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夫被请过来,被一个侍从引着拎着药箱进客房去了。
苏恒站在门口,睨了一眼靠在墙角的容钰,随后推开门,看向坐在桌子前喝茶的苏楣,没头没尾地问了一句:“你知道了?”
虽然他问的突然,但是苏楣却知道他的意思,她点点头,也没隐瞒,“若你说的是云坞铁骑的事情,那我是知道的。”
“这事儿你办的不错。”,苏恒沉吟一下,夸了她一句。
乌家跟苏家算是世交,祖父辈便有的交情,帮一把也是情理之中。
苏恒前几天便收到了云坞铁骑全军覆没的消息,虽然朝廷封锁了消息,但是苏家也有探子在那边,好歹是透了些风声出来。
但仅仅只是站在边缘上,他也能嗅到其中暗藏的血雨腥风。
这是场权谋的较量,皇帝眼中只能看到威胁到他手中权力的兵权,十多年来苏家军跟云坞铁骑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
这两支军队像是毒刺一样长在了他心上,让他日日夜夜不得安眠。如今他终于得偿所愿地除去其中一支。
而对于其他世家来说,苏家军跟云坞铁骑是制衡他们的两支势力,所以即使王权低迷,他们仍是忌惮着,对于云坞铁骑的覆灭是乐见其成的。
苏家太硬,他们啃不动,而云坞铁骑虽然是一队狼虎之师,但是奈何乌家人带兵打仗有一套,可于政事权谋上却不知变通。
满门忠烈被污蔑成叛国无果。
想来,过不几日,云坞铁骑通敌叛国,交出了函谷关,而后却被后蛮人反杀的消息便会从边塞传到王城了。
苏恒这几天忙也是因着这件事情,只是他一直以为乌家真的死得一个都不剩。
没成想还让苏楣找出一个后人来。
乌家人向来有异族之相,一双碧绿色的眼眸便是最显眼的特征,想来是不会找错的。
苏恒收了折扇,问苏楣,“乌家少主怎么样了?”
“看着伤得很重。”,苏楣抿了抿唇,她一贯不怎么喝酒,今夜自个儿喝了一坛花雕酒,如今双颊仍是飘红的,她又喝了一口茶水,“他身上有伤,且先让他先养一养。”
“你打算拿他怎么办?”
苏楣心中早已有了计较,但是不好跟苏恒细细说,只是道:“走一步算一步。”
“他伤好也得几个月呢,总有办法安置他的,况且这时候谁还稀罕大费周章来找他麻烦。”
绘着泼墨山水的三折屏风后,有人点燃了两三支蜡烛,灯光盛如白昼,大夫跟几个侍从在给乌黎处理伤口。
乌黎发着高烧,应该是伤口发炎的原因,已经昏迷好一会儿了,口中喃喃着什么。
他身上的伤口被粗糙地缝过,也不知道有什么脏东西还留在里面,大夫正在给拆了重新包扎,进去后,血水一盆一盆地往外端。
看着便令人心惊。
屋子里一片寂静,三人都没出声,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随后那大夫一头冷汗地出来,说伤口已经清理好,但是那人可能撑不过去,这几天全靠他自己硬生生提着一口气,如今想要好起来怕是有些困难。
苏楣眨眨眼,走到床边,撩起帘子来,床上的少年面色苍白,她给他撩了撩凌乱的头发,弯腰附耳在他耳边,轻声细语:“你若撑过去,活下去,我便给你指一条路,一条可以让你洗刷乌家冤屈,手刃仇人的路。”
仇恨会支持着他继续活下去的,往后他要怎么走下去,就得看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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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已是月上中天,多数人家已经熄了灯,梦做了大半。
苏楣却没一点儿睡意,枯坐在桌子前,卧房里的灯迟迟没熄,她怕一灭了那灯,那血腥残暴的画面便又重新浮现在眼前。
令人心生绝望。
苏楣忽然想伴鱼跟归鹿了,她想青衣城了,也想那个老是让她抄书的先生。
她还想跟祖父说说话,跟他说,她终于知道祖父说的那个乌老头是谁了,但是到底见不到了。
祖父的至交好友就那么零星几个,除去已经埋入黄土的,青岩先生算一个,那个乌家的家主也算一个。
如今突然就没了。
祖父知道这个消息肯定会很伤心,苏楣想,虽然祖父总是一口一个这个老头那个老头的叫着,其实明明年纪都不大啊,刚刚五十来岁的年纪,勉勉强强都能厚着脸皮说一句正当盛年。
苏楣眨眨眼,压下想哭的欲望,慢慢趴在桌子上,没敢闭眼,只定定地看着那跳跃的火光。
世事无常,是见一面少一面,祖父之前还惦记着去看看那乌家家主。却因着一些事情一拖再拖,现在想见也已经见不到了。
若是从幽州去到那鄞州,去那荒凉无人烟的北漠,轻衣简行,日夜兼程也要一个多月,接着便是要到函谷关。
函谷关后有一城,已是死城,埋葬着三千铁骑跟近万百姓。
是了,那地方已经是南蛮人的地盘。
现在幽州正是离不开人的时候,空闲的时候便只能是冬日,等到雪落满荒漠,将一座城都覆盖上。
雪掩白骨,无墓无碑,月光洒下去应该是寂寥的,云海苍茫间,或许会有鬼在月下哭嚎,守着那座死城夜夜徘徊不定。
没人给他们收捡尸骨,没人迎他们魂归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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蜡烛已经燃了过半,烛泪一滴滴落到底座上,已经堆了一小块儿。
侍女们都已经睡下,苏楣也不好意思再叫起她们来陪着自己,就自己一个人干熬着。
她就是突然怀念了一下过去,尽管她现在还说不上有过去。
但是在青衣城的日子确实是她过的最快活的了,乍一到这王城让她有些茫然。
沈离也不是过去那个需要她时时照拂的小可怜了,他现在是青岩先生的弟子,是王城少女怀春的对象。
到底不一样了,苏楣想,心底微微的失落便涌上来,还没等她完全浸入那情绪,忽听得门外被人敲了三下。
“咚、咚、咚。”,极其有规律的三下,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的,像是个预告一样,三下过后门便直接被推开了。
苏楣直起身来,回身看向来人。
是沈离。
他一身白袍,披着一件深色绣暗纹的大氅,上面仿佛落了一路琳琅的月色,发冠未束,披散着一头乌发在背后,宽袍大袖,像是踏月而来的谪仙,带着深夜的凛冽寒气。
“小姐。”,沈离出声,微蹙了眉,“可是又怕冷了?”,他在外面看着,大半夜都过去了,屋子里仍是亮着灯,投影在窗纸上的那个人影晃了又晃,却没半点儿要去睡下的意思。
他这才敲了门进来看看,怕是侍女不尽心,没给她铺好被褥,也没给她暖好屋子,她怕冷,初春的晚上还是离不了汤婆子。
果然是还没歇下。
如今已是深夜,再晚一两个时辰怕是鸡都要开始叫了。
苏楣一见着沈离,便想起来了苏恒说过什么沈离已经跟她没什么关系了的话,莫名的就有些委屈。
加上刚刚她自己伤心了半天,眼圈便红了一圈。
沈离本来心里有些气,见着她这样可怜,一下子就没了,小心地关了门。
走到她面前半跪下,抬起头来细细看她时却发现她眼睛仍是红的,他便知道她心情不好了。
“小姐哭什么。”,他叹息一声,握住她的手,一握上去便察觉到果然是凉的。
苏楣本来没要哭,被他这么一说,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却还是用力眨眨眼把泪水逼回去,抽抽噎噎道:“谁、谁哭了?”
她抽噎几下,还是没忍住,一下子哭了出来,却还是嘴硬,一边拿手背抹眼泪一边道:“我可是幽州少主,我有什么好哭的。”
沈离也不戳穿她,只是垂了眸子轻声问她,“可要熄了灯睡下?”
苏楣这人有个坏毛病,她睡觉的时候是一盏灯都不能留的,不然睡不着。
苏楣没应声,拿一双红着的眼睛低头看他。
沈离心知肚明她不想自己一个人睡,叹了口气,抚上眼前少女的眼尾,细细摩挲,“小姐留离一宿可好?”
红着眼眶的少女这才点了头。
她爱撒娇,又怕冷。
仗着有黑夜的遮挡,便肆无忌惮地往人怀里钻,也不管什么所谓的礼数,牢牢抱住身边人的腰,像是缠绵的藤蔓,死死绕住攀附的东西。
沈离轻轻拍着她的背,眼神幽暗,怀里的少女很快便熟睡过去,呼吸很快就绵长稳定下来。
他低头,借着月光看她的面容。
少女出落地越发好看,眉眼间越发美艳,像是含苞待放的花。
眼尾因着哭过,还是红红的。
沈离忽地低了头下去,舌尖细细舔舐过她的眼尾,而后顺着她的眼尾滑到了唇边,他不敢直接吻上她的唇。
只在唇边碾磨半晌,才低低喘息着放开。
只是眼中深藏的情绪越发深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