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影漂浮, 血渍四溅。黑色圆球支离破碎,如同裂开的水泡般散落一地,与猩红污血融合在一起, 寂静的地下室里恍若地狱。
迟玉显然不明白身体自行愈合的原因, 微微瞪大眼睛低下脑袋, 透过血丝与泪影勉强看清自己如今的模样。
像是时光倒流那样,被腐蚀殆尽的手指渐渐恢复原状, 只留下些许不太严重的伤痕;身上致命性的创口尽数复原, 虽然不能达到百分百痊愈, 却要比之前半死不活的状态好上许多。
然而也就是在这同一时间,少年闷哼一声, 猛地弓起身子咬住下唇, 因为太过用力, 有丝丝血迹从唇角溢出来——
原本愈合大半的身体里仿佛被植入了炸/弹, 在这一瞬间陡然爆开。每条血管里都像被灌进滚烫的沸水, 把难以忍受的痛苦传递到全身何处, 与此同时皮肤毫无征兆地破开一道道裂口, 仿佛有某种力量正在喷薄而出,将他的五脏六腑全部撕裂。
人类的躯体无法承受恶魔的力量,必然会出现十分严重的排斥反应。那时的迟玉永远不会想到,他好不容易跨过一道深不见底的悬崖,正当无比庆幸之时, 却在下一秒坠入了另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林妧终于抑制不住心底翻涌不息的情绪, 捂着脸颤抖起来。
在未来那么漫长的时间里, 迟玉都是像这样一遍又一遍重复着濒死与复生, 在无止境的痛苦里毫无希望地度过每一天啊。
狭小空间里填满了迟玉细碎的沉吟,伤口一次次出现, 又一次次消失愈合,如同没有尽头的轮回。忽然耳边响起剧烈的开门声,林妧哽咽着回头,在逆光的阴影里勉强看清来人模样。
是江照年,还有特遣队里的其他人。
“迟玉!”
江照年被眼前一片狼藉的景象惊得微微愣住,在看见那个血肉模糊却生机尚存的少年时,不由自主露出喜悦与忧虑兼有的复杂神色,第一个冲到他身边蹲下。
迟玉恍惚抬头,努力朝他扯出苍白的微笑:“年哥……你们不是三天之后才会来?”
“笨蛋!你都说了那样的话,就算是硬闯,我也要把你带回去!”
江照年不忍直视他残损的身体,本来想把迟玉拥入怀中,在瞥见后者满身伤痕后只得作罢:“怎么会变成这样?地下室里的恶魔呢?还有你的身体……究竟是怎么回事?”
“十三号房间。”
把身体蜷缩成一团的少年答非所问,用尽全身力气抬起眼睫。他的眼睛里充斥着阴戾血色与暗潮汹涌的杀机,望向江照年时,终于隐隐浮现起类似于温柔的神采:“林妧在十三号房间。拜托你,带她走。”
“好好好!”以雷厉风行著称的特遣队队长破天荒在任务里露出了于心不忍的神色,几近于慌乱地安慰他,“我马上带你去医院,等你醒来的时候,就能看见她。”
然而迟玉浑身颤抖地抬起手臂,在常人无法想象的疼痛里轻轻扯住男人衣袖,眼角泛起黯淡水光:“告诉她……我已经死了,拜托你。”
“为什么?你明明活得好好的不是吗?”
“我明白的,我的身体……已经不对劲了。”
他咬着牙,拼命加大指尖的力道,手臂与声音一同抖个不停:“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所以……也不想让她卷进来。我不能变成她的负担啊,年哥。”
像是有块石头轰然砸进心底,林妧一时间忘记了呼吸。
少年的目光已经有了轻微涣散,更多的却还是不容反驳的决意与小心翼翼的哀求:“求求你,不要告诉她真相……等尘埃落定后,我会亲口告诉林妧一切。”
原来是这样。
她从很久以前就纳闷,为什么江照年会对自己照顾有加、在那么多形形色色的获救者里,唯独对她尽心尽力。
——因为她是迟玉在濒临死亡时,许下的最后一个愿望。
身负重伤的少年不堪重负,终于失去意识倒在地板上。接下来的记忆杂乱无章,许许多多的模糊人影陆续闪过,林妧只听见几句零散对白。
“这是个很神奇的现象,在现有记录里从没出现过——那名恶魔在很早之前就受了重创,因此无力抵御他拼尽全力的进攻,被啃咬至死后,残存的力量通过血肉,一点点渗进迟玉的身体里,导致他成为了某种,嗯,半人半魔的生物。”
说话的是个身穿白大褂的研究员:“怎么说呢,他的身体无法承受这些力量,所以很容易崩溃,但魔力与人类身体似乎出现了奇妙的组合反应,能自行修复受到的所有致命创伤。”
“这算什么啊!”
江照年显出极为激动的模样,双眼溢满血丝:“这样说的话,他岂不是……岂不是要一直重复死掉和复活吗?”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对方叹了口气,似乎有些惋惜:“而且啊,你也看到了。他被关押进来时重伤了好几个工作人员,要不是特遣队及时制止,很可能会闹出人命。恶魔的力量不仅带给了他永生,同时也把属于魔物的暴戾注入了这孩子的神经——恐怕到后来,连性格都会变得和以前完全不同吧。”
男人颓败地低下头,看向角落里目光阴沉的少年:“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只能让他呆在地下六层,进行隔离研究了。不过最好别抱有太大期望,在那些未知的力量面前,我们目前掌握的知识往往一窍不通。”
研究员说完后便头也不回地离开,只剩下江照年与迟玉相顾无言,手足无措地摸了摸脸上遍布的胡渣。
打破沉默的居然是迟玉本人,与愁眉苦脸心事重重的江照年不同,他居然勾起嘴角轻轻笑了笑:“没关系的,年哥。我本来在地下室里就应该被恶魔吃掉,能活到现在,已经是不可思议的奇迹了。”
“那……”江照年犹豫半晌,迟迟开口,“林妧那边,要怎么办?”
迟玉怔愣一瞬,轻笑着垂下眼眸:“和现在一样,什么都不要告诉她就好。”
察觉到对方欲言又止的懊恼神色,他下意识攥紧衣摆,终于没有力气佯装出微笑的模样:“这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如果林妧知道,一定会很自责。”
“她难道不应该自责?你为她陷入几乎必死的境地,还变成现在这副样子,如果什么都不让她知道……实在是太不公平了!”
“就是因为这样,我才不想告诉她。”
迟玉直视他的瞳孔,声音很轻却很稳:“以林妧的性子,知道真相后,一定会拼了命地想要补偿,甚至抛下一切去搜寻能让我复原的方法。那样的话,她好不容易得到的正常的人生……就全部毁掉了。”
江照年握紧拳头,没有说话。
“以前在夹缝俱乐部的时候,林妧曾经告诉过我,她想变成一只无拘无束的鸟。”
说起这段往事时,少年的瞳孔里隐隐溢出几分笑意:“现在她终于挣脱囚笼,获得了自由。而我呢?我只是个被困在牢房里的废人,除了无穷无尽的麻烦,什么都不能给她。与其活着变成她的负担,倒不如像现在这样,让她以为‘秦昭’在事故里死去,彻底与过去做个了断——年哥,我不想变成束缚她的第二个牢笼。”
什么啊,自顾自地说出这种话。
他怎么可能会是她的牢笼呢。
压抑许久的眼泪终于夺眶而出,林妧咬紧下唇,努力不让呜咽声溢出来。
迟玉猜中了一切,却唯独想错了一点。
在林妧心里,他从来都不会成为枷锁或负担——他是她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最重要的光。
她是那么那么地喜欢他,以至于在畅想逃出俱乐部的未来时,每次都会悄悄在心里加上属于他的那道影子。无论是坐在光明敞亮的教室,还是走在街上随意买上一个棉花糖或冰淇淋,在少女贫瘠的想象里,登场的角色从来都是两个人。
如果没有他的话,所谓的“自由”与“未来”也就毫无意义。
在那之后,迟玉的人生便被局限在地下六层狭小的房间里。林妧看着他无数次伤痕累累又慢慢复原、一天又一天看着雪白色的墙壁默默发呆,唯一值得期待的事情,只有江照年不时的探望。
男人向他说起最近的时事新闻、自己新奇有趣的工作经历,也会满怀欣慰地告诉迟玉,关于林妧生活的点点滴滴——比如林清妍为她请了专门的家庭教师,补习落下的学堂知识;比如受到恶魔影响,她脑袋聪明得异常,考入了一所赫赫有名的女校;又比如她在学校里很受欢迎,性格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好,朋友也越来越多,就和当初的迟玉一模一样。
每当这个时候,少年都会下意识睁大眼睛,正襟危坐地凝神屏息。他的眼底充满向往但也无比胆怯,明明只是一些毫不重要的日常,却一句话也舍不得落下。
林妧心情复杂地站在他身旁,忽然眼前光影流转,转眼又是另一个场景。
这会儿正值傍晚,天边绯红的落霞如海如潮。
江照年把黑色跑车停靠在路边,迟玉则坐在副驾驶的位置,目光一直望着远处某个地方。林妧遥遥望去,见到一个富丽堂皇、雕饰典雅的校门,牌匾上刻着规规矩矩的大字:歧川女高。
居然是她念的高中。
迟玉他……曾经到过这里吗?
“真是的,好不容易申请到了外出的机会,我就猜到你要来这里。”
江照年倚靠在车座上,望向不远处人来人往的街道,嘴里一刻也没停下:“因为拥有恶魔给予的力量,林妧那孩子的脑袋聪明得不可思议,只用很短一段时间,就掌握了我在学校里花好几年积累的知识。这所学校是寄宿制,学生周五放学回家,星期天下午再统一来学校。按照时间来看,她应该快到校门口了。”
坐在副驾驶上的少年轻轻应了声“嗯”,侧过脑袋看向窗外时,被傍晚刺眼的落霞晃得眯起眼睛,下意识低头瑟缩一下——
他太久没有亲身见过阳光,已经对它形成了条件反射般的逃避与退让。
因为身体里长时间的异变,如今的迟玉比之前消瘦许多,突出的颧骨能看见明显轮廓。曾经温和清澈的双眼蒙上了一层血色阴翳,望向他人时从来都带着不善的冷意,叫人看一眼便浑身发凉。
他脸色苍白、毫无神采,像极了枯败腐朽的野花,紧靠着一点点水源勉强存活。
络绎不绝的人潮来来往往,迟玉一言不发地放空视线,深沉漆黑的眼珠让人想起无澜死水,泛不起一丝涟漪。
忽然一阵微风拂过,吹开水面沉寂已久的水流,一圈圈水纹悄无声息地荡漾开。而天边的乌云同样也被微风吹散,露出丝丝缕缕和煦的阳光,像羽毛那样轻飘飘落在水面——
少年的眼睛陡然发亮,迫切又胆怯地凝视着远处的某个地方。顺着他的视线看去,能见到站在一群女孩子中央的林妧。
正如江照年曾告诉他的那样,林妧性格与从前大相径庭,不仅收敛了周身浓厚的杀气,脸上还时常挂着温顺乖巧的笑。
此时她心情很好地勾着嘴角,亮莹莹的桃花眼也含着淡淡笑意,这样漂亮又好脾气的小姑娘人气自然不会太低,只需粗略瞥上一眼,就能知道她是这群人里的中心角色。
迟玉居然曾去看过她。
来自于多年后的林妧站在他身旁,心脏砰砰直跳。
当他在地下六层经历一遍又一遍死亡、连离开收容所都不得不偷偷摸摸的时候,那时与朋友们谈笑的她,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数学作业最后一题的最佳解法、昨晚制作的小甜点应该如何改进、还是假期里去哪个国家旅行?
无论是什么,都与他的人生相去甚远。
江照年无声叹了口气,不忍去看少年的眼睛,于是也把目光放在林妧身上:“我说啊,你真的只打算远远看她一眼?既然已经来了,不如趁这个机会把一切都说开,林妧是个通情达理的聪明孩子,她一定能明白。”
这段话稀释在单薄空气里,没有立刻得到任何回应。过了好一会儿,迟玉才开口打破这令人难堪的寂静,用很低很低的声音告诉他:“不用。她现在过得不是很好吗?如果我突然出现,反而会让她觉得烦恼吧。”
他说到这里顿了顿,勉强露出一个安慰性质的笑:“而且你看,我的生活也不算太糟糕啊,能吃能动还活着——我不可怜,你也没必要刻意同情,年哥。”
“……混账小子。”
男人“啧”了一声,虽然用了类似于责备的语气,眼底却充斥着难以言喻的悲伤。迟玉从小到大都懂事得让人心疼,明明自己才是最难受的那个,此时此刻却还要强撑着笑脸安慰别人。
真是有够混账。
江照年心情复杂地按揉着太阳穴,看女孩子们的身影越来越近。
林妧一向从校门左侧的道路上学,他便非常机智地把车远远停在右边。校门与车的距离不算近,加上那位小姑娘并没有特意观察车辆的习惯,按照常理来说,绝对不可能发现远在另一边的他们——
嗯,按照常理来说。
可是为什么她忽然抬起脑袋,把视线一动不动地固定在这辆车的车牌上啊啊啊!
江照年浑身僵硬,神情凝固。
她对车没兴趣,可人家视力和直觉好啊。
“大叔!”
瞥见熟悉的车辆后,林妧与朋友们简短打了招呼,快步跑向车窗前,淡笑着看车窗一点点被摇下,露出江照年皮笑肉不笑的脸。
“你怎么来了?这位是谁,不介绍一下吗?”
视线触碰到被阴影笼罩的迟玉,她笑容更盛:“是从没见过的新面孔呀。”
周围空气变成了紧绷着的弓弦。
“啊。”江照年浑身僵硬地扭动脖子,淡淡瞥他一眼,“这、这是,这是准备送去收容所的家伙。我在押送他的途中恰巧路过这里,就想来看看你。”
她闻言了然地点点头,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少年刻意回避的侧脸上:“你好。”
这句话是在对迟玉说,可对方并没有做出任何回应,甚至连多余的目光也没有给她,只是沉默低着脑袋,任由额前碎发遮盖眼睛,看不清阴影之下的神色。
眼看气氛即将凝固,江照年不露痕迹地接过话茬,努力做出云淡风轻的语气:“他吗?不重要的小怪物,你不用放在心上。”
林妧皱起眉头,一本正经地教训他:“怎么可以用‘不重要’来形容别人,真过分啊大叔。”
“可是对于你来说,我的确是不重要的人。”
坐在副驾驶上的少年终于开口说话,声音像是感冒般沙哑低沉。他语气冰冷,眼睛里同样没有半分笑意,轻轻张开嘴唇时,仿佛是在陈述一个无比残酷的事实:“我们以前从没见过面、以后也不会有交集的可能,本来就只是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你没必要和我攀关系,我也没兴趣认识你。”
言下之意,是根本不想搭理她。
林妧从没受过如此直白的拒绝,只觉得遭到了成千上万吨的精神损失,被他哽得一时间说不出话。
江照年也没想到迟玉会说出这样的台词,尴尬且局促地瞥他一眼,然后强撑起笑脸看向林妧:“他……他性格不太好,你多多担待。”
这哪里是“性格不太好”,简直是非常非常非常糟糕,刚一接触就直接下了逐客令,让人完全不想和他进行深入交谈。
尘封在心底深处的回忆破壳而出,虽然记忆已经不太清晰,但当时的林妧应该是这样想的。
——那是个纯粹的怪人。
“妧妧,快到晚点名的时间啰!再不走就要迟到了!”
校门口响起的女声清脆又响亮,上扬尾音里能听出明显的亲昵味道,一瞬间就把现场尴尬的氛围全然打破。
“我知道了——!”
林妧侧着身子回应一声,很快又把视线聚集在车里:“抱歉抱歉,我得尽快回教室,今天没办法再聊了。那个,再见啦。”
江照年努力笑着朝她挥手,另一边的迟玉则无动于衷,像最初那样低头垂下眼眸,一副完全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他冷漠以待,林妧自然也不可能刻意讨好,当即转身离开,把这个坏脾气陌生人抛在脑后,与等候已久的朋友们一同走进校门。
她走得毫不犹豫,因而不会察觉车里始终低着头的陌生少年在那一瞬间陡然攥紧衣角,原本笔挺的脊背犹如因不堪重负而轰然倒塌的高山,颓败地压低下去。
因为被碎发遮掩,迟玉的眼神无法得以窥视,从车窗外遥遥望向他时,只能瞥见一张紧紧抿起的苍白薄唇,以及轻轻颤抖着的双肩。
“不至于说那么过火的话吧?”江照年颇为无奈地挠挠脑袋,满脸惋惜的神态,“这样一来,那丫头对你的好感可是会直接降到冰点以下,恐怕以后连普通朋友都做不成了。”
随着他话音落下,车里恢复了短暂的寂静。夏天的风呼呼啦啦吹过耳畔,迟玉自嘲般勾起嘴角,声线嘶哑得难以分辨:“这样就好。”
他说着抬起头来,把视线安静地移动到小姑娘远去的背影上,像是自言自语那样沉声低喃:“如果留有余地,我害怕自己会不受控制地接近她——成为‘不重要的陌生人’就够了。”
“唉……你啊。”
江照年喟叹一声后没再说话,无可奈何地看向他。
只有在林妧离开的时候,迟玉才敢毫无顾忌地将全部注意力放在她身上。
少年此时的目光褪去了死寂与阴戾,像是一束光忽然照射进荒废许久的地下室,把水汽和灰尘映照得朦胧如梦境,虽然虚幻,却也无比温柔。
——她真的,真的从没见过这样温柔的眼神,仿佛能把所有污秽都融化掉,纯洁得让人不忍心触碰。
迟玉在看那个逐渐离去的小姑娘,误入这场记忆的林妧则一直注视着他漆黑的双瞳。
她忽然不由自主地想,迟玉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在那么遥远的地方安静看她一点点远去的呢。
明明为她放弃了一切,健全的、做为人类的身体与意识,能光明正大出现在太阳之下的权利,梦想,自由,还有无限美好的未来。
明明曾经与她一起经历过那么多无法忘却的时光,无论是伤心的、痛苦的、愉快的还是遗憾的,都是他们共同拥有的点点滴滴,被深深刻在骨髓里。
明明……
明明那么深切地喜欢着她,如同深海之下隐秘却汹涌的洋流。
迟玉拥有许许多多说出真相的理由,却因为一个与自身毫不相关的原因选择缄默其口——
他的想法单纯得不可思议,即使让自己背负起所有苦痛与孤独,也不想成为束缚林妧的枷锁。
他喜欢的小姑娘,就应该毫无顾忌地向着天空展翅翱翔,任何因素都不能将她禁锢其中,包括自认为已经成为累赘的迟玉本身。
一切都无比明了地有了解释。
所以迟玉会对她刻意疏远却又无意识地靠近,所以在醉酒后才会露出那么温柔却悲伤的神情,所以才总是神情淡漠地坐在生活区大厅里,以格格不入的姿态等待一个不知何时会到来的人。
然后远远地、故作漫不经心地看她一眼。
“真的不打算跟她说说话?哪怕是以陌生人的身份。”江照年有些担忧地看着他,斟酌了好一阵子,才继续轻声道,“毕竟这次以后,你们很可能不会再见了。”
迟玉没有应答。
眼看远处女孩子们的身影慢慢变小,最终成为模糊不清的黑色圆点,消失在某个绿茵掩映的拐角,他终于沉声开口:“走吧。”
“……那我开走了哦。”
江照年细细端详着他的神色,末了不死心地补充一句:“真的真的走了哦。”
迟玉笑了,极轻微地扬起唇角:“嗯。”
随着跑车启动,掀起一阵迅疾的微风。林妧微微眯起被眼泪填满的眼睛,再回过神来,已经回到了地下六层的收容室里。
她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似是心有所感,把视线聚集在墙角。
迟玉蜷缩在角落的地板上,身体颤抖着缩成一团。眼睛、嘴角与耳朵都不受控制地涌出鲜血,皮肤则像是被沸水烫过一样,呈现出狰狞可怖的红痕。他疼得咬破了嘴唇,却强忍着没发出声音。
忽然他猛地抬起头来,阴戾瞳孔不带任何感情,与门口的林妧四目相对。
迟玉……能看见她?
“我好难受。”
少年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听起来像是撒娇,又像埋怨:“每天、每天都好疼……可是为什么,你却能过得那么开心呢?”
哪怕知道这很可能是欺诈师布下的陷阱,林妧还是不由得心头一颤,嘴唇刹间褪去血色。
“都是因为你,我的人生全部毁掉了……明明你才是应该被献祭的那个。”他说着哽咽起来,泪水夺眶而出,“好疼,好孤单,好绝望……为什么只有我变成这种样子?”
“……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眼前的人拥有和迟玉相同的长相,因而她完全没办法对前者发脾气,只能小心翼翼地上前,半跪在他跟前。虽然心里有无数想对他说的话,可到头来面对迟玉时,林妧还是只能最为俗套也最为苍白地对他说一句“对不起”。
“既然我永远离不开这里,那你就一直留在房间里陪我,好不好?”
少年泪眼朦胧地凝视着她,顺势伸出右手,把林妧拥入怀中:“留在这里赎清你所有的亏欠,永远永远不要离开——就当是为了我,你一定会愿意的,对吧?”
随着话音落下,一阵刺痛陡然涌入胸口。林妧沉着视线向下看去,正好能见到被对方刺进自己身体的小刀。
“我为你做了那么多,你也应该做出一些回报。而且啊,与其带着负罪感一直生活下去,在现在死去其实算是种不错的解脱——对吧?”
与迟玉一模一样的声音响彻耳畔,亲昵得犹如蛊惑。他满怀期待地注视着眼前的小姑娘,没想到林妧面无表情地听完,居然了然地轻笑出声:“原来这就是欺诈师的计划。先是用幻境加强我的负罪感,再制造和迟玉一模一样的假人,用花言巧语诱骗我寻死……真是恶趣味。”
“迟玉”兀地瞪大眼睛,惊呼出声:“怎、怎么可能!你为什么没被——”
“为什么没被催眠?”
林妧挣脱他的双手,眸底渐渐浮起淡漠冷意:“我不久前还在纳闷,为什么见到你时会不由自主地靠近、对你的每一句话都深信不疑,想必是欺诈师为了让我心甘情愿赴死,加入了某些催眠的成分吧?或许比起催眠,人类的意志要更加强大一些哦。”
在对方不可置信的眼神里,她若无其事地拔下匕首,将其靠在少年苍白的脖颈上:“只要一想起迟玉那笨蛋还在你手上,我就不得不拼命告诉自己,一定不能现在就死掉——更何况他为我做了这么多,如果轻而易举就放弃性命,那才是真的对不起他吧?”
她语气淡淡,目光却冰冷入骨。与平日里微笑着的老好人形象截然不同,如今的林妧如同历经厮杀的野兽,每个字都噙着目空一切的傲慢与杀意:“告诉我,迟玉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