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库这么大的孩子喜欢自问自答。
他问过, 天什么会黑?然后自己给出个很东北的答案,是因为太阳公公爱撩闲,老对着月亮婆婆喊, 你瞅啥,结果被揍趴下了。太阳公公睡了一晚, 总是脸红红地出来,因为他不好意思啦。
他也问过, 为什么人和小猫都有两只耳朵。不等甄珍解释, 自圆其说, 是因为听进脑子里的声儿太满, 脑袋盛不下, 会坏掉的。所以需要一只耳朵进, 一只耳朵出。《黑猫警长》里的一只耳就因为只有一只耳朵, 所以脑子不好使,爱干坏事。
小孩子的思维有时引人深思, 有时让人捧腹。可宝库关于爸爸的自问自答却让甄珍听得鼻头泛酸。
人人追求圆满,可人生并不是个盘子,哪来那么多圆满。缺憾才是人生的本色,从一出生就开始了,靠谱的爸妈其实是随机分配的。
宝库就是这样一个伴随缺憾而生的小孩。
成人的世界太过残酷,甄珍暂时不想纠正小孩的幻想, 童年就该无忧无虑,她的宝库积极、乐观又热情, 会有想明白的一天,但不是现在。
想跟小孩再聊聊,有人来打扰,消失两天的陈警官出现了。
抢金店那么大的事情, 新闻和报纸都报道了,甄珍关心道:“怎么样,人抓着没?”
“没抓着,金店的模拟监控录像录下来的抢劫犯都带着头套,整个抢劫过程只有五分钟,等附近民警赶到,人早就逃掉了,那个时间段,尤其正阳街,没几个行人,现场没有目击者。热闹路倒是有人看到他们的车,是辆白色金杯面包,但没看清车牌。有监控的路段还是少,车也普通,咱们市路面上跑的十辆车里一半都是金杯小面包,短时间内破不了案。”
太细节的部分哪怕面对的是甄珍,陈星耀也不会告诉她太多,说的这些,新闻里基本已经公开了。
甄珍叹口气,“经济不好,真是各种牛鬼蛇神都出来了,这个星期我都收三回假|钱了。”
“改制不会那么快,下岗分流还没到最**,国家也没下明确的政策指导,我估计九八年会到顶峰。”陈星耀同样不看好现在的经济形势。
“那岂不是未来几年都不会好过?也对,这都出了正月,大家家里过年备的东西早该吃完了,店里的客流跟正月比起来,并没有涨太多,尤其晚上,这个时间段正是卖货的时候,你看连个上门的都没有,不光是我,朴叔他们家也没往年客人多。”
陈星耀道出缘由,“看不到大环境改善,哪怕收入还可以的,都想着捂紧钱包,能不消费就不消费,紧缩就是这么来的。”抬头关心道:“收入少很多吗?”
甄珍嘴角翘起,“东边不亮西边亮,厨艺比赛的录像终于播了,广告效应不错,经济情况很可以的过来吃饭的明显多了,以前包间大多数时间都空着,这一星期全部都定出去了,你说我这算不算是劫了一批富人的钱?”
“算。”陈星耀最喜欢看甄珍的财迷式微笑,带着点小狡黠和小俏皮,鲜活可爱。
他不喜欢遮遮掩掩,既然喜欢就说出来,但今天的时机不对,他一会还得走,等这个案子破了,找个机会向甄珍把心意挑明。
没说出口的表白,化作行动来支持她的生意,“队里今晚加班,你帮着弄点吃的吧。”
快七点了,估计这帮人忙得错过了饭点,甄珍立即往后厨去,“下面最快,我给练歌房卤的牛肉还有剩的,还吃牛肉面吧。最近鱼市上了黄鲫鱼,我酥了一些,准备明天往外卖,给你们拿来配面,再弄两个小拌菜。等着,一会就好。”
甄珍擀面,宝库趴在吧台上投入地写字,陈星耀上前看,好吗,小孩在纸上画了好些大大小小的圈。。
“好看吗?”宝库美滋滋地抬头问道。
不就是个圈吗,还分好看不好看?这是未来的亲人,不能得罪了,陈星耀违心夸赞,“好看。”
“哪一个最好看?”小孩兴奋地追问。
“……”想讨好个小人儿,难度还不小。
见小孩执意要他给出一个答案,陈星耀手指向其中一个,“这个最好看。”
“大鸡蛋最好看吗?”小孩皱皱眉头,奶音有些疑惑。
“你画的都是蛋?”
宝库欢快点头,指着最大的一个,“这是驴粪蛋,”依次往下,他都给命上了名字,大鹅蛋,大鸭蛋,大鸡蛋,乌鸡蛋,鹌鹑蛋,跟鹌鹑蛋并列大小的是鸽子蛋。
这孩子跟蛋真是有着解不开的缘分。
小孩笑嘻嘻说出自己的最爱,“我最喜欢鸽子蛋。”
陈星耀心说,你真不愧是宝库,专挑最贵的喜欢,你怎么不喜欢驴粪蛋呢?既能当粪,还能暖脚。
甄珍很快把晚餐准备好,其他东西分开装,面直接装在带盖的大盆里,催陈星耀出门,“赶紧走,再耽误一会,面就该坨了。”
本来还想磨蹭一会的陈警官,带着小姑娘真是不解风情的惆怅,只用了四分钟就把面端上刑侦总队六楼办公室,加班的饿狼一拥而上。
肖锋先捞了条酥好的黄鲫鱼,一口吞下肚,“甄珍真是从来不让人失望,这就是我童年的味道。”
“面条出锅有一会功夫了,竟然还这么筋道,小姑娘真有两下子。”老赵赞道。
面的味道太香,连楼上加班的经侦大队的人也闻着味下来找食吃,“老路你也太不够意思了,咱都联合办案了,你们竟然好意思吃独食,哎呦,这卤牛肉味道真正,那谁,小孙,吃两块得了,给我们留点。”
甄珍面装得多,一支队捞完还有剩的,被经侦的任伟连盆一起端走,“晚上吃太多不好,容易胃下垂。”
路全被临时叫去开了半天会,才回到办公室没多久,端着饭缸吃了会面,抬头问陈星耀,“电话记录查得怎么样了?”
陈星耀回道:“这两家金店都属于同一家国营金店,肖锋和小马下午又捋了一遍,其他人没什么,最可疑的是这家金店的总经理,李忻。
他三个月前用他办公桌上的座机往临市的东洲区打过一个电话,肖锋查了下,那是个小卖部的公用电话,他在那没亲戚,抢劫犯得手后也往东面跑,这点很值得怀疑。”
“他家楼下现在谁在盯着?”路全问。
“郑飞在那。”
路全招招手,把队员都叫过来,“咱们都有共识,案犯目的性强,作案时间短,这案子肯定有内鬼参与,案发才两天,内鬼暂时还不敢轻举妄动,接下来我们要把人盯紧了,包括家庭成员,其他人虽然嫌疑不大,但也不能掉以轻心,我明天跟领导请示,继续找二支队帮忙,吃完这顿饭,赶紧麻溜盯梢去。”
想想还是不保险,路全开口安排,“防止夜长梦多,星耀你跟肖锋吃好了,去支援下郑飞。”
“好。”
一夜无话。
甄珍劫了富人的钱,想回馈下普通顾客。又上新了一道菜,就是昨晚提到的黄鲫鱼。
虽然名字里带鲫鱼两字,黄鲫鱼却是名副其实的海生鱼类,产地主要在辽东半岛南面的胶东半岛海域。每年香椿发芽时,就是黄鲫鱼大量上市的时节。胶东半岛香椿发芽的季节要早过辽省,所以省城黄鲫鱼上市的时间要早过香椿。
黄鲫鱼最长十厘米,是近海最常见的小杂鱼之一,大量上市时价格比养殖的塘鱼还便宜。别看这鱼小,用它的主产地荣成一带的俗语形容,“煎着吃,满嘴香,焖着吃,鲜倒人。”
鱼小,焖着吃不适合饭店来做,甄珍取出一个特别大的平底锅,热锅下油,把表皮稍稍风干的黄鲫鱼下锅油煎,一次性煎几十条,煎透的黄鲫鱼,连骨头都酥了。
吃法有两种,就着玉米饼子吃,或者配蒜薹卷煎饼吃,再加一碗汤。因为鱼价便宜,这道菜只卖四块钱。
菜一推出,顾客反响热烈。除了便宜之外,煎鱼的香味令人难以抗拒。而且,无论玉米饼子还是煎饼,干性的碳水食物都更能凸显煎鱼的香。
方老板的洗浴中心装修已经收尾,中午魏虎带着熊氏四兄弟和老孙这些装修工人来店里吃饭。
虽然活不轻松,老孙这些下岗工人的状态都很不错,年前接了这个大活,一直干到年后,老板没啥挑拣,待遇也不错,老工友几个都过了个肥年,而且方老板还说,他手里正缺人,开业以后设备设施要维护,也要招保安,想长期聘用他们。
大家都很感谢甄珍,见她一楼后窗没铁护栏,年前还专门过来帮她焊了护栏。
魏虎一见有黄鲫鱼卖,多点了好几份,擦了把被风吹出来的眼泪,高兴道:“这鱼我最喜欢,毛扣子,油墩子,越吃越香。”
老孙几个大部分都是闯关东的后代,从小老妈就没少做这道菜,最喜欢用煎饼卷着吃。甄珍用小米面摊的煎饼,特别有咬劲。宝库先前攥着吃了一小块,又吃出了磨牙烤鱼片的狰狞小兽模样。
拿小米面煎饼卷鱼,辛辣的青蒜薹调味,蒜、鱼、饼,三样是绝配,越嚼越有滋味。
大家吃得特别满意,吃完起身,熊老三和熊老四走到前台,疼惜地摸摸宝库的嫩脸蛋,依依不舍跟甄珍道别,“小甄老板,这是在你这吃的最后一顿饭了,我大哥和二哥留下来收尾,我们哥俩要先走,离家这么久,家里好多事没处理,我们坐今晚的火车离开。”
甄珍有些意外,熊家四兄弟是她开店后的第一桌客人,不知不觉在店里已经吃了快半年了,已经吃成了朋友。
朋友走了不能让人空着手走,“等我下啊。”甄珍说完立即奔回后厨。
取了她前两天熏的鲅鱼,递给熊老四,“拿着路上吃,火车上饭食单调,这鱼不腥,在车上吃也不影响别的顾客。两位大哥,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你们走了,我虽然舍不得,但你们生意越做越好,指不定什么时候又回来了,到时咱又能见面了。”
甄珍的盈盈笑脸,冲淡了离别的愁绪,熊老四笑着点头,“就是,肯定还能见。”
回头对哥几个说,“说好的,别跟我抢,这顿饭我请了。”
甄珍本来不想收钱,但熊老四执意要付,已经把钱拍在桌子上。把人送出门,回屋见宝库拿起熊老四付的其中一张十块钱在看,小孩画圆圈有心得,冲姐姐扬了扬钱,“有圈圈。”
甄珍接过一看,乐了,熊老四给的这临别礼物真特别,送了她一张假|钱。
他应该是无意的,被找了假|钱没注意,转手又付给了她。
最近市里流通的假|币不仔细看,做得跟真的几乎没两样,造假的真是个奇才,小周说这跟刻板有关,刻板质量高,假|币的质量也高。
说曹操,曹操到,小周推门进来,最近他忙得脚打后脑勺,西塔片区最近假|币流通多,派出所民警全部出动,地毯式搜索,寻找假|币流出的源头。
“又收了一张,”甄珍把钱递给他,问道:“只有咱们片区的假|钱上有影印的蓝圈吗?”
小周摇头,“钱流通的速度快,不只咱西塔片区有,别的片区也发现十块钱上有影印的蓝圈。”一把扯下帽子,恨声道,“应该是这混蛋的造假机器出问题了,最早那波就没这蓝圈,真是活该。”
他来得晚,屋里没别人,甄珍继续问道:“经侦有没有人统计过,这蓝圈出现最多的区域在哪里?”
这个可以说,小周复述了出来前从经侦那得来的消息,“钱币流通是动态的,尤其是商圈密集的区域,钱币的流通速度和频次都比别的地方多,蓝圈在市里几大商圈里流通得尤其多,咱们西塔也在内。”
甄珍眼神微眯,想了想对小周道:“咱西塔商圈跟那几个商圈不一样,居住和商业混合,流动人口特别多,平时不好监控,你说有没有可能制假的窝点就在咱们这的居民区里呢?”
小周眼露兴奋,“英雄所见略同,我也是这么想的,你说我要是把造假的找到,算不算立了大功?能不能升去刑侦大队?”
“我看好你,加油!”
隔天,给甄珍打电话预定包间的客人因为临时有事来不了。
该她挣钱,傍晚,五点半左右,外面进来三个男的,穿着虽然普通,但看着不像一般人,问有没有包间。
见甄珍点头,走进包间,快速点了三菜一汤。
魏虎因为黄鲫鱼没吃够,晚上又过来吃饭,甄珍进包间上菜,包间门开关的瞬间,他座位的角度正好看到包间里坐着的人,这人他认识,对甄珍小声道:“没想到金城洗浴的刘老板也上你这吃饭。”
“金城洗浴?不是咱街上最老的洗浴中心吗?”甄珍想起来西塔街上一家外立面包了一层金板的洗浴中心。
魏虎点点头,示意甄珍坐下来,悄声说道:“我家老大开洗浴中心没经验,非让我搞个调研,调查下市里洗浴中心的营业情况,甄珍,干一行爱一行,我这人不是跟你吹,虽然长得粗放,心细如发。”
甄珍扶额,“大哥,我锅里还坐着汤,你能少吹点吗?”
魏虎声音低不可闻,“金城洗浴不是给人洗澡,是给钱洗澡。”
“当真?”甄珍睁大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