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黑得纯粹,殿内灯火葳蕤通明。
她坐着,他站着,隔着一步远的距离,她收拢的指腹静静牵了他。
她浅浅抬眸,他低头深邃凝望,他们之间仿佛有岁月流过,韶华自幽滟中变得漫长。
一室暖光浮盈,她心中尚在挣扎,目色犹有迟疑,分不清是受惊后的凄楚,还是对他洞悉的注视有所惧怕。
无声注目许久,齐璟将她眸中轻泛的慎光看尽眼底,嗓音微沉:“怎么了?”
指尖微微一颤,他眸光的穿透力太强,一触及到那精湛的视线,便叫人心神瞬间无了主。
云姒眼神略有飘忽,不敢再和那人对视,只好垂了眸,极轻地出声:“头疼……”
微细的话语漾在绵绵深夜,是女子掩不住的娇软。
随后,捏着他指尖的手拽了一下,齐璟眼底异芒一闪而过,却又不自觉顺着她那不足为道的轻轻牵扯,踏出了一步。
他们之间距离陡近,再往前一寸,她的脸便能靠上他的胸腹。
那清魅的气息混着幽香隐隐缠绕周身,齐璟心中一动,但神情半点不透:“宣医女来看看?”
他的声音似淙淙清泉,云姒浅摇了下头。
左手任由她握着,而她温驯地垂着头,齐璟目光一低,视线在她如墨的长发停驻半晌,而后他不由自主地缓缓抬起了右手,鬼使神差般落在她的发上。
他的掌心在她后脑的淤伤处寸寸抚过,仿佛那轻轻的抚摸,能化减几分痛楚。
一点灯火在齐璟眼底轻轻一跳,他们这般似是而非的依偎,将他的思绪一下带回到三年前。
那时太上皇刚退位,然而朝中混乱,礼乐崩坏,为了请徐伯庸还朝,他避开太后耳目,独自一人暗访京都城。
他总是记得初入京都那夜,月渡桥边梨花纷纷飘舞,落在少女的素伞上,她浅紫色的云袖在风中轻展,黛眉隐有一丝蹙痕。
琐事忧心,他本是要游湖解乏的,却在少女潋滟的目光掠过来那一刻,不由地顿足岸边。
一轮清月照着人间阑珊处。
刹那芳华,他们隔着如许夜色,蓦然坠进了彼此的眼里。
岸边江河逐流,江面映着漫天如雨的星辉,少女的眼睛绝尘清亮,像是将万丈红尘都尽数揉碎在了她的瞳眸中。
一眼万年或许也不过如此。
见了他,少女忽而舒了眉,唇边漾起优美的弧度,步调轻快,她踏着月色,朝他翩跹而来。
“老伯说只剩这最后一只乌篷了,公子能不能捎我一趟?”
她笑眸流波,娇颜如画,随即又旦旦补了句:“我可以出双倍价钱的!”
月下伞不离手,少女的美衬得那明灿的月光都暗淡了,其实那时候,他一眼便知她是谁。
永安侯府,那个和他自幼定有婚约的四姑娘。
但那时他半张面具掩了容貌,行踪隐秘,只告诉了她自己的表字,君越。
徐伯庸当年对朝政失望透顶,悲愤退隐后自然没那么轻易答应归朝,于是他便在城内的东渝坞巷多留了几日。
虽然只有短短几日,但他们便是在那时相熟的。
虽然只有短短几日,却像是曾经历过无数个轮回,无数次回眸又擦肩,最后在芸芸众生中,他们终于站在了宿命的交点。
巷子口有家甜水铺,她最爱喝,没想到她身子小小的,一次竟能喝上好几碗。
他白日为徐伯庸一事无暇顾及其他,于是她每晚都从侯府偷跑出来找他。
她说,爱听他谈古论今,他说的可比卷书上干巴巴的字有意思多了。
最后一夜,他们行走在月渡桥边。
她举着伞埋怨:“傅君越,我们以后能不能白天出来,晚上还要撑把伞怪累的。”
他微微侧首,目光停留在素伞下那人娇艳的脸庞。
他没有问她这奇怪的行为是为何,只是静默了好一会儿,才敛眸淡淡道:“明日,我便回去了。”
果不其然,少女瞬间目露惊诧,怔怔对上他幽邃的眸子,她问他要去哪儿,而他但笑不语。
后三年,他在那至尊高位,谋计江山,算尽天下,步步为营。
走在刀尖上的日子,御乾宫极奢华丽的金帐下,常入他梦的一情一景,是那个少女的笑颜。
隐忍三年,再见到她,是那日在金銮殿上,她已及笄,不多时便能入宫常伴他身侧了,然而再次相见,她却是来退婚的。
他发现,她的美艳,一如既往,惊绝人间,却又跟从前大不相同了,如今,她是这般谨小慎微,至少在他面前是。
她写信请他,即便白日他中途扔下折子去了侯府,但终究还是晚了一步。
……
溶溶灯光悄无声息地亮着,在轻烟罗帐洒下旖旎疏影。
齐璟修长如玉的手拂拢着她的秀发,指尖蕴了温柔。
“陛下……”
突然那人一声柔软的低唤,将他邃远的思绪彻底拉了回来。
齐璟眼眸寂静微敛,一瞬极短的沉默后,他淡淡道:“嗯,还疼不疼?”
赵嬷嬷的话,云姒又在脑中凝思了片刻,心中的念头极快地闪过。
殿内阒无人声,她没有回答,长睫如墨轻轻一动,视线始终落在他的束腰上,云姒深吸了口气:“今日的事必有蹊跷,但我身单力薄,陛下能帮我吗?”
停顿一瞬,暗捏了下他的指腹,她轻轻复道:“我……怎样都行。”
温软动人的嗓音勾着心跳,齐璟目光一动,眸心涌起波澜,转眼又恢复如常。
默然半晌,被那人轻轻勾起下巴,云姒被迫迎上他极深的注视,来不及紧张,便听见他的声音深沉又透着微哑。
齐璟低眸凝住她的明丽琼颜,缓缓道:“怎样都行?”
眼前的男人,是一国之君,江山之主,深深浅浅的眼底,他的情绪从来没人能看穿。
冷不防和他毫无遮掩地对视,云姒心跳骤然急促,前一刻还在故作镇定,他淡淡一眼,她就瞬间如同直坠渊海,心跳起伏不止。
若是他再这般多问一句,她一定伪装不下去了。
捏着她下巴的手略松,男人的手没有离开,反而往上滑过,按在了她温热的唇上。
云姒手心微湿,却不敢动,而齐璟的神情一片深默,他微凉的指腹轻轻摩挲着,一寸一寸描绘着她的柔软。
美人冰肌玉容,难不惹人意醉心迷,连呼吸都染上了朦胧缱绻。
云姒意识尽数都在唇上那人不轻不重的指腹,心中尚还在百转千回,倏然感到一阵凉意,是他挑开了她身上的狐裘。
狐裘落地,露出了细腻玉颈。
回过神,云姒娇.躯一颤,下一刻便被那人伸手从凳子上拦腰横抱而起,往床榻走去。
纱帐飞落,齐璟抱着她,将她放到床上。
轻烟罗帐外的光晕错落生辉,帐内浮动着幽暗。
齐璟侧坐床边,一径沉默,云姒目光掠过他几近完美的侧颜,那人轮廓分明,此情此景她微不可见地一颤,不知怎的就想到了白日他带她走时,说的那句“姒儿自那日入宫起,便是朕的人了”,瞬息双颊绯红。
到底是纯良,前边的娇软柔媚佯装得再好,真到了时候,慌乱的情绪波动全然掩饰不住。
齐璟染墨般的眸心透彻又冷静,隔了会儿他淡声道:“睡吧,明日再来看你。”
说罢,他抬手扯过锦衾,盖在了她身上。
云姒一怔,茫然之际那人已撤袖而去。
她侧过头,入眼只余朦胧的帐外,那人墨色的身影拂灭了灯光,明与暗一瞬相交,随着寝殿的门合上的声响,四周又渐渐沉静了下来。
这让她凭空生出恍惚的幻觉,仿佛他从未来过,但空气中还残留着他清清冷冷的气息,舌尖似乎还留有一点那碗热汤的甜味。
灯灭了,眼前唯剩一片漆黑,什么都看不清,云姒阖目静静躺在床上,她在想哥哥的伤势,她在想娘亲的后事,她在想日后该如何,她在想……那些人的凉薄,总有一日,他们会后悔。
想着想着,不知何时她便睡着了。
翌日,下了早朝,齐璟借由探病的名义,去了趟云将军府。
如今谢之茵自然是不能葬入云家墓地的,更何况她背着私通的恶名,到哪儿都会为人所不齿,虽然齐璟出面了,但云迟知轻重,故而一切从简,没有葬礼,只在将军府设了灵堂。
书房,齐璟坐在他对面,淡淡抿了口茶:“伤势如何了?”
云迟满不在乎地扯出一笑:“不过几鞭子而已,你当我是泥娃娃?”
齐璟抬眸掠了云迟一眼,除了将往日的甲胄换做了宽敞的长袍,他的面色看上去倒是毫无异样。
齐璟没说话,似有依稀一叹。
而后他们皆是沉默。
强扯的笑意终究是撑不了多时,云迟眸色一暗,再出声,语调便多了几丝哀叹和忧愁:“姒儿她……可还好?”
齐璟放下杯盏:“小伤,不要紧,她现在或许还睡着。”
闻言,云迟目露思忖,他这么做,无疑是在和侯府作对,是在将侯府势力拱手相让于太后,相识将近二十年,云迟知他从来是顾全大局之人,精心谋划到这般时候,此次为了这事,却是一朝翻覆。
纵然知道他重情重义,但在江山社稷面前,云迟难免也有所忧虑,那日他还说,丢车保帅,用兵之道,然而此次明明有更稳妥的办法,可他却为了云姒,冒然走了步险棋。
踌躇良久,云迟略略斟酌:“君越……”
齐璟知道他想说什么,清湛的眼眸看向云迟,他一字一句淡然自若:“我会把她留在身边。”
听得此言,云迟蓦然惊诧,但很快沉静了下来,他静默须臾,随即笑里略带苦涩:“君越,我娘她不允许姒儿嫁给你。”
两人目光刹那相对。
齐璟默然静坐,身上的清贵之气纤尘不染,一抹暗色折入眼睫深处,无声半晌,他才深沉出声,话里别有意味:“但你要知道,现在,只有我能护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