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盛景意的记忆,不管哪个时代,南北隔河而治的格局都不会持续太久,不是南边吞并北边就是北边吞并南边。
大多数时候都是北人南下,一统天下。
北地平原辽阔、草原宽广,可以训练出最凶悍的士兵,可以养出最强悍的战马。
相比之下,南方到处都是一派富贵气象,连山河都透着几分秀气,哪里能和马背上长大的靺鞨人抗衡?
好在这几十年来靺鞨人步上了耶律家的后尘,皇族权贵大多开始耽于享乐,倒是比当初那可怕至极的纠纠铁骑要好对付得多,朝廷若是上下一心、厉兵秣马,未必不能夺回北地。
难就难在怎么才能让朝廷上下一心。
既然已经选择嫁给穆钧,盛景意就不能再保留着从前的天真想法,觉得天下大势与自己无关。
盛景意一来到这个时代,看到的就是金陵。
那座城池当年也曾被铁蹄踏破,如今金陵城的百姓又勤勤恳恳地过起了自己的日子,一点一点抹去战争给它留下的伤痕。
这样的遭遇,在未来数百年里可能还会再有,而且还不止一回。
像《桃花扇》里李香君看到媚香楼被连天大火烧毁,那大火烧毁的又何止是秦淮河畔的几座花楼?
再过数百年,金陵人更是遭遇了更惨烈的屠杀,弥天血色一直到许多年后仍笼罩在许多人心头,成为无数人心里永远抹不去的一道疤。
若是没有办法做什么也就罢了,既然能有机会改变那一切,她为什么不去做?
盛景意与穆钧一起把徐昭明他们送走,两人正要相携回屋,又听人说瑞庆郡王来了。
盛景意两人折返去迎瑞庆郡王入内,奴奴自发地跳下地去找大帅玩耍,瑞庆郡王也开开心心跟在它们后头跑来跑去,活脱脱一个半大小孩。
东宫基本都是自己人,盛景意见瑞庆郡王玩得开心也来了兴趣,拿了个钓竿倚着栏杆钓猫。
两只狸奴即便有点灵性,到底也只是猫儿,看到毛绒绒的玩具在眼前晃来晃去,当下开心得不得了,齐齐对着栏杆那头垂下来的猫玩具一阵乱扑。
瑞庆郡王看得眼热,跑到盛景意身旁要盛景意给他也玩玩。
盛景意笑眯眯地把钓竿让给他。
当今陛下过来时,看到的就是瑞庆郡王兴奋地喊穆钧和盛景意看他把大帅“钓”了起来。
大帅扒拉着猫玩具,被钓起来也坚决不撒手,被瑞庆郡王提在半空后还试图伸长身体往地面上踩,把自己拉成了长长的一条,全无往日的威风凛凛,反倒还有点傻憨憨!
“陛下。”盛景意先发现了当今陛下的到来。她眼底仍带着灿亮的笑意,看起来丝毫没觉得宫中的生活有多拘束。
穆钧转头瞧见来人,也与盛景意一样喊了声“陛下”。
当今陛下朝她们笑了笑,看向自己的儿子。
瑞庆郡王对旁人一向不怎么搭理,对自己的父母也差不多。
他见盛景意两人都齐齐向当今陛下问好,有些疑惑地抬起头看向当今陛下,想了许久才喊了声“父皇”。
很多东西多教几遍,瑞庆郡王还是能记住的,只是强行让他记的东西和他自己自然而然记住的东西终归不同。
当今陛下想到瑞庆郡王刚才纯粹又明亮的笑容,心脏仿佛被什么东西紧紧攫住了,疼得厉害。
他想起当初宣义出事的时候,这孩子才两三岁,小小的一个。
当时他发现事有蹊跷,皇后便抱着这个生病的孩子苦苦相求,说宣义已经死了,难道要他们的孩子给宣义陪葬吗?
他当时看着孩子烧红的脸,选择了沉默。
这一沉默,就是许多年。
后来长子夭折,这孩子成了他们唯一的儿子,他虽与他相处不多,却也发现这孩子有些异于旁人,许多时候连他和皇后都不怎么理会。
太医们噤若寒蝉,最后只能归结于小时候病得多,伤到了脑子。
至于怎么治,没人拿得出办法来。
自古以来有谁真能把傻子治好?
有时候他忍不住会想,这也许是报应吧。
当初皇后把这孩子折腾病,以孩子的性命祈求他三缄其口,绝对想不到他们后来会只剩这么个孩子。
而他,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他当时也不相信父皇,也担心父皇会直接传位给宣义,所以对孙家的一系列动作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哪怕当时皇后不用孩子来求他,他其实也不会去揭露孙家所做的一切,他当时想着,只要自己不经手,人就不是自己杀的。
结果这个孩子时刻提醒着他,是报应啊,都是报应啊。
他的孩子注定无缘皇位,连他自己坐在皇位上也没滋没味,时常在夜半时分从噩梦中惊醒。
他有时梦见冤魂来索命,有时梦见皇后连他也杀了。
这么多年来,没几夜是安宁的。
当今陛下看着两只停下来望向他的猫说道:“这就是奴奴和大帅?”
奴奴两个字勾动了瑞庆郡王,他点头,绕出前庭抱起自己的狸奴向当今陛下展示:“奴奴。”
大帅一脸威严地蹲在旁边,只差没把自己的名字刻在脸上。
当今陛下微微颔首,上前仔细端详两只狸奴的模样。
盛景意已叫人安排好待客的地方,穆钧等他们父子俩看够了狸奴才插话:“陛下,到里面坐坐吧。”
当今陛下笑了笑,没拒绝,入内撩袍坐下。
瑞庆郡王觉得没趣,没跟进去,又拿起钓猫杆去玩。
当今陛下与穆钧相对而坐,饮了口宫人递上的茶水,才对穆钧说道:“我与你曾祖父商量过了,等入夏我们就去行宫避暑,我们会带着庆儿到那边住下。到时候将要由你来监国,你若有什么难处,或者想提拔什么人,这几个月里只管和我们提,只要诸位相公那边说得通,一切都依着你的意思来。”
穆钧对此早有预感,听当今陛下亲口说出来,还是有些恍惚。
他到底还只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突然要他掌管整个天下,他没有太大把握。
这种情况下,他也不能贸然提拔什么人。
穆钧辞谢道:“我才回临京不到半年,对朝中诸事一知半解,还望陛下多留些时日,多教教我朝中事务。”
当今陛下摆摆手说道:“我近年来发病的次数日渐增多,平日里也不怎么处理政务了,能教你的我都教你了,更多的,我也没管过。诸位相公都是才德兼备之人,你有什么事多向他们请教便是了。”
穆钧沉默下来。
当今陛下又说道:“朝中的史相、张相都是周全人,你可多与他们商议政事;赵相与虞相年事渐高,管的事少,若非要紧事,尽量不要烦扰他们。”
朝中有多位副相,分管着不同的政务,穆钧也是入朝之后才逐渐理清这里头的关系。
如今的正相是史相公,是个颇有才干的人,年纪也不算特别大,儿子比韩端他们大不到哪里去,正是当官之人的巅峰时期。
随着孙家倒台,主和派跟着倒了一波,史相公这个实打实的主和派反倒在这时候入主相位,不得不叫人深思。
张相公目前是枢密使,算是分管军事方面的一把手,倒是个主战派,只是上回北伐失败后沉寂了许多年。
还是这次一批主和派倒台,张相公才再次出任枢密使之位。
文相主和、武相主战,想想未来就不会平和。
不过给这些提点的人是当今陛下,穆钧自然只能乖乖说道:“我记住了。”
当今陛下身体本就不好,今天走动多了,头就隐隐作痛。他也不再多留,起身叫上瑞庆郡王离开东宫。
盛景意跟着穆钧送他们父子俩离开,才与穆钧相对而坐,问道:“陛下怎么来了?”
穆钧说道:“陛下说入夏后要带着皇叔去行宫避暑。”听着那意思,竟是可能不会再回来的意思。
穆钧不打算胡乱猜测。
眼下最重要的是他这个新上任的太子入夏之后就要监国。
盛景意不解地说道:“太急了吧?”
这整得,就跟皇位像是烫手山芋似的,逮着个人就立刻甩手扔开。
穆钧一顿,眼睫微垂,淡淡说道:“当年之事,他未必不知道。”
很多事从态度上是能看出来的,太上皇面对他时有悔恨、有痛苦,当今陛下更多的却是不想面对。
所以,当初孙家能对他父亲和他祖父下手,当今陛下未必不知情。
盛景意哑了。
当时穆钧虽然没出生,可那些人到底是他的亲人,真算起来的话孙家和当今陛下都是他的仇人。
盛景意只能抓住穆钧的手,干巴巴地说道:“都过去了。”
穆钧一顿,轻轻回握盛景意的手,说道:“我没事,那时我还小,也没记什么事。”
他的手掌比盛景意的手要宽一轮,只随意一握便轻松把盛景意的手掌覆笼起来。
穆钧眉眼有着淡淡的自嘲:“我小时候还想过,他们死就死了,怎么还要我背负着他们的血仇走下去,冤死的是他们的部属,又不是我们,和我有什么关系?”
盛景意自己去抓穆钧的手还觉得有什么,被穆钧温热的手掌反握住便感觉这样的动作有些过分亲近了。
偏偏听了穆钧后面的话,盛景意又觉得在穆钧回忆惨痛往事的时候抽回手好像不太好。
盛景意只能继续安慰道:“你那时到底还小,有这种想法很正常。很多人被父母逼着学习都会有逆反心理,更何况他们要你做的事那么难。”
穆钧似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与越界,主动松了手。
他说道:“你不觉得我太自私就好。”
他本质上是自私的。
他想要她陪在他身边。
“不提这些陈年旧事了。”穆钧淡淡地笑了起来,提起了另一桩事,“不知师弟最近文章写得怎么样了,我们忙着大婚的事,都没怎么监督他。”
盛景意说道:“有哥哥和婉娘在,他应该不敢松懈吧。”
话是这么说,盛景意想想李阳华那咋咋呼呼的性子,还真有点不放心。
“他闭门读书,今儿都没和婉娘她们一块进宫,一会我派人去他那边取他的文章来看看。”盛景意迅速做好决定。
西岩先生到外头又云游去了,连他们大婚都不愿露脸,盛景意总感觉西岩先生一开始就猜出了穆钧的身份,只是从未点破而已。
老师不在,她们这些当师兄师姐的可得督促师弟备考。
想想吧,目前穆钧成了太子,她成了太子妃,科举目前又不许女子去考,这么算下来他们师门之中唯一一个有机会中进士的人,就是这么个独苗苗师弟了!
李阳华要是考不上,可别把老师气回来把他逐出师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