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清鸿虽说自私有过, 但云姒自小对他的印象便是威肃不苟,从未见过他如此发狂的样子, 是真的被吓着了。
可想而知, 他是被逼气疯到了何地。
那鲜血淋漓,血肉模糊的一幕, 双眸一合就呈现眼前, 云姒深深埋在齐璟的胸膛上,意识晕眩,混乱不清, 将全身的重量都倚靠着了他。
那边, 侍卫向云迟禀告了事情始末, 云迟冷冷淡淡从那片血池中敛回目光,沉默顷刻, 低沉道:“依照刑场规矩,死后该如何就如何,尽快处理了。”
“是, 云将军。”
待命的侍卫即刻去办, 很快便将尸体转移了地方, 地上的血迹暂时来不及彻底清理干净,还有残存的痕迹。
众臣皆集聚在午门一侧, 交头接耳, 唏嘘不已。
齐璟轻拍云姒的头,低柔安抚:“我们回去休息,嗯?”
他清冽温暖的嗓音传入耳畔, 云姒的思绪终于渐渐回拢,她将脸稍稍从他身上分开些许,极轻极缓地点了下头。
齐璟摸了摸她的发,将她揽在臂弯里正要走,然而他方侧过半个身子,云姒一颤,又蓦地瑟缩回了他怀里,不愿再挪一步。
察觉她的异样,齐璟低下头:“怎么了?”
微露半掩的凤眸,目光谨慎越过他侧肩,落向远处宫门边,那垂头哈腰的魁梧狱卒身上,云姒勉强发出低哑的声音:“他……他……”
齐璟顺着她的视线侧眸一瞥,回首又见她万分害怕的样子,轻声问:“乖,他做了什么,告诉我。”
“他……”
云姒双唇微动,好半天却说不出话,齐璟指尖轻轻拨开凌乱在她脸颊的碎发:“他是不是做了让你不开心的事?”
那是上辈子的事,不知道怎么和他说,云姒羽睫微颤,夹着压抑的哭腔,只低软一声:“嗯……”
见她忍住不哭,又惴惴不安的模样,显然是受了委屈,他并不想问,只附到她耳边:“不哭,我教训他,好不好?”
云姒略一怔忡,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齐璟薄唇弯了弯,将她的头慢慢按到胸膛另一边,而后笑容渐敛,他无声侧首,斜晲一眼在旁侧随时护驾的浓眉侍卫。
这凌厉一凝,直叫那浓眉侍卫生生打了个寒战,他离得近,自然听到了他们的对话,一瞬便会了齐璟的意,他立马颔首领命,向着狱卒走去。
而这处,齐璟横抱起了云姒,走往反方向,只留了众臣一句“散了”,便回了御乾宫。
云姒静静窝在他怀里,并没有注意到他身后的动静。
她靠在他肩头,想到什么,眼帘动了动,虚虚的声音有些缥缈:“……郡主呢?”
齐璟步履不太慢,很快便抱着她远离了那处,闻声他垂眸,见她总算说话了,轻答:“她没事,放心,”随后笑了笑,“春日,桃花酥最是甜糯可口,想吃吗?让御膳房做些来。”
憋在眼眶的泪水终于决堤似的忍不住落了下来,双臂绕紧他的脖颈,云姒吸吸鼻子,乖顺“嗯”了声。
……
靖贤王今日告了事假,并未来早朝,明华是自己坐马车来的,这会儿她受了惊吓,成渊不放心她一人,想要亲自送她回府,但以他身份,与她共乘王府马车,过分逾矩。
眼下他们在宫门外,官道上。
明华一出皇宫城门,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懈,扶着城墙软软蹲下,边哭边在墙角干呕了起来。
成渊一惊,下意识伸过手去想要拍抚她佝偻的背,却在距离一寸的位置顿住,犹豫再三,干净的五指慢慢收拢,最终还是放了下去。
他皱起清秀的眉,语气满是担忧:“太医院就在附近,郡主不舒服,在下带你过去看看?”
明华长这么大,是什么风浪都没见过,这下脑中全都是那血淋淋的画面,整个人都几近崩溃,她又是呕吐,又是剧烈呛咳,良久才好不容易缓了些。
“呜……”
明华只是哭,不停哭,眼泪止不住地流,涕泪交零,精致的桃妆都哭花了,成渊知道这会儿他说什么,如何安慰,她都是听不进去的,遂在她边上蹲了下来,默默陪着。
等明华哭累了,嚎啕变成了哽咽,成渊才递了自己的官袖过去,声线清润道:“郡主擦一擦吧。”
明华睫毛沾了泪湿,看上去可怜兮兮的,她也不推脱,抽泣着扯过他的袖子。
成渊抬着手臂,任她抹拭,温和道:“佛经上说,‘天地之间,五道分明,善恶报应,祸福相承,身自当之,无谁代者’,善恶终有报,万事皆有其定数,郡主不用感到害怕。”
懂,也不懂,明华囫囵擦拭了遍,一抽一搭,“他们不会……化作厉鬼,半夜来找我吧?”
听得这说法,成渊浅柔淡笑:“不会的。”
明华又用他的衣袖拭了拭鼻子,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一道灰蓝暗影突然一晃而来,不等他们反映,那人已猛地将成渊撞了开。
成渊猝不及防被一顶,连忙站起,颠簸了好几步才稳住,他拧眉看去,却见那人身穿蓝灰色套袍,头戴纱冠,俨然是宦官的打扮。
来人撞开他,转而就去接近明华,成渊神色一凛,方想上去护住她,只听那人爽朗的声音扬起,他一愣,骤然顿了足。
“小丫头,你怎么哭成这样啊?丑死了……”
还蹲在地上的明华一听这声,愕然一瞬,抬起红通通的眼睛,打量面前的人。
丹凤眼眸,鼻梁高挺,虽只穿了一身低调套袍,但流露的神情间无不透着放纵不拘,这哪是什么宦官,分明就是某个轻妄无比的男人。
明华一见他,啜泣声一哽,意外了片刻,前一瞬的后怕顿然抛之脑后,她立刻蹙眉,骂骂咧咧了起来:“死齐瑞,你才丑!你全家都丑!”
骂还不够,还要去打他,明华小手握拳,胡乱挥舞,“混蛋!丑八怪!”
“哎哎哎……”齐瑞一来就被她捶,后仰躲了躲也避不开,索性扣住她的手腕,锁在胸前:“笨丫头,你这不是把我皇兄也连着一块儿骂了吗?”
顿了顿,明华一时语塞,支吾踟蹰须臾后,没好气道:“……就你丑,你最丑!”
齐瑞这回难得不和她斗嘴,“行行,我丑我丑,是我丑,郡主大人美得很。”
明华略一茫然,他这么两句就不动嘴皮子了,她居然还有些不习惯。
“这么多天不见,上来就又打又骂的,”齐瑞看着她幽叹一声,思索了下,又斜晲一眼成渊,语气开始不对劲了:“是不是他又欺负你了?”
齐瑞态度忽然阴沉下来,以为他又想动手打人了,明华一恼,挣开手腕,将他用力一推,齐瑞一失力“噗通”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
明华站起来,居高临下瞪他,跺了跺脚:“欺负我的只有你!”
人家成渊什么都没做,就平白被他一顿好打,脸上的淤青还没完全消退呢,他又动起歪心思了!
这话齐瑞就不服了,他拍拍屁股爬起来,瞬间比她高出一大截:“我可是在帮你啊,我能害你吗!”
那说不准,明华腹诽,但她没说出来,扫他两眼,撇撇嘴,颇为嫌弃:“你穿的都是些什么?脑子坏了?”
低头看了眼自己一身的太监衣袍,脖颈还被纱帽勒得难受,齐瑞就窝火,忍不住从腰间掏出折扇,打开快速摇动着,吹风消气:“你这没良心的丫头,我堂堂王爷,你以为本王想穿这个啊,还不是为了过来阻止皇兄给你赐婚,嫁谁也不能让你嫁他啊!”
话语间还刻意瞥了眼成渊,低哼了声,而后回眸:“你倒好,我冒着被皇兄罚更重的风险,费尽心思从王府翻墙溜出来,你就这么数落老子!是不是想气死我?”
“我……”明华张了张嘴,又噤了声,听他这唬人的语气,仿若真是他无私牺牲,而她做错了似的。
听出齐瑞话中内涵,成渊正了正色,揖手道:“瑞王殿下应是有所误会,那日臣腕部受伤,郡主心善,才领了臣到步澜宫上药,并无其他。”略一停顿,声音温沉:“殿下冤枉臣无所谓,但莫辱了郡主的清白。”
他隐含问责的话语,齐瑞一听却是愣住了,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凝眸看住明华:“他说的是真的?”不敢置信,复问一遍:“……只是上药而已?”
明华只觉得他莫名其妙:“不然呢?你以为是做什么?”
齐瑞理了理思绪,而后唇角一扬,惬意摇扇:“哈哈哈,没什么,没什么!”
明华莫名睨他,嘴里嘀咕着什么,想来说的是诟病齐瑞的话,不过唇边微抿的痕迹似有若无浮现一丝弧度。
成渊默了默,他自然能看出齐瑞一来,明华便止了哭,都无需安慰,之前的担心受怕便全然消散了。
他敛眸,面上不动声色:“殿下既然来了,那臣便先行告退了,先前在午门,郡主见了不好的,受了惊,还请殿下照看好她。”
成渊说罢,稍作行礼后就很快离开了。
成渊说她见了不好的,齐瑞惑了惑,转而问道:“喂,小丫头,所以你刚才哭哭啼啼的,是看到什么了?”
好不容易将注意力转移了,他又要她去回忆,明华不愿多回想,静了静,还是想让他知道,于是言简意赅地讲了下。
不出意料,齐瑞也震惊了,连着“啧”了好几声,又是感叹人心凉薄,又是指责罪有应得,最后没词儿了,才看向明华,正经道:“小丫头,你要是夜里睡觉怕,就贴个驱鬼黄符在门口,把我名写上。”
他神秘兮兮的,像极了是要故意吓唬她,明华皱眉:“干什么?”
谁知齐瑞侃然道:“谁敢闯进去,本王感应到立马提刀来砍他啊!”
明华愣了一下,被他正儿八经的模样逗笑,扑哧一声:“蠢死了!”转瞬忽然想到什么:“哎,你在府里禁足,是怎么知道皇兄要赐婚的?”
齐瑞一扇一扇享着清风:“皇兄派人来我府上传的话。”
脑袋一歪,明华甚觉古怪:“可是璟哥哥为什么要告诉你啊?”
齐璟抬了抬眸,懒懒反问:“……对呀,他为什么要告诉我呢?”想不通,遂直接拉上她往回走:“管他呢,快来,掩护我进宫,我亲自找皇兄去!”
这方面明华倒是看得透彻:“璟哥哥这会儿肯定在哄姒姒,哪儿有空搭理你。”
不知哪儿来的自信,齐瑞傲然一笑:“本王屈尊如朝为官,皇兄一定会理我!”
明华诧异:“为官?你?”
齐瑞衣着低等,走步却是大摇大摆,“嗯哼,不知道是谁倒霉,要给本王让位,啧,该不会是空缺出来的兵部尚书?”想了想,如此的话,兵部侍郎就得听命于他了,幽然一叹:“也行吧,我委屈一下……”
他甚是嘚瑟,明华投了个鄙视的眼神过去,脚步跟着他走,嘴上却是不饶人:“你松开!有你这么胆大包天的奴才吗?”
齐瑞回眸看她一眼,笑了笑,立刻点头哈腰退到她身后,学着太监手一扬:“是是是,郡主大人您先请——”
柔光暖阳轻拂在天地间,“咯咯咯”的清灵笑音飘荡在春风里。
……
养心殿内,清光透过窗棂,照耀进来,为她点燃的安神香缥缈萦绕满殿。
御膳房送来的桃花酥还放在边案上,没吃两口。宫帷掀着,齐璟坐靠床榻,从背后搂着云姒的纤腰,而云姒先前衣衫上溅了血,清洗后换了身玉白色丝衣软袍,受了惊惧,这会儿浑身无力,虚虚软软地倚在那人身上。
一袭春光流漾,越过虚掩的乌木屏风,翩然淌溢在榻间,暖着她搭在锦衾上袖袂下的柔荑。
这一方静地,尤其清谧安然,当然,不是因为今日的春光多么明媚,而是因为那人的胸怀永远都会留给她温暖。
齐璟从午门抱她回来后,便亲手替她沐浴更衣,往常她总是会羞赧推拒的,但适才却是温顺无比,他说什么做什么,她都很是顺服。
修长手指梳了梳她撩到胸前的如墨长发,发梢还有些微湿,齐璟低头,吻了吻她的发顶,柔声道:“再过会儿就干了,累了靠着我先睡。”
云姒秀眸微阖,浓密纤长的睫毛搭着眼睑,看上去没什么生气,但她其实并无睡意。
云姒脑袋枕靠在他胸膛上,纤背柔软贴着他,闻言指尖一动,她不想睡,想听他说话。
双唇动了动,她轻轻言道:“你跟我,说说话……”
齐璟将她的手握进掌心,温然道:“好,”他眸光幽静,指腹摩挲着,“还记得画圣清尘和舞仙白盏的故事吗,朕当时说,有机会再和你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