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9章 遗落童谣(十七)

林妧与陆银戈达成一致协定, 当即前往城堡中寻找明川。

这场梦境的模样与之前天差地别,不仅时节变成了寒风瑟瑟的严冬,原本荒芜寂静的大街也不知什么时候腾起了幢幢房屋, 如同灰暗笨重的巨人屹立两旁。

陆银戈神情复杂, 少有地显出了沉思的模样, 皱着眉头一个劲往前走。林妧抬眸瞥他一眼,好奇发问:“怎么了?”

“明川他……”

他低低“啧”了一声, 气恼地揉乱头发:“他本来是个那么内向的小孩, 变成现在这样, 一定是受了很多苦。我们、我们就这样丢下他——啊啊啊太过分了!”

“能怎么办?难道不去调查临光孤儿院的事儿,一直呆在梦里?”林妧踢飞路边一颗石子, 低着头轻声回应, “更何况去与留无法由我们俩决定, 要想帮助明川逃离这里, 只能不断推进时间线, 找到背后的真相。”

两人一路无言, 凭借着记忆中的道路来到城堡之前。说来也奇怪, 街道上人来人往,好不容易有了点儿生机勃勃的人烟,可这栋建筑却仍旧孤寂又阴沉,甚至比他们上次见到时更加死气沉沉。

外墙的雕花凝结着刀刃般锋利的冰柱,像极了犬牙差互的利齿;庭院里显然久久无人清扫, 枯萎的花朵化为灰烬, 根茎变成一条条灰暗的长线, 幽香尽数消散, 只有腐败的泥土味道笼罩其间;城堡大门与院子里无人看守,与门外街道相比, 像是一座冷寂幽暗的死城。

“我怎么觉得,这地方比之前更加恐怖了点儿。”陆银戈倒吸一口冷气,说话时嘴里呼出腾腾白烟,“看来明川的建筑审美不太行。”

林妧瞪他一眼,还没来得及出声回应,就听见身后传来一阵惊异的低呼:“喂,那边的两位!城堡不允许外人进入,如果不想死的话,就赶快出来吧!”

——在庭院门外站着个满脸诧异的中年男人,他似乎刚刚路过这里,左腿保持着向前迈开却停滞在半空的模样:“你们是外乡人吧?我们这里的国王下过命令,要是有谁擅自闯入城堡,只有死路一条的份。”

“多谢啦。”林妧朝他微微笑笑,“我们是国王的朋友,他不会伤害我们。”

“朋友?那你们保重——别怪我没提醒过,住在城堡里的那位可是杀人不眨眼,可怕得很。。”

那人狐疑把他们打量一番,转身向另一个方向走,自言自语的低喃随着冬风传入林妧耳畔,“真是奇怪,那么阴沉恐怖的人也会有朋友?”

“那,”陆银戈的眉头皱得更紧,“我们进去?”

林妧点点头:“进去吧。”

*

进入城堡后,惹人厌烦的寒风便终于停了下来。陆银戈无言地望林妧一眼,搂在她胳膊上的毛茸茸手臂并没有放下来。

城堡的内部构造与印象里变化不大,之前他们由娜塔莉娅一路带到终点,因此对整个建筑的构造一无所知。林妧环顾四周,用很低的声音缓缓开口:“看来只能一间一间地慢慢搜索了。”

陆银戈若有所思:“我倒是有个办法。”

见身边的小姑娘挑眉抬头,青年从嘴角勾出一抹得意的笑:“你想啊,虽然魔镜碎掉了,但它的碎片不是曾经和你对话过吗?只要能找到魔镜,就一定能问出明川的行踪。”

而他们恰好知道,也仅仅只知道魔镜的藏身之处。

两人一拍即合,循着记忆登上旋转楼梯。会客室同样空无一人,当林妧用万能钥匙打开密室房门时,听见一阵无比熟悉的吱呀响声。

房门被缓缓推开,昏暗光线流水般灌进眼前狭小的空间,等看清眼前的景象,林妧与陆银戈都不由得微微一愣。

没有想象中伫立在地面的硕大魔镜,房间中央只摆放了一张工整简朴的木质小桌。

而在圆桌正中心的地方,孤零零立着个黄铜色灯壶。

那是阿拉丁神灯。

“奇怪,”陆银戈迈步向前,将神灯拿起捧在手中,“这玩意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是明川放的吧。”

林妧跟在他身后走进小屋,和从前一样用手指拂过神灯壶口。这是召唤灯神的方式,正如预料中一样,徐徐白烟在日光中升腾缭绕,汇聚成高大健硕的男人身形。

“你今天不是——欸?怎么是你们?”

灯神懒洋洋地出来,极为不耐烦地低哑出声,在看见他们两人时猛地一个激灵,差点破了音:“你们你们,你们到底是什么人?你们明明不存在啊!”

陆银戈颇为嫌弃地看着他:“什么意思?”

“那个,这个……”灯神肉眼可见地往后退了一步,“自从你们消失后,那孩子就又开始满世界地找我。在重新见到我的时候,只说了一个愿望。”

他说着停顿一秒,继而干笑着解释:“他想见你们。”

陆银戈的身体晃了一下。

“每次满足人类的三个愿望之后,我都会消失去往另一个地方,等待被其他的有缘人发现。他虽然是第二次找到我,但因为许愿次数重置,也就理所当然地再次获得了许愿的机会。”说到这里,男人吞了口唾沫,“所以我就打算帮他找到你们啊!可是、可是为什么就算我动用了全部的力量,却没办法让他和你们相见?为什么……我的力量会显示,你们根本不存在?”

林妧垂下眼睫:“他自始至终,就只许下了这一个愿望?”

“对啊。”

灯神飘飘忽忽地晃悠着身子,做出极为愤懑不平的模样:“你们两个真是过分啊!居然一声不吭地离开,把那孩子独自留在这里。你们一定不知道吧,明川每天醒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这间小屋,然后一遍又一遍不厌其烦地许愿与你们相见——却从来没有实现过。他那副样子,就算是我这个局外人也不忍心看下去。”

回应他的是一片死寂,黑暗吞噬所剩无几的日光,沉默与黑暗肆意生长,没有人再说话。

打破僵局的是林妧,她似乎有些丧气,声音很低:“你有没有见过一个,和明川长相一模一样的男孩子?”

她是在问关于影子的事情。

“和他长相一模一样?啊,你是说那个又凶又没礼貌的臭小子?”灯神不明白她为什么问起这个,露出了疑惑的神色,“虽然长得一模一样,但他完全就是明川的相反面。”

陆银戈迫不及待地追问:“那他现在在哪里?”

“我怎么知道?那家伙只出现过一次而已。不过说来也真是奇怪,自从他出现后,明川整个人就变得越来越奇怪,和往常完全不一样了。虽然说起来不可思议,但我总觉得,或许明川被那个小子附身了也说不——”

他话说到一半,忽然神色尴尬地闭了嘴。

一道纤长人影出现在门口,漆黑影子被灯光拖成长长一条,林妧与陆银戈同时回头,看见一张熟悉却陌生的脸庞。

与在孤儿院禁闭室见到的一样,明川已经长大了不少。他还是瘦得厉害,即使穿着厚重冬季外套也显得纤细高挑,曾经温和懵懂的神色全然消散,如今笼罩在脸庞之上的,只有阴沉沉的冷漠与狠戾。

“你是明川……还是他的影子?”

陆银戈咬了咬牙,眸中幽光闪动,暗自捏紧手中的拳头。

“明川?”

那人偏过脑袋,从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冷笑,让人想起凝固在窗棂之上的冰雪:“你说那个废物啊,他已经被我杀掉了。”

身旁的氛围陡然凝固,尖利狼爪不受控制地从指尖冒出来,青年咬牙发出一声低吼,目光灼灼。

“你生气了?你和他都应该感谢我才对,如果不是我,那家伙不知道还要被杀死多少次——”

他话音未落,就望见陆银戈挥动爪子猛扑过来,林妧一把将青年按住,低声开口:“我来。”

“姐姐。”眼底冷冽的笑意更甚,少年弯起眼睛,“是你们先一声不吭地抛下他,那家伙之后会变成怎样,也就和你们无关了吧?不过啊,要是你们今天能死在这里,等我把你们三个埋在一起,也算是圆了他的一个梦。”

林妧不知在想什么,抬眸飞快瞥他一下:“来吧。”

她的动作迅捷快速,与明川拥有相同长相的少年嗤笑一声,从怀里掏出一把小刀。

林妧留有余力,虽然也拿着小刀,却似乎并没有使用它进行攻击的意思;少年虽然没有受过训练,动作却自带一股视死如归的狠意。二人缠斗一番,居然形成了僵持的局面。

甚至于,林妧不知为何居然处于劣势的那一方。

陆银戈暗自蹙眉。

他知道那女人的实力不止于此,却并不明白她刻意隐藏真实水平的用意。他对林妧的力量一清二楚,如今看来,她不仅把动作放慢了一倍,还压根没做出任何攻击性的姿态,只是在一味躲避与防御。

能放水放得如此浑然天成,让对手一丁点都看不出来,也真是没谁了。

她身形轻捷地躲开一次次挥刀,突然神情一凛,身形陡然顿住——

因为对方的攻势太过迅猛,她一个闪躲不急,匕首即将刺中侧脸。

“喂,你在干嘛!”

陆银戈终于忍不下去,正想冲上前帮她一把,没想到却见到了更加令人匪夷所思的场景。

握着匕首的少年似乎比他更紧张,身体猛地停滞不动,手臂愣愣悬在半空中。

也正是在这时候,林妧一改不断防御的姿态,抬手按住对方胳膊猛地一扭。虽然力道并不大,突如其来的痛楚也足以让他丢下匕首,被一把按在墙上。

少年咬紧牙关,认命地闭上眼睛。

可预想中尖锐的刺痛并没有划破咽喉,取而代之的,是锐器掉落在地时发出的哐当响声。

——林妧丢掉了那把匕首。

少年仓促茫然地抬头,正对上林妧近在咫尺的视线。她没有笑,眼中蕴藏着浩瀚星空般无穷无尽的混沌黑色,一言不发地与他对视时,悲悯的目光温柔如水。

他听见林妧沉声开口,用了斩钉截铁的了然语气,一字一顿地轻轻念出来:“你就是真正的明川,对不对?”

在听见这句话的刹那间,汹涌红潮迅速将少年的眼眶全然占据。后背下意识微微一僵,他从喉咙深处挤出一声苍白的嗤笑:“你在说什么胡话?我怎么可能是那个没用的——”

“你明明可以一举杀了我,却在最关键的时候停了手,”她依然保持着把明川按在墙上的姿势,抬头定定望着他,“虽然声称想把我们置于死地,但从毫无章法的进攻来看,分明是自己想要寻死……可以问问你这样做的用意吗?影子先生。”

她把最后四个字咬得格外清晰,少年咬紧牙关,狼狈地避开她的注视。

难怪林妧的动作从来都有条不紊,却在那一刻出现了难以想象的失误,现在看来,那几秒钟的停顿只存在一种合理解释。

他仿佛失去了全身的力气,笼罩在周身的杀气尽数散去:“你……假装出现了失误,以此来诈我?”

“我们见到灯神了。”

林妧答非所问,抬手拭去明川侧脸的血迹,指尖划过脸颊时留下一抹温和热度,让后者下意识屏住呼吸:“他告诉了我们你每天许下的心愿……对不起。”

归根结底,明川之所以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她和陆银戈也有相当大的一部分责任。

他在孤儿院里无依无靠,进入梦中后,好不容易体验到了从未有过的温柔与守护,他们俩却一次又一次不告而别,留下男孩独自面对这个未知且杀机四伏的世界——哪怕他们的初衷是不想让明川知道他在很久以前就已经死去,可这样循环往复地给予希望、又毫无征兆地消失,的确会对他的心理造成极大伤害。

如果从没见过光亮,他本可以忍受无边际的黑暗。可一旦有了置身于阳光下的经历,再回到曾经习以为常的昏暗地狱时,一定会难受得快要疯掉。

更何况他是那样孤独,除了孤零零的影子,没有人愿意陪在身边。

为了生存,明川只能舍弃软弱与怜悯,强迫自己变成与过去完全相反的另一个人。当他把曾经虐/杀过自己一次又一次的怪物挥刀斩杀的时候,当他无数次途经三人一起走过的林间小路的时候,当他在每个夜里捧着神灯轻声开口,用无比虔诚且强烈的情绪许下心愿,几年如一日地盼望他们再度出现的时候——

那时的明川,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呢?

“我、我不是……”少年狼狈地低着头,用尽全身力气才忍下翻涌的哽咽,眼眶却止不住地发热发烫,“我不是他。”

“对不起,我没想到事情会变成这样。当初向你隐瞒会突然消失的事情,原本是不想让你难过,没想到会变成这种样子。”林妧放下按在墙上的右手,“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呢?”

眼泪终于不受控制地狂涌而出,明川咬紧下唇,努力不让自己哭出声音。脑海中充斥着热腾腾的空气,把脸庞与眼睛一并烫得通红。

他开不了口,实在无法亲口对林妧说出那个难以启齿的原因——

其实没有太多弯弯拐拐的苦衷或阴谋,他只是不想看见林妧与陆银戈对自己露出失望或恐惧的眼神。

自从进入孤儿院,他就成了亲情和友情的绝缘体。院里的孩子们人人自危,所有人都时时刻刻处在无法逃离的恐慌里,加上他又是极为腼腆内向的性格,身边几乎没什么亲近的朋友。直到遇见他们,明川才久违地体会到了被关心和守护的感觉,也才终于能暂时抛却满心愁郁,像所有正常长大的孩子那样,露出羞怯却愉悦的笑。

三人一起度过的日子不过几天,可对明川来说,却是一辈子都无法忘却的记忆,而他们两个在他眼里,也是无可替代的、最最重要的人。

短短几年之内,他由任人宰割的瘦弱男孩成长为凌驾于所有怪物之上的暴君,一切都变得太多太多,只有林妧与陆银戈还和从前一样。

一旦发现曾经的伙伴变成如此残忍的模样,他们一定会打从心底里感到失望吧。

明川一天又一天地盼望他们归来,可当真正与林妧对视的时候,当陆银戈问出“你是明川还是影子”的时候,才发觉自己早就面目全非——暴虐、冷酷又狰狞。

他害怕用这副卑劣的样子见到他们。

因此少年小心翼翼藏好身份,哪怕会被当做影子、毫不留情地一刀毙命。对于他来说,比死亡更加可怕的,是唯一珍视的人对自己露出嫌弃眼神。

嗓子里发出小兽般细弱的呜咽,明川浑身止不住地颤抖,脑海里似乎有许许多多的话想说,却又好像什么也说不出来,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吃力开口告诉她:“不要……不要看我,求求你。”

陆银戈安静走上前,手足无措地与林妧对视一眼。

他嘴笨又直肠子,此时此刻不晓得该说什么话来安慰,只能笨拙地抬起手,轻轻揉了揉少年蓬松的黑发。

林妧大概猜出明川的所思所想,无声叹了口气,再开口时,声音比之前更加轻柔:“如果实在难受,就哭出来吧。”

“我、我每天都在对灯神许愿,希望能再见到你们,一遍又一遍,从来没有停过。”或许是被这句话戳中了神经,少年终于啜泣着低低出声,语气里没有埋怨或愤恨的情绪,满满全是委屈,“可你们从来没有出现……哪怕短短的一秒钟也没有。为什么、为什么不来见我呢?”

“这不是我们能决定的事情,对不起。”

他终于愿意开口说话,林妧紧绷的意识松了一些,在心底悄悄松了口气:“但请你相信,我们的出发点是为了帮助你。总有一天,我和陆银戈会带你逃离这里。”

明川深深吸了口气,眼泪依旧啪嗒啪嗒往下落。少年的脸颊被红晕全部覆盖,被血丝覆盖的瞳孔氤氲着柔和水光,他的声音仿佛也被眼泪润湿,显得软绵绵的:“你为什么……会知道是我?”

“我不是说过吗?只要是明川你,不管变成什么样子,哪怕是成为凶残的野兽,我们都会认出你,然后把你从诅咒里救出来。更何况——”

林妧轻轻笑了笑,擦掉明川脸上滚落的泪滴,语气轻柔得像一片纷扬落下的雪花:“你和从前相比并没有改变啊。你不是野兽,从来都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