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群男儿常年征战在外, 衣食住行是早已习惯了的,但客栈的食物的确不怎么可口。
那侍女说完,云迟翻身下马,淡淡道了句“嗯”, 而后便转身, 自己往卖早茶的店面走了回去。
他面色沉静,动作利落, 侍女都来不及多说一句,愣在了那儿,就连随行的士兵也都面面相觑。
这么多年,他们深知除了府里那个云姒姑娘, 将军最看不惯的便是娇生惯养的毛病,更别提让他亲自做这种小事情了,但眼下, 他却若无其事进了一家店面。
从小就有个爱吃的妹妹, 云迟多少也知道姑娘家喜欢什么,他想了想,挑了不少。
守店的是个小姑娘, 年纪不大,许是店主的女儿。
廖州城内虽有很多富豪子弟来来往往, 但大多纨绔难训, 小姑娘何曾见过这般俊傲正气的男人,瞧了一眼,轻易便萌动了春心。
见她愣在那儿, 云迟无动于衷,淡漠重复了遍:“糖蒸酥酪,白肉胡饼,莲蓉糕,莲藕夹子,如意卷,翠玉豆糕,”他又指了指壁上挂着的木牌:“还有下面那排,都包一些。”
他说完,发现那小姑娘还痴痴望着自己,嗓音微沉了沉:“有问题吗?”
“啊,没 没……”小姑娘脸蛋粉粉嫩嫩的,立马吩咐了小二,随后小心和他搭话:“公子看面相不像是廖州人,是从哪儿来呀?”
云迟左手握着银鞘宝剑,一身生人勿进的气场,极其寡淡一句:“京都,快一点。”
小姑娘忙不迭笑答:“马上马上,这些都有早上刚做好新鲜的,这就在给公子包起来了。”
得知他是从京都来的,小姑娘初开的情窦便更加荡漾了,毕竟皇城的男人,观此样貌,一定有钱有势。
她目光落在云迟身上挪不开,“公子可是初来廖州?有住处吗?对面的迎福客栈房间舒服干净,要不要小女子带公子过去瞧瞧?”
他微微蹙眉:“不用。”
这边,听侍女禀明情况后,喻轻妩拂手撩开马车窗牖的帘幕,隔了条道,一眼便望见店门处那小姑娘笑意盈盈地和那人说着什么。
她看了两眼,慢慢收回手,将帘幕放了下来。
小姑娘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而云迟一直都是冷冷淡淡的表情。
或许是他疏离的神秘感,反而更令她心生青睐,她咬唇婉声:“公子……”
“怎么这么慢?”
她话还没出口,店门外一道清媚的声音蓦然传来。
喻轻妩徐徐走近,云迟愣了一瞬,眸心沉冷敛去了些:“快了。”
来人红裳翩跹,五官灵秀精致,一看就不像平民女子,小姑娘小声问道:“这位是……”
喻轻妩瞥了眼羞态未褪的小姑娘,回眸对云迟浅浅笑了笑:“没打扰你吧?”
听出她话里不明意味的调侃,云迟眉间蹙了蹙:“说的什么话。”
他语气轻轻的,有几分不满,但没有责怪的意思,喻轻妩默了默,唇边挑起一缕笑。
这时,小二送上来用油纸包好的吃食,云迟拎过,静思了极短的一瞬,而后看向身边人:“我随意买了些,你看看,有没有其他想吃的。”
对于他的特意询问,喻轻妩意外了下,很快笑了笑:“我没那么娇气,不挑食。”
云迟随口一言:“那早上的饭菜,怎么不吃?”
她眉梢轻挑:“我认为,那些实在不能被称之为饭菜。”
她回答得理所当然,云迟嘴角不经意间掠过一星半点的笑痕,往柜台扔下一锭银子,对她道:“走吧。”
他们丢下银子,也不等找多余的就离开了,小二感叹道:“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出手真阔绰……”
等他们走远,小二见柜台那人还望眼欲穿,取笑道:“人家郎情妾意,你就别打歪主意了!”
小姑娘面子挂不住,三两下将他赶走,独自伏在柜台上酸了许久,忽然又望见那离开的白袍男子返回,在店旁的摊位买了什么,然后再次走向对面的华贵马车。
云迟静默站了一瞬,才抬手叩了两下窗,随后马车里的人缓缓撩开帘幕。
对上她望来的目光,云迟神色忽然有些不自然,什么都没说,只强自镇定地将左手的东西递过去。
喻轻妩看了眼他拿在手上的那串东西,晶莹糖色包裹着红果,看上去就很甜腻。
她顿了一顿,经不住勾唇道:“糖葫芦,看不出来,云将军还挺懂姑娘家心思的。”
云迟低咳了声,不动声色解释:“以前姒儿爱吃,你……要是不喜欢丢了就好。”
沉默顷刻,喻轻妩笑着接过,“谢了。”
“嗯,”瞟开视线,云迟随即抬步走开,一瞬又恢复了那漠然的语气:“继续赶路。”
一行人出了廖州城。
从此处到东沂山脉,水路两日,但要绕过漳河,继续走陆地,不眠不休也要四日有余了。
其实走陆路不如坐船轻松,更何况一走还是这许多日,也是很折腾的,然而将军和公主都没说什么,其他人自然都安静服从命令。
这一路,他们在多处驿站几经周转,行速不慢,但绝称不上快,终于在第五日黄昏,临近了东沂。
天色近晚,此时上山不是明智之举,山脚下有一处村庄,他们停下备足了水和食物后,便在地势平坦的地方搭起了营帐。
村庄有一处酒家,其他人都在营帐旁生火烤野味,而云迟则是独自一人到了那儿酌酒。
京都城的美酒温和甘冽,都是用来品的,多饮几杯也没什么感觉,但这荒野之地的烧酒,俗称烧刀子,入口辛辣,后劲极强,便是身强力盛的壮汉,喝得多了,也能被轻易放倒。
一面印了酒字的老旧锦旆,在晚风中微微飘动着。
方木桌上放了几壶烧酒,云迟仰头,酒液顺着坛口,流入口中,浸润舌尖,滑过咽喉,那浓烈的辣没入愁肠,刺激得血脉都激荡。
夜色渐渐沉暗,没有月亮,却有浮满天幕的星星。
直到最后一坛酒也空了,他留下锭银子,取过桌上的剑,无声离开。
营帐搭在湖泊附近,山脚下的湖水纯净清澈,湖面如明镜,照出夜幕的深蓝幽静,漫天星辰倒映下来,又显得碧波粼粼,泛着斑斓莹光。
云迟没有回营帐,而是停驻在了另一端的湖泊边。
偶尔有清风掠过,带着湖水的丝丝凉意,拂到脸上倒是降了降温,但那被烈酒侵蚀的意识却逐渐迷离。
是酒劲上来了。
远处火堆的光晕一烁一烁,而他四下清净无人,云迟缓缓吐出一口气,合目陷入深思。
独自顿足,良久良久之后,身后忽然传来踩石子的脚步声。
云迟睁眼,回首望去,只见半明半暗的深影中,那人缓步走来。
“云将军一人在这儿,不闲无聊吗?”喻轻妩慵然抱臂,到他身边站定,弯唇道。
没想到她会突然过来,云迟眼前略微蒙上了层恍惚的酒意,不由发了会儿愣。
纵使未靠很近,但那浓烈的酒气她一嗅就闻道了,喻轻妩一瞬讶异,观他神色,发现他显然没有往日的精锐和清醒。
片刻后,她轻声开口:“原来云将军偷偷跑去喝酒了,”悠悠一笑:“这么不够意思,也不叫上我?”
虽然已是春深,但夜里还是有几分凉意的,尤其是在湖泉边。
许是几壶烧酒入喉,灼得嗓子炙热,云迟微微动唇,却是没有说出话来。
静了须臾,他动作不太利索地褪下自己身上的羽面薄氅,默不作声披到了她的肩头。
身子蓦然一暖,喻轻妩一怔,薄氅上还留有男人的温度。
白皙柔荑落到肩头,在温软的薄氅上默默抚过,她愣了愣神,忽而无声一笑,那抹笑意随即又淡淡敛去。
他无话,她亦无言,两人只望着面前耀着光斑的湖水,在星河下静默站着。
不知过了多久。
“东沂山脉逶迤崎岖,但一日也足够了。”
她将视线放远,轻言淡语了句,一刹打破了两人之间恒久的沉寂。
云迟握剑的手下意识收紧,又听她浅笑道:“过了这片山脉,离齐凉边界也就不远了,还要多谢云将军一路相送。”
半晌没听到他回答,喻轻妩目光从邃远的湖面收回,眼帘微垂,声音轻缓:“明日走山路,很耗精力,云将军也早点睡。”
话落,她转过身。
淡淡余光中,一抹纤影自他身畔翩然一晃,云迟迷醉的眸光瞬间动容,嗓音低哑一吼:“不许走!”
方走出两步与他擦肩,闻声,喻轻妩脚步倏而一顿。
云迟仍在原地不挪不动,湖面泛闪的光,竟刺得他眼睛生疼晕眩。
而喻轻妩暗自吸了口气,转瞬媚睫轻扬,侧眸笑看他:“那我舍命陪君子,再陪你站会儿就是了,又不是要紧的事,云将军凶巴巴的做什么?”
明知他所言是何意,她却笑音惬然,说得那般随意,云迟定定凝着湖面,眸色深了深。
过了片刻,他沉哑的声音在夜色中缓缓响起:“一定要回北凉吗?”喻轻妩眼睫一颤,呼吸似乎也不禁微促了起来。
她沉默了,他们之间的气氛再次深陷僵执。
墨蓝的夜幕下,星光漫影,他们擦肩背对着,四下静悄悄的,有携着湖水沁凉的清风,也有盛满烈酒的浓郁的气息。
“……我们是姒儿的哥哥姐姐,”她声音很轻,仿佛湖风一吹,就缥缈散了:“就算没有真正的血脉亲情,但在世上眼里,也算是半个亲眷,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