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年的孩子何其无辜, 被牢牢束缚在这样的家庭,连挣扎反抗都不能,孩子胸中要存着多大的恨意和绝望, 才会说出杀死父母的话。
办公室里的警察们都沉默了。
宋明用这场婚姻绑架了小佳的母亲,多年加害甚至让她对宋明产生了依赖感,不用斯德哥尔摩效应不足以解释她为什么半个小时前才被用刀抵着喉咙, 听宋明哭喊几声就要原谅他。“孩子他爸要是进去了,我们母女日子要怎么过下去?让他挣钱赎罪不行吗?炒股赔的钱, 真不能还给我们吗?不用全部, 一半也行。”
“不行!”平时总是笑眯眯的老宋所长, 沉下脸怒吼一声。
老宋几个对这家情况多少有些了解, 以前处理他们家麻烦事的时候双方老人也在场,孩子奶奶虽然口头承认打人不对,但她一口认定儿子打人的缘由一定是儿媳和孙女没做对。孩子姥姥则劝和不劝离, 说现在女人日子已经好多了, 搁以往哪个男的不打老婆, 不管怎么样, 人还是要有个家。
大人偏袒自私, 大人愚昧懦弱,可孩子有错吗?
一滴眼泪滴落在鸡汤里, 小姑娘声音低不可闻,“我可以不要这个家, 不要他们吗?”
“孩子啊……”老冯说不下去了, 他跟宋所长在基层干了一辈子, 像宋明这样的他们也接触过一些,有好多事情闹得大,被判了, 轻伤害没两年又出来了。家暴男就是最可怕的狗皮膏药,哪怕两口子离了婚,有些男的还不会放过老婆孩子,除了远走高飞,只要还在本地待着,这一辈子都别想摆脱家暴男。
宋明这个人渣同理。小佳这孩子尤其惨,还有个硬气不起来的妈。
“孩子,他这次犯的事很大,短时间内不会出现在你面前,你好好学习,将来有能力了,去外地待着,别回来了。”老冯只能这么劝。
小佳没说话,眼泪滴落在鸡汤里的声音,像重锤敲在警察们的心上。
“对这样的孩子,我们的保护手段太少了。”老公安宋所长的声音里透着深深的无奈。
陈星耀回家时已经很晚了,老陈比他还晚,见出差回来的母亲坐在沙发上,边翻一堆材料边等父亲。
“我爸呢?”
“你刘叔炒股赔了两百万,有点想不开,你爸去开解他了。”
股市大崩盘,好多人最开始直接懵掉,到现在才回过神,有了痛感,崩溃想不开的太多了。陈星耀直觉像今晚宋明这种扬言杀妻杀子要补偿的只是一个开始。
李淑珍很快觉察出儿子情绪有些低落,甄珍那姑娘不是爱给人气受的人,应该是跟工作有关,放下材料开口问道:“遇见难办的案子了?”
自从那天在姥爷房子跟母亲聊开之后,陈星耀也在尝试着进入母亲的内心世界,跟她多多交流。
走过去,斜靠在沙发靠背上跟母亲说起了今晚的事情。“人的恻隐之心是偏的,我最见不得年轻的小姑娘受到暴力对待。”
“谁又不是呢。”李淑珍喃喃出声。
“这个妈已经把自我舍掉了,对孩子的伤害不比当爸的少,孩子对母亲有多期待,现在就有多失望,这孩子可能最不想面对的就是这个妈。”李淑珍低头沉思片刻,转头看了眼儿子。
“你去问问这孩子学习好不好?现在升学难,考不上重点高中基本升学无望,十四岁有自己的想法了,如果她想进卫校学护士,卫生局下属一家卫校师资力量很好,可以接受初中生就读,住宿管理也不错,我用你爸给我的钱子在学校设了奖学金,她要是愿意去,上学住宿可以不用花钱。”
这又是陈星耀所不知道的有关母亲的事情,不等他回应,母亲又扔出一个重磅消息。
“明年我就五十五了,退休在家无所事事,人容易变迟钝,你爸那些生意我也不感兴趣,在卫生局干了这么多年,认识了不少人,我想跟医大的退休大夫一起办个心理咨询中心,专门服务女性的心理咨询中心。”
陈星耀注视母亲良久,“这也是在践行我姐没走完的人生之路?”
李淑珍点头,“不光是为你姐,女人天生敏感细腻,如果在遇到挫折时,有人愿意多听听她们的声音,我想某一些人也会少走一些弯路吧。”
“妈,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样了。”小陈低叹,或者说我对你的了解太少了。
宋家的事情问派出所就清楚,宋小佳受家庭影响,学习成绩很差,在班里成绩垫底,原本她父母就没想让她上高中,九年义务教育供完了,赶紧找活干,好贴补家里。
李淑珍想先跟孩子在大渔见个面,听听孩子的意见。
宋小佳的妈因为她爸被羁押,成天魂不守舍,可能女儿晚上回不回去睡觉都不知道。
小佳来得早,她不是一个人来的,有个戴眼镜的男生陪她一起过来。甄珍很快反应过来,孩子受伤害太深,不信任大人,有个同龄人陪着安心一些。
看那个男生有些面熟,穿着省城最好的高中育才中学的校服,瘦瘦高高,前额宽宽,一看就是个尖子生。
“你是不是去年在我家吃了快一个月的鱼?”甄珍记性好,想起男孩去年在家准备物理竞赛,他爸妈给钱让他来店里吃鱼补补脑子,后来没再见过他,应该是考完试回学校上学了。
张楠腼腆地点点头,“学校住校,好久都没上这来吃饭了。”
现在重点高中管得跟监狱似的,这男孩能请假出来陪小佳,两人关系应该很好。
都不是话多的孩子,谢过甄珍给倒的热茶,两人握着杯子不说话。
小佳穿了件高领黑色毛衣,把脖子上的伤口挡住了,梳一个马尾辫,五官秀丽。恢复平静之后,小姑娘眼中看不到一点戾气,那晚说出要杀父母的话,该是多么的愤恨无望。
甄珍回后厨拿东西,听张楠小声跟小佳说,“这家的老板人很好,去年有一伙砸墙的工人来店里吃饭,有人嫌脏不让进,她一点不嫌乎,还让工人们去包间里吃饭。所以你别怕,也许她们真想帮帮你。”
“嗯。”
今天是鞠华霜在幼儿园教小孩练拳的日子,宝库放学被她顺便送回来,进了门不等脱下面棉袄,小孩腾腾腾跑到张楠和小佳面前。
炫耀自己新学的知识,指着张楠说,“你是男孩。”又指着小佳,“你是女孩。”
甄珍再次想到宇宙能量守恒问题,人长得太好看,是不是老天爷在其他方面就要收回一部分,比如智商……
“男孩不能随便亲女孩子。”小孩板着小脸一本正经地教育大哥哥和大姐姐。
两个腼腆的大孩子脸都被说红了。
鞠华霜笑得快要岔气了,对摸不着头脑的大人说,“老园长又有新点子,给中班以上的小孩开幼儿生理卫生课,这是宝库下午学到的知识。”
甄珍心说,老师的话就是圣旨,小孩纪律监察员的身份是彻底坐实了,陈星耀要是知道这个噩耗,说不定想自己掏钱开个幼儿园。
鞠华霜还要去巡店,只待了几分钟就走了。
小店客来客往,小佳待了一会放松下来,教宝库折纸青蛙玩。对小孩说话既耐心又轻柔。
甄珍更生那对父母的气,多好的小姑娘,怎么就生在那样的家庭。
感叹一番,听有人在门外喊她,是柳丽下班路过,过来送账本。店里有门槛,柳丽就不进来了,把账本交给甄珍,“我妈今天包酸菜馅包子,我得赶紧回家吃刚出锅的包子去。”
小佳听到声音,停下动作,透过窗户看到柳丽娴熟地转动轮椅,已经走出好长一段距离,速度一点不比健全的人用双腿走路慢。听她刚才讲话,声音轻快又愉悦。原来也有人跟她一样惨,但却又那么快乐。
李淑珍跟她的朋友,退休医生彭英准时过来,医大医院是个教学医院,彭英不但是精神心理科的大夫,还是医科大学心理系的教授。
见两个孩子紧张,笑了笑,“忙了一天,我都饿了,你们饿不饿?闻这味道就知道饭菜有多香,咱们先吃饭,边吃边聊好不好?”
孩子能说出弑杀父母的话,可见心里创伤有多重,彭英精力充沛,听李淑珍说了小佳的事,主动要求帮忙。今天吃顿饭,可以先评估一下,后续要是需要辅导,可以继续跟进,把小佳列为即将成立的心理咨询室的第一个服务对象。
饭菜甄珍已经准备好了,思密达大娘上回临走时说要来吃鱼,今天的饭菜就以鱼为主。金鲳肉膛厚实怎么煎都不散,改斜刀,热锅热油煎得两面金黄,生姜切片,点绍酒焖鱼,鱼肉新鲜,加少量的酱油和盐就够了,开锅放凉水泡过的地瓜粉,慢煮十分钟起锅。
好事成双,甄珍还蒸了条兴凯湖大白鱼,长江有三鲜,北方的边塞有三珍,兴凯湖大白鱼,乌苏里江大马哈鱼、绥芬河滩头鱼。
能被归为三珍,可见大白鱼的特别,鱼肉珍贵,清蒸最能体现其美味,入蒸笼大火猛蒸,用火让一条鱼涅槃。
炒个回锅肉,快手弄两个素炒,再来个辣辣的毛血旺,很快上齐,甄珍还要忙乎晚上这顿,给他们留了包间,让四人进包间边吃边聊。
彭英忙了一天,真饿了,闻了闻扑鼻的饭菜香,对李淑珍说:“你未来儿媳妇这手厨艺确实不简单。”
照顾人照顾习惯了,彭英吃之前先用公筷给小佳夹了一块鱼肉,“鲳鱼吃下巴,这块肉最肥厚,不信你尝尝。”也给张楠夹了鱼鳍边的肉,“这地方的也好吃。”
李淑珍给两个孩子分别盛了一碗毛血旺。
自长大记事从来没有人给她夹过菜,小佳冰封的心被温暖了一下,原先的防备慢慢消散,也有了点心情品尝美食,吃了碟子里的鲳鱼下巴,立即被征服,她从来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鱼。鱼肉不柴、不散、不腥,唯有鲜,是那种极度的鲜美。
“大白鱼果然名不虚传,能吃出蟹腿的味,你们尝尝。”彭英最先品尝的是清蒸大白鱼。
大白鱼鱼肉洁白细腻,淡水鱼竟然有海鲜的蟹味,不能不说造化的神奇。
吃了一会,朴婶和赵姨端着自家的豆面打糕和拌八宝菜过来给加菜,“我们厨艺没甄珍好,给你们添个主食和拌菜吃吃。”没打扰几人吃饭,朴婶慈爱地摸摸小佳的脑袋,“多吃饭长大个。”长了力气,将来要被打,可以揍回去。
两道鱼都是小猫的出品,除了美味,效果也慢慢显现,小佳觉得心中的恨意都慢慢消融了,原来没有恨的世界让人那么轻松。
当被问到想不想去卫校学习护理时,小佳想了想点头,“每次被打,都是我自己处理伤口,我想我应该挺擅长做护理的,我想去学。”
这回答连做了多年心理咨询的彭英听了都暗暗唏嘘两声。
学霸张楠则皱了皱眉头,“小佳虽然愿意,但她妈不一定会答应,我们都不是她的监护人,她未成年也做不了自己的主。”
法律就是这样,父母哪怕都是混蛋,孩子的监护权还被牢牢掐在他们手里,道德和法定资格就是他们套在孩子头上的枷锁。
“这个我们大人来想办法,小孩子不用操心。”李淑珍说。
这两位阿姨笃定的态度,让小佳想去相信,小姑娘站起身给两人鞠了一躬,郑重地道了声谢谢,困境让她的思想比同龄人成熟,“你们的帮助我没法拒绝,我也不想拒绝,现在我没能力报答你们,但我会牢牢记住的,将来有能力一定还。”
李淑珍喜欢女孩,对小姑娘说话语气也更温和,“孩子,等长大了命运就握在你自己的手上,再不用听任何人的摆布。”
“嗯。”
商量完细节,两个孩子出了大渔,张楠紧了紧棉袄的领口问小佳,“你冷不冷?”
小佳摇头,“不冷,很暖和。”心暖了,身体就不冷了。
彭英回去的路上也跟李淑珍说:“赠人玫瑰手有余香,今晚心情格外好,我们俩那个咨询室得早点弄起来。”
“好。”
劝说小佳妈妈同意她念卫校由老宋所长亲自出马,以他那个缺德本家宋明的减罪量刑情节为诱饵,骗小佳妈妈签了字。
“对分不清是非的人不用讲诚信,学校有宿舍,孩子要是不想回来就可以不回来,她妈要是作妖,咱再多经管着点。”老所长说。
大人们在帮助弱小,小人儿们在继续学习生理卫生课,外面寒风凛冽,教室里暖暖和和,温暖的环境里,有三个小人儿溜号了。
胖妞孟青青左右看看,贼头贼脑地跟两位好朋友嘚瑟,“我还知道一个卫生知识。”
莫子琪今天发卡上别的是大红色带白色波点的蝴蝶结,跟她的上衣是同一款布料,眨着大眼,细声细气地问:“是什么呀青青?”
“我知道来例假。”
宝库探过卷毛脑袋,好奇问,“来例假?是来人了吗?”
“来例假来的不是人,总之……是一件很厉害的事情。”孟青青自信道。没告诉两个好朋友,她偷听妈妈说来例假了,要买卫生巾。追问时被一句小孩子不需要知道那么多草草打发。
宝库撅撅小嘴,不告诉我,我可以问老师。
课间休息的时候,小孩果然跑去问梅梅老师,“老师,来例假是什么?不是家里来客人了吗?”
梅梅老师:“……”
小孩你想上天啊!苍天啊,大地啊,哪位天使姐姐好心告诉她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
园长曾经说过,对于小朋友们的好奇心要适度地满足,梅梅老师头疼地想了又想,回答宝库,“来例假是下半身流血了。”这样够适度吧?
流血好吓人,小孩怕疼怕流血,兴趣瞬间破灭,转身跑去跟小朋友们一起做游戏。梅梅老师松了一口气。
……
老陈这两天很忙,省城地产圈也因为这次股灾损失惨重,说地产圈有些不准确,应该说,他认识的有钱人里,一半以上都亏了钱。
钱没了,人还在,你说闹心不闹心。
老陈这两天电话被打爆了,不管以前关系铁不铁,张口就借一百万。
倒霉的老陈在电话里哭穷把嗓子都给说哑了,关系好的不提也得帮一帮,点头之交的那种想借钱没门,挣钱不想着我,没钱跑来借,当我是提款机啊。
不但不借,奸商老陈还趁机接手了两栋甩卖的物业。更让他高兴的是,他的老对手王宏天这次也赔进去三百万,活该!
周六老陈接到个老朋友的求救电话,手里没有资金周转,名下有个独栋物业问老陈感不感兴趣?
收购需要资金,老陈因为最近频频出手,手里资金也没剩多少,朋友在他刚创业那会曾经帮过他,不帮说不过去,不过那物业的位置还真不差,离他办公大楼不选远,也是市中心的位置,一共八层,上面是分割出去的办公楼,底下有个两层的饭店。
饭店原先是朋友亲自经营的高档中餐,不怎么挣钱,这次一起都卖给他。
老陈灵光一闪,突然有了个主意,儿媳妇甄珍,老婆已经认可了,虽然已经认识一年了,但名分才正式定下来,他们老陈家殷殷期盼多年的儿媳妇,怎么也得送个像样的见面礼。
送儿媳妇一栋楼,够不够体面?
放下电话,立即开车过去看现场。朋友老佘的大楼在十三纬路上,自古就是省城高档餐饮集散地,门脸很敞亮,临街那面有三十米宽,进深也有三十米,饭店营业面积将近两千平米,装修是今年股市还挣钱那会换的,拿过来稍稍改动一下就能营业了。
都是朋友,老陈没想趁火打劫,给了一个很合理的收购价,老佘感激涕零。
但还没彻底拍板,老陈想先瞒着儿子和儿媳,带宝库来看看。自从找宝之后,宝库在老陈心中就是金童,带神秘光环那种。
结婚有用小孩压喜床的传统,带宝库这个小金童来踩个楼,以后的生意肯定红火。
第二天,老陈接宝库去踩楼。
今天天气阴沉沉的,倒不怎么冷,有经验的都知道,这是要下雪的前奏。搁往常,到这会省城至少要下三回雪了,今年天干,一场雪都没下。早不下,晚不下,赶着他带着宝库去踩楼的时候下。
老陈看了眼身旁又穿得花里胡哨化身胖胖的毒蘑菇的宝库,“雪主财,我们的饭店将要有个开门红。”
宝库喜欢坐车,穿得靓,心情也靓,使劲点头,当应声虫,“开门红。”
大饭店金碧辉煌,大理石铺底,金黄色的壁纸包墙,特别的豪横,听说这个饭店将来是姐姐的,宝库恨不得在里面打滚,很称职地完成了踩楼娃娃的职责。
宝库看好了,老陈给老佘拨电话,“说定了,明天签合同。”
耽误了一个小时,外面果然下起了雨夹雪,雨夹雪下得急,地上又湿又滑,车刚启动还没拐上主路,就见一个老大爷摔倒在马路牙子上。
老陈心善,把车停下,下车去扶老大爷。老头有点胖,扶了半天没把人扶起来,差点把他拽倒在地上。
上车就把夹克脱了,今天踩楼,老陈里面穿了件老婆给买的大红羊绒衫。高级羊绒衫有个毛病,用的是天然植物染料,特别爱掉色。
雨夹雪下得又急又密,羊绒衫很快湿了大半,掉的色把弯腰扶人的老陈的卡其色裤子都染红了。
某个小孩出息了,自学了按车窗,脆脆的小声整条街的人都能听见,“思密达大爷,你来例假啦,你好厉害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