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在收容所里评选出“最多人好奇的部门”, 这个头衔必定会落在特遣队头上。
常年与死亡相伴,负责处理保安队无法解决的高危级别任务,工资、任务难度与死亡几率都是所有部门里最高的那个;成员们来去无踪, 不仅很少出现在收容所里, 就连身份与姓名也没有被公开, 就像一个又一个遥不可及的迷,无法被常人所窥视。
提起这个部门, 大家往往会想到枪械与匕首、健壮肌肉与高大身材、狰狞可怖的怪物与如影随形的死亡。至于那位新上任的特遣队队长……
他们设想过身高两米的壮汉、成熟魅惑的大姐姐、鹤发童颜的智者、甚至于暴戾诡谲的S级别怪物。千奇百怪的假设多不胜数, 然而现在突然揭晓谜底, 那位杀伐果决、制服了众多狂暴怪物的传奇人物,居然是个温温柔柔、整天呆在生活区做饭的漂亮小姑娘——
这种事情果然任何人都无法轻易接受吧喂!
晴天霹雳。
目瞪口呆。
尴尬的寂静将生活区浑然笼罩, 在场所有人都露出了震惊、不敢置信、困惑与崇拜兼有的复杂情绪, 因为信息量实在太大, 一时间说不出话。
最先打破沉默的, 是林妧本人。
她对自己隐藏许久的真实身份并没有太过在意, 环视一周后沉声发问:“你们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情吗?”
“地、地下六层的门, 大部分都被打开了。”
勉强抑制住满肚子的疑问, 一个虎背熊腰的汉子如实回答,脸上震惊的神情还没完全褪下,“怪物们全部跑了出来,我们有四个同伴来不及逃跑,被它们……下面已经和地狱没什么两样了!”
话音落下, 周围几人纷纷露出含蓄的赞同表情。
林妧一言不发地听完, 末了沉沉点头:“我先下去看看, 劳烦各位组织好生活区的有序疏散。至于你说的那四位队友……我会尽最大努力把他们带回来。”
眼看她说完转身就走, 一个年轻人忍不住大叫出声:“等等!地下六层已经完了,只有你一个人的话、一个人绝对活不下来的!我们已经呼叫了救援, 所里很快就会组织特遣队赶来——”
话说到这里,年轻人怔怔闭了嘴。
他差点忘了,站在他们眼前的并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柔柔弱弱的普通小姑娘,而是货真价实的特遣队队长。
——那个未尝败绩的,屹立在金字塔顶端的传说。
“所以我才更加要去呀。”
林妧顿了顿,微微偏过脑袋回头看他们:“下面还有几位九死一生的保安队成员,如果我龟缩在安全区,未免太不像话——生活区就拜托各位了。”
她说着微微眯起眼睛,嘴角荡起一缕温柔又清浅的笑:“我相信你们,也请大家给我一些信任吧。”
年轻人的瞳孔猛然一缩。
这和他想象中特遣队队长的模样截然不同。队长应该是冷酷的、强壮的、时时刻刻都能保持镇定自如且不苟言笑的模样,一举一动都彰显着强者的傲慢与庄严,而绝非是像现在这样,在千钧一发的时刻仍然温温柔柔,笑着跟他们说话。
可他的心脏却还是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每一次冲撞都迅猛有力,仿佛要冲破喉咙——
从那个小姑娘的笑里,他看到了不容置喙的自信与一往无前的决意,在满室的火光与血迹中,像是一束陡然照进黑暗的光。
“我知道了!”
小队里唯一的女性沉声回应:“生活区就交给我们吧。”
“对对对,交给我们绝对没问题!”
高大的光头青年与她对视一眼,顺势接话:“你也一定要注意安全!”
林妧轻轻笑笑,最后把目光移到南离身上。
崇拜许久的偶像居然就是自家任劳任怨的小厨娘,小白龙似乎还没从这个消息带来的震惊中缓过神来,脸颊不知怎地红成一片,在瞥见她的眼神时倒抽一口凉气,整个人的身体都抖了一下,连带着声音也开始疯狂发颤:“林、林林林……林妧。”
林妧“嗯”了声,耐心等他继续说话。
“我我我……”
他准备了无数句见到偶像时应该说的话,可真正见到她时,一片空白的大脑像是死机短路,一句话都想不出来。南离又急又气又害羞,磕磕巴巴好一会儿,等脸庞快要被烫得熟透,才终于闭着眼睛喊:“我是你超级喜欢的超实粉丝!请、请加油!”
……糟糕,因为太紧张,把“超级喜欢你”说成“你超级喜欢”了啊啊啊!“超实粉丝”是什么鬼啦,他居然把“忠实”和“超级”混在一起了!还有“请加油”是不是太过敷衍了?这三个字果然不能传达自己的心意吧,可他真的不知道还有什么话可以说了怎么办!!!
小白龙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呜咽,情急之下干脆用手一把捂住脸。他正犹豫着不知道应该再说些什么,就被另一道声音插了队:“我也是队长的粉丝!”
可恶!居然恬不知耻地打扰他和林妧讲话!
南离浑身低气压地抬头,瞥见说话的人正是之前见到林妧冲向炎龙时,劝说她“不要自寻短见,生命可贵”的那位小哥:“请你务必保重!回来之后可以给我一张签名吗?”
南离在心里拼命替林妧摇头,虽然憋了一肚子的话,却因为害羞与紧张什么都说不出来。
好卑鄙,明明连他这个铁杆粉丝都没有得到过签名!这就是传说中的情敌吗太生气了!明明是他先来的,明明是他先来的!
林妧点头笑笑,转过身去不再看他们,按下电梯开门的按钮。她的声音轻轻柔柔地传来,带着令人安心的稳重:“没问题。大家保重。”
*
电梯顺利到达地下六层,大门打开的瞬间,林妧被扑面而来的血腥味熏得皱起眉头。
保安队成员们所言不假,这里的确变成了货真价实的人间炼狱——
走廊里游荡着形态怪异的各类异常生物,张牙舞爪的影子被灯光无限放大,映照在洁白墙壁之上。放眼望去,能见到浑身长有尖利牙齿的牙仙、体格高大雄壮的半兽人、四处搜寻觅食的地狱三头犬与遭到诅咒的日式人偶娃娃,怪物们或低沉或尖细的吼叫填满整个空旷长廊,每一道声音都狠狠割在心口上。
怪物与怪物之间很容易发生冲突,因而随处可见异常生物之间你死我活的搏斗,在弱肉强食的法则之下鲜血飞溅,把墙壁染成刺眼的猩红色。
——当然,除了浑身是血的异常生物,走廊里还能见到身受重伤的保安队队员。
这是林妧来到这里的首要原因。据那几位保安队成员所说,地下六层里存在至少四名被围困的工作人员,虽然不知道他们是死是活,但只要还有一线生机,就不能放弃生还的希望。
解决怪物只是次要,如今当务之急,是尽快把他们带离此地。
一排排灯管洒下刺眼的白,林妧放平呼吸环顾四周,在长廊拐角处见到一个模糊的人影。
那是个身形纤长的男性青年,浑身是血地躺倒在地。她不知道那人还有没有残留的意识存在,只能望见他一动不动、像具冰冷的尸体。
而在青年身旁,蹲着个瘦骨嶙峋的生物。
它的模样大致与人类相似,只不过要瘦上许多,露在上衣之外的手臂被薄薄一层灰白色皮肤覆盖,单薄得犹如没有血肉,简直能称得上“骨瘦如柴”这四个字。它没有头发,光秃秃的灰色头皮上隐约能见到盘旋的血管,因为侧脸对着她,林妧能望见血红色的混沌眼珠、只剩下黑色小洞且没有鼻梁的“鼻子”与咧开的苍白嘴唇,当怪物伸出手,长长指甲像映着冷光的小刀。
这是尸鬼,以万物血肉为生。
指甲已经快要触碰到青年皮肤,她必须快一些。
林妧按耐住心跳,悄无声息地上前一步。
这条走廊里的异生物不算特别密集,经过一段时间之后,大多数都离开了视线范围之内。她身形娇小、动作敏捷,很容易就能找到视觉死角,从而顺利避开怪物们的视线以及不必要的战斗,用最快的速度救人。
眼看利爪即将触碰到青年胸膛,怪物敏感地察觉到身后闪过一道冷风。逼仄的空间里不应该有风,它虽贪吃却也谨慎,正准备迅速回头,没想到来人的速度远远超出它的想象——
尸鬼还没来得及回头,后颈就被人猛地一拍。虽然被称为“鬼”,但它其实也与寻常生物没什么两样,在受到如此强烈的冲击后两眼一黑,晕乎乎地瘫倒在地。
灰白色的细瘦影子倒下,没有了这道障碍,林妧正好对上青年满含困惑与震惊的黑眼珠——
万幸他还活着,只不过胸口血迹斑斑。他原以为闯入这个龙潭虎穴救下自己的会是某位体格强健的保安队队友,没想到居然是个看起来漂亮又无害的年轻小姑娘。心里的疑惑无处发泄,青年刚想张口,就看见林妧伸出右手,向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没说话,一言不发地用力撑起青年胳膊,把后者带进电梯并送往生活区。
收容所效率很高,医疗小组与保安队很早前就赶到了这里,把青年交给满脸惊慌的小护士时,林妧才发现他不知何时没了意识。
“放心,没死,只是暂时昏了过去。”一旁的医生松了口气,“还好你把他救了上来,要是再晚一些失血太多,他就彻底没命了。”
那倒也不是。如果没有林妧,他会直接被尸鬼剖开肚子——毕竟那怪物可不会等猎物的血流干。
她还没来得及说话,口袋里的手机就滴滴响了起来,晃眼一看,来电人是陈北词。
对方一改平日里懒散的语气,终于不再像是刚睡醒时那样懒洋洋:“队长!你就在收容所里对吧?这回的事儿有点棘手,保安队的主干成员已经被派遣去往地下六层了,特遣队里的其他人正在赶来的路上,情况紧急,我先大致给你理一理——”
林妧皮笑肉不笑地打断他:“你追踪我的定位?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这。”电话那头的人卡壳了一下,试图用笑声掩盖尴尬,“这是非常时期嘛。非常时期,非常做法,更何况队友之间的事儿能叫‘追踪’吗?这叫巩固友谊,友谊地久天长知道不?”
他停顿片刻,见林妧没再说话,又壮着胆子继续开口:“队长,还记得和食人猫妖、亡灵骑士一起突破收容的欺诈师吗?”
“嗯。”林妧敛了神色轻声回应,“收容所里找不到他的踪迹,所以那家伙一直没被抓回来。”
“这次应该就是他在捣鬼。欺诈师拥有操控人心的能力,以人类的悲痛、恐惧和愤怒为食物,一个地方的负面情绪越强,就能给予他越多的养分——此时此刻的收容所就是个很好的例子。”
陈北词压低声音,语气里带了点故作神秘的意味:“上次他们之所以能突破收容,就是因为欺诈师操纵了当天巡逻的管理员,借此打开门锁,这次应该也是一样。”
林妧略微皱眉:“操纵人心?那他岂不是天下无敌?”
“称不上。根据过往资料看,欺诈师必须找到一个人心灵上最脆弱的地方并将其击垮,在那一瞬间趁虚而入,这样才能实现思维上的控制。”陈北词顿了顿,似乎在认真筛选信息,“除此之外,他还精通幻觉、幻境和催眠……哇啊啊,真是头大,这也太棘手了,要怎么解决嘛!”
电话那头的青年还在发着牢骚,林妧却莫名心头一紧,耳边隐约传来与陈北词截然不同的声音。
那是道清澈的少年音,音色与迟玉十分相似,比起他来多了几分柔和温顺,少了许多不讨人喜欢的冷淡阴鸷。它只说了短短两个字,穿透周围嘈杂的人声,无比精准地落在林妧心口上:“阿妧。”
林妧身体整个僵住。
电话里的声音全模糊成一团又一团蚊鸣,她无心再与陈北词交谈,于是飞快说了再见后挂断,把所有注意力都放在那两个简短的字上。
她与其他人身处大厅,而声音来源于走廊深处。声音的主人早已死去,林妧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听见他的声音,此情此景只有一种解释——欺诈师在暗中捣鬼。
他居然把欺骗的对象定在她身上。
林妧从嘴角勾出一抹嘲弄的冷笑,暗自握紧手中匕首,朝声音传来的走廊中缓缓前行。
应声灯随着脚步一盏盏亮起,把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骤然撕碎。等她的视线逐渐明亮,在相隔不远的拐角处见到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纤瘦的少年眉目隽秀,望向她的目光柔和如水,顺着莹莹灯光一起淌过来。在这场重逢里,身为主人公的林妧本应该欣喜若狂或泪流满面,然而她却只是冷冷发出嗤笑,然后抬起手腕——
把手里的匕首朝那人狠狠丢去。
少年反应很快,电光火石之间侧身一闪,躲过匕首锋利的刀尖。当他再抬起头来,眉眼间的温和乖巧全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异常欠揍的、满带着挑衅与讽刺的笑脸。
“好险好险,差点就没命了。你这人怎么不按照剧本来?时隔多年见到他,难道没有一丢丢开心的感觉么?我还是
第一回 见到有人把飞刀当做见面礼。”
他嬉皮笑脸,没个正形,眼睛弯成了两个小月牙,被灯光照得闪闪发亮:“喜欢吗?为了今天这场演出,我可是准备了很久很久——你过去的经历还真是难挖,几乎找不到任何童年时候的消息。我昼夜不停地找,才终于找到一些蛛丝马迹。”
难怪他蛰伏不出这么久,原来是在搜集关于她的信息。
林妧垂下眼睛,脑海里回想起陈北词不久前对她说过的话——
“队长,欺诈师还有一个爱好,他非常热衷于挑战强者。这就是个变态,他亲口在审讯时表示,对方越是强大,他摧毁对方的冲动就越强,看着他们一步步垮掉时,会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如果他真要对什么人下手,那个人选,百分之九十的几率……”陈北词说话时似乎颤抖了一下,把最后两个字咬得格外清晰,“是你。”
结果还真就找上了她。
欺诈师笑着望向她,漆黑的眼底晦暗不明。
特遣队队长的大名他早有耳闻,任谁也不会想到,那个小姑娘纤瘦的身躯里竟然隐藏着如此不可思议的力量。
她强大、神秘且坚韧不催,是他心里最完美的玩具,尤其在了解到林妧的过去后,青年将其摧毁的欲望便愈发强烈——
如果能撕裂她的笑容、斩断她的尊严与骄傲、让她陷入过去沉重又悲惨的深渊里无法自拔,当林妧流着泪向他求饶时,那样的场景能让他兴奋到战栗。
他已经迫不及待了。
“自我介绍就到此结束吧,是时候开始准备正餐了——你能坚持多久呢?我很好奇。”
欺诈师饶有深意地凝视着她,低沉含笑的声线如同蛊惑:“欢迎来到……我的幻境。”
话音刚落,只不过眨眼之间的功夫,少年人的身形便消失在林妧视线之中。
与此同时浓郁的黑雾迅速蔓延,周围空间如同受到了扭曲,墙壁与灯光都化作一团又一团朦胧的雾气,等雾气慢慢聚拢,她终于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景象。
周围是与收容所如出一辙的白墙与长廊,只不过要显得破败老旧许多。凝固的血迹随处可见,把墙壁染成红黄交替的诡异色泽,空气里弥漫着物体腐朽的气息,与隐隐约约的血腥味一同钻进鼻腔。
林妧知道这是哪里。
她人生中的整个前半段,都是在这个地方一天天熬过去。
心脏剧烈跳动起来,林妧深吸一口气,向前迈动脚步。虽然知道这里是由欺诈师创造的幻境,但怎样才能出去、那人把她困在这里的目的是什么,这些都是未知的谜题,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漫无目的地前行。
一想到那个阴阳怪气的疯子很可能正在某个地方窥视,她就下意识感到恶心。
黯淡的灯光漂浮不定,四周空荡得可怕,只能听见微弱的脚步声沉甸甸落在地面上。正当林妧环顾左右,猝不及防又听见那道少年音在身后响起,轻轻叫了声“阿妧”。
她心知是陷阱,在听见声音时却还是不由得微微愣住,因而回头的速度也随之慢了一拍。等她整理好思绪迅速转身,正对上一条近在咫尺的青色长蛇——
身姿婀娜的女人站在不远处,冷白色皮肤在灯光下近乎于透明,一双碧绿蛇瞳死死盯着她看,渗着显而易见的杀意与阴毒。那女人没有头发,本应该生有发丝的头顶长满了细长的青绿长蛇,纷纷吐着信子悬浮在半空中,隐约能望见闪着寒光的森森白牙。
那条即将咬上林妧脸庞的青蛇,就是来源于此。
因为之前短暂的犹豫,她错过了最佳的反击时间,如今青蛇已然靠近,再做出反击很可能来不及。
林妧暗自咬牙,从口袋里迅速掏出匕首。
这本应该是无路可逃的局面,然而还没等她把小刀拿出来,就听见从女人口中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一个人影不知从哪里闪身而出,手中白光闪动,竟在顷刻之间斩断了长蛇七寸,顿时鲜血四溢。女人吃痛地往后瑟缩一步,捂着头惨叫出声。
殷红血迹溅洒于来人苍白的脸颊,如同雪地里飘零的几朵梅花。在怪物的声声嘶吼里,林妧终于看清了他的背影。
单薄瘦削、高挑笔挺,纯白色上衣像极了一道撕裂黑暗的光线,刹那间占据整个视线。
只需一眼,林妧便认出了少年的身份。
迟玉拿着刀挡在她面前,匕首的点点寒光洒落进幽深阴暗的瞳孔,映照出一片深不见底却暗潮汹涌的深渊。
他往前一步是暗与血的地狱,后退则是一片寂静平和的阴影,单薄身体如同屏障,把背后的小姑娘与死亡决然隔开。
林妧看不清他阴戾的神情,只能听见迟玉轻轻开口,声线一改平日里的漫不经心,竟平添了些许愠怒的杀意。
——他居然在生气。
虽然极力克制,怒气却还是渗入进每一个字节。当少年沉声开口时,又低又哑的声线如同泉水击石,一瞬间打碎周围漫无止境的黑暗与死寂:“让开。还轮不到你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