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景意小小地带了下货,见好就收,没太猖狂。
林老板那边才刚备好第一批货,广告打得再响她们也吃不下这市场,没必要为别人做嫁衣裳!
这么多小姐姐聚集在一起,也是很有意思的,盛景意昨天已经拿到“节目单”。
韩府君出身名门望族,哪怕自己挺洁身自好,家中也不免养着一群家伎。
这种大型宴饮场合,节目编排主要是由府中人安排,歌舞表演之类的基本由家伎承包了,她们这些从外面请来的不过起着点缀和暖场之用。
昨日一早收到的花帖之上已写明她们负责哪一个环节,到点才会被安排上台。
盛景意听着小姐姐们低声讨论着彼此的上场顺序,越发觉得每个行业都不好混,当官伎更是如此,这次被请过来的就涵盖各种专长的小姐姐,连行酒令都有专业人才。
行酒令这个,盛景意也是补过课的。
从玩法上来说,靠运气的有藏钩、射覆、拧酒令等等,基本和后世的掷骰子差不多,只是道具不一样而已,比如藏钩就是把东西藏在手里让人猜有没有、有几个,拧酒令就是推动一个类似不倒翁的“酒中仙”,“酒中仙”指到谁谁就要喝酒。
靠实力的有律令、著辞令等等,律令是在现有的名人、名句、名诗里面玩花样,著辞令是现场作诗词,各有各的玩法,但都需要一定的知识储备。
简而言之,哪怕是陪达官贵人喝酒,也得足够专业才有资格当陪客,要不然你连酒筹是什么意思都看不懂,坐过去完全是在丢自己的脸。
外面开宴之后,盛景意这边就安静下来,专注地听着外头的热闹动静。
盛景意耳力不错,隔着厚厚的院墙也能听到那边的弹唱声。
只可惜舞却是看不到的,她听说韩家养的家伎舞技过人,大多是昭康长公主从教坊那边弄来的,算是实打实的“宫廷派”。
自唐朝以来,舞就已经被细分为软舞、健舞、花舞、字舞、马舞五大类。
软舞步调轻缓,健舞欢快有力,字舞和花舞更是后世各种大型节庆晚会必不可缺的传统技艺,舞者通过编排好的舞蹈动作排列出文字或者图案!
至于马舞,那和后世的花样骑术差不多,就是把人和马都打扮得花里胡哨做出各种特殊动作。
而在这五大类之下,又数百种不同名目的舞蹈,可以让人跳个十天半个月不重样!
这些东西盛景意在蹭课时都听过了,只可惜一直没能亲眼所见,也就看杨二娘给她们楼里的十二个小姑娘演示时有点样子(而且杨二娘显然比较擅长健舞)。
既然只能待在后台,盛景意便也不惦念了,反正到花朝节总是有机会看到的,到时还有花船巡游,什么表演看不到啊!
她安安静静地窝在含玉身边,听着小姐姐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
都是从经年累月在台上练出来的功力,哪怕是年纪最小的双生姐妹花看起来也不甚紧张。
前头歌舞停了,先让几位有才的姑娘出去陪着行酒令,主要负责管着酒筹、呈送罚酒,若行的是著辞令,还需要负责抄录诗词。
这次到场的多是金陵的文官及他们家中子弟,行的自然是雅令,座中人轮番唱和,算是给年轻人一次表现机会。
这同样是受邀伎人们的机会,一会她们要先出去开个嗓,方便座中人选择把自己的词交给谁唱。
一般来说,在这种官方活动中表现突出的人有机会争取到明年花神夜游会的名额,头名更是能直接保送!
是以哪怕这种活动规矩多、要求高,收到花帖的人也会欣喜不已。
作为今年的“花神”,坐在盛景意旁边的双生姐妹花是最先出去献唱的。
这对双生姐妹花一开腔,盛景意就知道为什么她们能拿下今年的花神了,虽然不愿意承认,但音乐这领域很多时候是靠天赋吃饭的,天赋很重要,声音的辨识度也很重要。
这姐妹俩的声线属于甜美温柔的类型,听了叫人如坠温柔乡,恨不得溺死在里面;选的词也缠绵柔婉,一句句一声声都像藏着勾人的钩子。
这还是盛景意隔着墙听,要是能边听这歌儿边欣赏那眼横秋波、眉山如黛的小姐姐,一定更加赏心悦目!
很快地,姐妹俩从前头回来了,又接连去了几人,才轮到含玉登台。
盛景意这才有机会跟到前院去看一看。
她兴冲冲地肩负起抱琴这个重要任务,准备把含玉惯用的琴放到场中的琴桌去。
没错,这次她是作为助理跟来长见识的!
可惜才转到外头,守在回廊上的丫鬟便把她拦下了,礼貌地接过她怀里的琴引含玉入内。
盛景意这个小打杂哪怕出了偏院,也只被安排在回廊外候着,没法亲眼看着含玉现场演奏。
盛景意虽有些失望,却也乖乖地等在外头。说是赏雪宴,可冬天这么冷,自然不可能全程在户外看雪,宴会主场还是在室内进行。
盛景意立在回廊看着外头的雪景,只觉这边比刚才的偏院要大多了,亭台楼阁一应俱全,还自带小花园。
这园中种的是梅花,不少都已经含苞待放,远远看去花色雪色混在一起,竟有种满园梅花齐盛的错觉。
光是这梅林就很值得赏玩,更别提周围全是富丽堂皇的雕梁画柱。
盛景意目光在园子里转了一圈,里头也传来了含玉的琴音,含玉的嗓音也不错,不过琴声更佳,两者配合起来效果极好,只是耳朵灵的人会听出两者之间有些差距。
好在光听琴声就足以让人陶醉,很少有人能留意这点小差距。
当然,徐昭明那个标准声控兼乐痴除外,差距再小这家伙都是能分辨出来的。
含玉发挥得很不错,因为是赏雪宴,她们备的曲子也大多与雪有关。
她所选的词是柳永的《瑞鹧鸪》,有“天将奇艳与寒梅”“绛雪纷纷落翠苔”之句,虽不甚出名,却也清丽动人,配合含玉那可以称为“秦淮一绝”的琴技更是令人心旷神怡。
严格来说,《瑞鹧鸪》不算词名,只算是词牌名,人人都能写《瑞鹧鸪》,人人都能写《青玉案》,人人都能写《水调歌头》,就看你写得好不好了。
作为这时代的弹唱型选手,她们需要熟知各个词牌名的格律与唱法,以便拿到唱和词后可以立刻唱出来。
别觉得有现成的曲子可套就很简单,这里头要下的功夫大得很。
自从得知眼下流行的词牌名有多少个之后,盛景意对含玉她们就佩服得五体投地,你要没个好记性、没个好心态,根本没法在这行混下去!
可惜不是所有人都认可这种努力,至少定国公今天赏脸参加了韩府君筹办的赏雪宴,从开宴便一直在忍耐。
这种磨磨唧唧的宴会着实不对定国公的胃口,要不是思及韩端出身韩家,算是难得的“北伐派”,他是决计不会出席的。
此时见旁边的孙子两眼发亮地看着那弹琴的官伎,不时击节赞叹,再听周围人边议论边有意无意地朝他们这边看来,定国公顿时怒火中烧,不等含玉唱完便重重地把手里的酒杯往桌上一放,发出巨大的声响。
琴音一滞。
定国公起身骂道:“靡靡之音!”说完他竟是连韩端的面子都不给了,径自拂袖离席。
含玉唱的是柳词,说是“靡靡之音”也不为过,可自从朝廷南迁,流行的多是这种“靡靡之音”,再没什么亮眼的新风格面世。
其实前头那些伎人选的也差不多是这种类型,定国公在这时候发作,显然是因为韩端把迷惑他孙子的罪魁祸首给请来了。
定国公在金陵城是数一数二的人物,他这么一撂脸,其他人都噤若寒蝉,含玉更是不敢再往下弹,僵坐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盛景意心中发紧,却没法突破重围进去看看里头的情况,只能守在门外干着急。
她往宴客厅门口看去,只见一个头发花白的老者自屋内走出来,老者哪怕已经六七十岁,腰板依然挺得笔直,眉目冷肃,嘴唇紧抿,满面怒容,显然是极为不喜这种铺张奢靡的宴会。
老者走得很快,转眼已下了玉阶,接着里头才追出来两个人。
一个是熟人徐昭明,这小乐痴满脸焦急地跑上前拉住定国公,不让定国公再往前走,引得定国公对他怒目相对,想挥袖甩开他,又怕真把人甩出去把爱孙给摔伤了。
这么多儿孙之中,他唯独偏爱这个不成器的混账东西!
另一个是生面孔,盛景意没见过,从她的角度看去,只能看到他同样略带焦急的侧脸。
比起喜形于色的徐昭明,这人明显要成熟沉稳许多,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周身的气度已极不一般。
这位显然是这次赏雪宴的举办人韩端韩府君了。
“国公爷且留步。”韩府君的声音低沉好听,仿佛浸润着与生俱来的温雅与沉着。
盛景意隔着回廊外的疏梅看去,便见那韩府君长身玉立,追上前与定国公说起话来。
因着距离有些远,盛景意没法听见他们在说什么,但定国公听到韩府君开口后转过身来了,她能看到定国公脸上的盛怒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更复杂的情绪,有无奈,有叹息。
最后定国公在孙子和韩府君的注视下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看来定国公是准备重新入席了!
盛景意好奇韩府君的长相,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那道修长的背影。
很快地,韩府君也转过身来和徐昭明一起引定国公回屋。
盛景意以前见过不少长相出众的人,对各种帅哥美女大多仅限于欣赏,不至于一乍一惊,可乍一看到这位韩府君的正脸,她还是忍不住感慨老天的不公平——
这人脑子特别好使不说,还有绝佳的出身、绝佳的长相,完全是一点都不给别人活路的类型!
可惜现在不是关注韩府君长相的时候,最要紧的还是被定国公迁怒的含玉。
盛景意赶紧收起对这位韩府君的好奇,竖起耳朵听里头的动静。
定国公三人重新落座之后,韩府君和气地对含玉说道:“不知含玉姑娘可会唱《满江红》?”
含玉一愣,忙说道:“会的。”
韩府君便叫人把备好的唱词呈到含玉面前,让含玉改唱《满江红》。
含玉知道这是自己要是唱不好这一曲,往后怕是再也没有机会出席这种场合了。她深吸一口气,看向摆到自己面前的唱词。
幸运的是,这首《满江红》是含玉学过的,乃是忠武将军所作,写的是失地之恨、北伐之志。
前些年忠武将军的冤狱平反之后,她们秦淮河畔虽还不敢传唱这首《满江红》,私底下却都传看研习过。
含玉初读只觉慷慨激昂、心潮澎湃,再读却不免为之黯然:忠武将军一死,中原之地再陷靺鞨人之手,她们金陵城成了抵御靺鞨人的前线城池,时刻笼罩在战乱的阴云之下,也不知将来会不会落入敌手!
含玉飞快把早已诵记过的唱词核对了一遍,在众人的注视之中再次弹唱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