就是好久了。

翟泓摇头,将糖颗又推还给老阿婆:“吃。”

老阿婆说:“阿婆牙齿不好,不好吃糖了,这糖你吃。”

翟泓的手缩了缩,但还是坚定地推还到老阿婆手上。

“别人,吃。”

老阿婆说:“家里的小孙子不在,这糖就是他给我的,现在阿婆把这糖给你了。拿回去吃,别推了。”

翟泓嘴唇紧紧地抿着,眼眶有些发红,“谢谢,阿婆。”

老阿婆抬手摸了摸翟泓的脑袋,孩子太可怜了。

没爹,娘又这样。

就一个阿婆,还是生了病。

这孩子,太苦命了。

摇头一叹,离开。

翟泓将手里的糖果紧紧地攥着,又小心翼翼地放到口袋里。

舍不得放进嘴里。

走回家里,路上又遇到了几个村民,好些村民又拿了些东西塞进他的小背篓里。

东西不多,也不贵重,只是村民的一片心。

还没进家门,就听到家里传来的叫骂声。

在骂的是他家大伯二伯。

他爹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很早就去当了兵。

外面一直在传说爹死了,他不相信。

爹在一年前还写信回来,虽然他看不懂。

信被娘收了起来。

后来他没有再看到信。

但他相信,爹绝对不是死了。

小人儿捏着拳头,小包子脸上,一片坚毅。

“早跟你说了,把这孩子送人,城里人想要他,你怎么就不答应?答应了,拿了钱,还能够给你治病,我们也能拿点钱!”这是大伯娘的声音。

“他娘要是要他,就不会自己跑了,我早就听说,她又找了一个有钱人。早就不要他了,你在坚持什么。”这是二伯娘。

“阿娘啊,你就听句劝吧,这孩子在家里就是个累赘。”这是二伯的声音。

“这事我决定了,我不管你答不答应,那边来人了,指名要翟泓。”这是大伯。

翟泓嘴唇紧紧地抿着,放在口袋里的手紧紧地捏着。

他的眼睛死死地盯着那四个人的背影。

这四个本应该是他最亲的人,此时却比豺狼还可怕。

小人儿拿起放在院门墙角的木棍,一声不吭,就向近他最近那个人打了过去。

翟家二伯娘冷不防被人在背后来了一下。

疼!

她回头,就看到了站在她身后那个浑身发抖,警惕着的小包子。

她顿时恼火:“你个小畜生!胆肥了,打我!”

翟二娘拿手就把小包子打人的那个棍子抓在了手里。

小包子人小,力气小,被她这么一抓,整个人就往前倾。

呯!

他被摔个结实。

嘴巴结结实实地嗑在了地上。

疼!他的眼睛冒了湿意,却被他强型忍下。

他又站起来扑向翟二娘,却被发应过来的翟二伯抓住。

提了起来,四肢蹬着抓着,翟泓狠狠地瞪着翟二伯。

发了狠似地瞪。

“这么个小畜生,就该卖出去!”

翟阿婆从屋里出来,不停咳嗽着,她看到被翟二抓在手里的孙子,气得脸涨红:“老二,你混账!”

翟二伯说:“阿娘,你别怨我。要怨就怨老三,他一当兵,一去就是五年,也没见寄个钱回来。早在三年前,就有人说他已经死了,我们也是为你好,守着老三一家做什么?也没个钱。”

翟阿婆气得,咳嗽得更厉害,“建国寄不寄钱回来,都跟你们有半毛钱关系?他寄回来,那也是有老婆孩子要养。”

翟二伯说:“所以,现在他死了,他老婆跑了,家里就剩下你们两个,难道还想我们养吗?”

“我是你亲娘,你养我怎么了?”

翟二伯说:“当初老三去当兵,可是说好了的,爹娘由他养老,不需要我们兄弟俩养。当时都按了手印,怎么,现在想反悔?”

翟阿婆气得浑身都在发抖。

这就是她的两个儿子!

良心都让狗给吃了。

老人家本来就有病,这会一气,浑身都不对劲了。

“我是为你们好!我把这孩子送出去送给城里人,那是疼他,终于不用当孤儿了!爹都死了,还留着他做什么?”

翟泓一张脸涨得通红,张口就要咬:“我爹,没死!”

你们才死了!

你们全家都死了!

我爹没死!

没死!

小包子想要咬翟二伯,却咬不到。

“没死,怎么三年一点消息没有?没死,你娘会跟人跑了?”翟二伯冷哼。

翟泓一张脸涨得,更青紫。

他娘没跑,她……

眼泪在眼眶打转,被他用力地逼住,逼了回去。

翟阿婆说:“你混蛋,哪有你这样诅咒自己兄弟的?建国一年前还有写信过来!”

崔阿婆此时是痛心的。

她自己的儿子,兄弟一年没有音信情况下,竟然这样去诅咒自己的兄弟?真是她的好儿子啊。

当年,她把建国送到部队去,也是想着儿子在外面可以出人头地,毕竟在这个小山村里,什么都没有,一辈子也就可能这样糟蹋了。建国从小就懂事,他自己也想出去奔前途。

当年,要不是她要求,或许他也不会结婚,那也就没有后来那些糟心的事情,还有阿泓……

只要一想到阿泓,老人的心里就跟撕裂了一样疼。

此时,她的两个好儿子,竟然打了自己亲侄子的主意。

说是送给城里人,有享不尽的富贵,但她信吗?

自己的孙子,凭什么要去送人?而且,她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这两个儿子,干不出什么好事来。

“不行。”崔阿婆咬牙拒绝。

翟大伯:“阿娘,我是为了阿泓好,你看她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小小年纪,才三四岁,就要承担起养家的”

“你也说了,只是一年前,谁知道他现在什么情况!只怕是死了,要不回来的人怎么可能会说他已经死了?”

“你放开他,我们不需要你们养,你先放开他。”翟阿婆眼珠子都要暴出来了,却把怒火忍着,好声劝着。

翟二伯说:“这不可能,我们都已经跟城里那边说好了,他们今天就要这孩子!”

心里却想:那可是五百块,那边都已经答应了他们,只要他们把孩子送过去,就能够得到五百块。五百块那可不是小数目,那可是他们不吃不喝在地里好几年的进项了。他们这么几年,那也存不下这五百块呢。

他们可不像翟三,部队里的津贴高,进项多,他们除了在生产队赚的那点儿工分,什么进项都没有。当时城里人说给五百钱,让把侄子送过去,他们的眼睛就亮了。

他们可是打听清楚了,那家人也是正经人家,只是没儿子,翟泓这个年龄正好,长大了就会把很多事情忘了,自然也不会记得小时候的事情。

正好可以养熟。

当然这话,他们自然是不能跟老人家说的。一旦说了,老太太绝对会拒绝。

毕竟从小跟老太太一起长大的,这感情深着呢,和别的孙子比起来,翟泓才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想到这,翟二眼里不免闪过一丝不悦。

“翟大翟二,那可是你们亲兄弟的儿子,是亲侄子啊!你们放了他,等我病好了,我去挣钱,我把钱给你们,好不好?放了他。”翟阿婆哭了。

她的孙子,苦命的孙子啊!

这一刻,她想死的心都有。

怎么就生了那两个讨债的,那可是自己亲兄弟的孩子啊。

嫡亲的侄子啊。

能不能放了他!

建国啊,你在哪?

回来啊!

老人哭着扑上去,想要拉开翟二伯的手。

但拉不开。

翟泓两只脚用力蹬着,想要去抓翟二伯,想要咬他,但无济于事。

邻居有人探出脑袋,想要去阻止,但是被翟大伯那凶狠的眼神吓住了。

那邻居又把脑袋缩了回去。

院子里一团乱。

翟大翟二要把人抱出去,翟阿婆又不让带走。

翟阿婆几乎绝望了。

她死死地抓着老大老二的手,就是不让他们动弹。

但是她毕竟只是一个老人,一个生了病的老人,眼看着抓着的手慢慢地没了力气,眼看着孙子就要被人带走了。

突然

听到外面有人喊道:“是建国回来了!”

翟建国回来了!

翟阿婆正哭着,听到这一声喊,眼前一亮:“是建国回来了?”

翟泓蹬着的双脚,顿时也停了下来,爹回来了?

翟大伯却在心里冷笑:他都死了?还回来?真是大白天做美梦呢!

死了的人会回来?

真是天大的笑话!

翟二伯也冷哼:还指望一个死人回来给撑腰呢?这孩子他带定了!

正想着,就见到戳阿婆紧抓他的手松开了。

老人脸上还带着眼泪,眼睛却望着院门外,颤颤巍巍地喊了一声:“建国,是你回来了吗?”

翟二伯嗤笑:真是,越来越像真的似的。

好像老三真的回来似的!

但是可能吗?

这绝不可能!死人要是能回来,那真是滑天下大稽。

“不用再演戏了,老三回不来了,你不知道吗”

突然一个声音冷冷地响起:“你说谁回不来?这又是想带我儿子去哪?”声音似乎就在耳边。

翟二伯吓一跳,他怎么好像听到了老三的声音?

缓缓回过头去,就看到院门外站着一个人影。

顶着阳光,像门神一样站在门口。

迈着沉稳的脚步,一步一步往这边走过来。

喝?翟二伯吓得鬼都没了?

老三不是死了吗?怎么回来了?

忍不住往脚边看去,有影子,不是死人!

没死,比死还可怕!

翟老二抓着翟泓的手,顿了顿,眼珠子转着,他立刻就把孩子往地上一放,“是老三回来了?我就是想带孩子去城里玩玩。”

翟建国沉着脸,并没有给翟老二好脸色,翟老二想要上前说几句话,但见到他并不好的脸色后,有些讪讪地缩回了身子。

张嘴欲言,但是翟建国直接走到他面前,大手一张,已经将翟泓抱在了怀里。

“儿子?”

翟泓那张包子脸崩得紧紧的,却只是瞪着他。

“儿子,是爹回来了!我是你爹!”

翟泓眼眶里滚着眼泪,从来不哭的他,在看到翟建国的一刹那,突然爆出了一声痛哭声:“阿爹,你终于回来了!”

好想,好想你!最后那句话,他却只哽咽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