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下的汤圆叫“圆子鼓鼓”,形如其名,圆圆的鼓鼓的,馅料有咸有甜,今儿是元宵佳节,千金楼备了不少口味的圆子,其中就包括徐昭明正狼吞虎咽的芝麻汤圆。
徐昭明见好友来了,把嘴里塞的两个汤圆嚼巴嚼巴吞了下去,抬手招呼好友坐下。
这人名叫寇承平,乃是华州寇家子弟,本也算出身簪缨世家,不过但凡传承久些的人家,哪家不会出几个纨绔子,寇承平就是家中没甚出息的子弟。
寇承平对仕途没什么野心,倒是颇爱收集野史传奇,自己掏钱开了个书坊,因着他不差钱,装帧和印刷都是往好里弄,几年下来倒是经营得有声有色。
今年寇承平不过十五岁,已经赚得荷包满满,当然,这钱不是卖野史传奇得来的,而是他垄断了金陵国子学的课本和参考资料印刷业务。
寇承平这书坊开得也巧,当时官府发现市面上一堆“程文短晷”的科举备考资料,进行了一场针对出版业的打击行动。
这种情况下,他那家有寇家当背景的书坊就乘风起飞,一举占领了金陵教辅资料市场。
有这样的运道,寇承平怎么能不赚得盆满钵满!
寇承平为此得意洋洋,觉得自己天生是做生意的料。
许多人见他有钱,麻溜地凑上前和他交好,诱得他染上了不少恶习,平日里不是在秦淮河畔寻花问柳就是在赌坊里挥金如土,小小年纪竟是吃喝嫖赌样样具通。
年前就是寇承平把徐昭明引去如意楼听曲儿的。
“有那么好吃吗?”寇承平也不见外,拉开张椅子坐到徐昭明对面,瞅了眼徐昭明碗里剩下的几颗圆子,怎么看都觉得平平无奇。
“挺好吃的,”徐昭明和寇承平相熟,相处起来从不摆架子,他跟寇承平说了实话,“主要是我饿。”他把自己饿着肚子看完的《桃花扇》递给寇承平,让寇承平也看看。
寇承平见左右只有两个姿色平平的丫鬟在伺候,显然没什么美人可见,便也收起旁的心思。
他一双桃花眼微微挑起,说道:“那我倒是要看看什么书能让你看得这么入迷。”
徐昭明又往嘴里塞了个芝麻汤圆,闻言嗯嗯啊啊地应了一声,意思是“你肯定也会看入迷”。
寇承平心里不以为意,觉得徐昭明看这些杂书比他少,没他见识广,可能拿普通书当宝。
不过他和徐昭明打小就认识,既然徐昭明特地派人把他叫来,他便也专注地看了起来。
只看了两回,寇承平便被故事吸引住了。
比起徐昭明,这个背景对他来说更有代入感,毕竟徐昭明只是来听曲的,他却是真的在流连花丛,外宅都置了两个,用来养着自己喜爱的美人。
他固然许不了她们名分,可帮她们赎身、给她们一个落脚处却是轻而易举的事,彼此各取所需,一直以来也没闹什么幺蛾子,所以他觉得自己与故事里那位侯生很相像,都是个多情的痴心人!
徐昭明吃饱了,觉得有点寂寞,就在旁边给寇承平大说特说自己的读后感,很不要脸地疯狂剧透。
寇承平本来正看得津津有味,被徐昭明这么一骚扰,整个人都不好了。
他无奈地放下手里的书,对徐昭明说道:“你能别把后面的故事提前说出来吗?”
本来他正看得心潮澎湃,觉得这出才子佳人写得真妙,结果徐昭明直接告诉他结局特别惨!
结局特别惨的话,这些花前月下、欢喜结缘岂不是都变味了!
徐昭明说道:“我又没得看了,光你自己看,我多无聊啊。”他取出一份拟好的契书,叫旁边的小厮把笔墨和印泥取来,照着和盛景意商量的结果对寇承平说,“你看个开头得了,这个开头写得够好了吧?这书你给我印出来,先赶印个千把本搁你们书坊卖,卖得好再加印。来,把这契书签了。”
寇承平虽和徐昭明关系好,却也不会傻乎乎地叫签就签,他说道:“不行,我得先看看这契书,免得你把我卖了。”
“我俩什么关系?我要是会卖你,你早被你爹打死了!”徐昭明不服气地嘟囔完,还是把契书给寇承平过目。
寇承平仔细看起了契书,发现这契书果然更偏向这本《桃花扇》的所有者。
一般来说,有良心的书坊会给作者一点润笔费,但更多书坊是拿到稿子就印,盗版更是猖獗得很,这份契书却要给《桃花扇》的所有者分三成利润,宰他们书坊得还挺狠。
除此之外,契书上还规定说书房要帮忙寄卖《桃花扇》的周边产品,却只意思意思地给书坊分一成利润!
寇承平看向徐昭明的目光十分复杂,语气幽幽地追问:“你这家伙,是不是给这千金楼投钱了?”要不徐昭明为什么这么坑他这个好友?难道真的是重色轻友?
徐昭明矢口否认:“没有的事,你不想看这《桃花扇》演出来吗?没有钱,哪里能演得出其中精髓?”
他虽然爱乐成痴,却也不是不通俗务的人,要演好这本《桃花扇》,舞台布景要钱,戏服首饰要钱,培养专业人才也要钱,要不是盛景意说想试试自力更生,他都要想办法弄点钱砸进去了。
徐昭明哼了一声:“你要是不乐意,我就找别人去。”他觉得盛景意脑瓜子好使,《桃花扇》印出来以后肯定稳赚不赔。
徐昭明都这么说了,寇承平还能怎么办。他说道:“行了,我叫人把雕版工都挪来给你印这书成了吧?”他说完便拿起笔在契书上稍微改动了一下,叫人重新誊抄一份给他签。
徐昭明探头一看,发现寇承平竟把“三成”改成“五成”,登时眉开眼笑地夸道:“这还差不多。”
等立在一旁的小厮把契书誊抄过来,寇承平便爽快地在上头签上自己的名字,沾上印泥摁下自己的手印。
他把那本《桃花扇》收了起来,对徐昭明说:“那我先走了。”他可不想再在这里接着往下看,怕徐昭明再给他剧透更多细节!
徐昭明见契书已经签好,也不留他,喜滋滋地叫小丫头去把盛景意喊下来。
盛景意得知契书被改得比原来更偏向她们,立刻知道自己是沾了徐昭明的光。她说道:“多谢徐公子帮忙。”
“这是哪里的话!”徐昭明爽快说道,“好书就该让更多人知道,你们能把它演得更尽善尽美,享受的也是我。”
盛景意知道徐昭明鉴赏能力一流,便邀他听听含玉今晚要在元宵灯会上唱的曲子。
徐昭明一听可以提前欣赏,自然心痒难耐,忙不迭地点头说好。
此时已经临近傍晚,含玉早已穿上戏装、做好上台准备。
听到要给徐昭明提前唱一遍,含玉便也不忸怩,在徐昭明期待的目光中施施然地上台。
含玉本以琴艺闻名,相貌在秦淮河畔排不上号,可这次的装扮却分外亮眼,在逐渐昏暗下去的暮色中仿佛一道浓墨重彩的风景。
徐昭明一下子坐直了身体,险些没认出台上的人来!
含玉一开腔,更是把他的魂都给勾去了。
他以前觉得含玉的嗓子差了一筹,这回却完全颠覆了他的认知!
他痴痴地看着台上之人,觉得眼前的人分明就是那位令他哭了几回的李香君,那一句句一声声的婉转低唱,仿佛唱进了他心里去。
很快地,徐昭明后悔了。
因为含玉这一曲转眼就唱完了。
其实说是曲子也不恰当,这更像是一个预告,把《桃花扇》的精华段落挑出来唱了一段,至于这到底是怎样一个故事、故事里的人又有一段怎么样的恩怨情仇,抱歉,这次时间太紧张,展现不出来,敬请期待后续表演!
徐昭明心里痒痒的,恨不得马上看到《桃花扇》的全本戏,可他看着含玉那精致的戏服、漂亮的妆容,很清楚要演全本戏得投入多少钱财和精力。
他关切地问道:“你们排了多少啊?还有别的吗?”
盛景意笑眯眯地回道:“没了,就这么多,我们准备排一段折子戏在花朝节演出。如果书能在花朝节前印好卖出去就更好了,大家了解了完整的故事,看起折子戏来才更容易入戏。”
徐昭明不懂就问:“折子戏是什么意思?”
盛景意给他解释了一番,像《桃花扇》这么长的故事,要演出全本戏少不得演个十天半个月,便是台上的人能演,台下的人也不一定有那么多时间看,所以一般会挑拣其中的精彩部分选编到台上呈现出来。
比起费时费力的全本戏,折子戏冲突明显、人物鲜明,更受广大群众喜爱,昆曲和京剧发展到后来大多都是以折子戏为主。
徐昭明懂了,就是把最精彩的部分挑出来演。
在经费不足的情况下,这么做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徐昭明说道:“真希望花朝节快点来!”他又给盛景意打包票,“你放心,我会督促承平兄赶紧把书印出的。”
盛景意眉开眼笑,又给徐昭明赠了一把折扇,正是《桃花扇》的重要道具。
刚才含玉唱“预告曲”时已经展现过它的用法,徐昭明拿到后喜欢得不得了,不顾外头是什么天气就啪地打开来扇了几下,觉得很是新奇,兴高采烈地拿着它回家去了。
此时夜幕降临,千金楼沉寂已久的花船终于再次驶离河岸,沿着河心缓缓驶向元宵灯会所在的方向。
盛景意和一群小姑娘登上花船,好奇地透过窗户看着周围的夜景,只见河面上满是游船画舫,两岸也人头攒动,人群都朝着前头的临水高台下走去。
那高台便是今夜的表演处,台上灯火通明,四周饰有色彩斑斓的绢花布幔,人站在上头宛如立在繁花争艳的仙境之中,平时瞧着只有三分美的人也会变成十分美。
更妙的是,在上面说话唱曲都能传得很远,哪怕站得不怎么靠近,也能听见上头在唱什么。
盛景意看着那花团锦簇的高台,恍惚觉得自己又回到了被灯光聚焦的舞台下,成了那个紧张等着上台的小女孩。
《桃花扇》会在这个时代大绽异彩吗?
盛景意正思忖着,前头已经轮到她们的花船靠岸。含玉领着抱着乐器的姑娘们在丫鬟仆妇的簇拥下缓步下船,甫一亮相便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以前含玉的妆容多以素净淡雅为主,这会儿穿上全新的戏服、配上全新的妆容,许多人和徐昭明一样没认出来,直至唱名的人唱出她的名字,群众才沸腾起来——
“居然是含玉姑娘?”
“含玉姑娘这装扮和以前完全不一样!”
“含玉姑娘这样打扮太美了,我今晚要支持含玉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