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遗落童谣(十五)

娜塔莉娅蜷缩在角落, 怯怯抬头与林妧对视一眼,又很快收回目光,后背止不住地发抖。

把身为梦境魔女的她逼得再也不敢回到梦里, 无论是意志还是手段, 这女人的恐怖程度都可见一斑, 她实在不敢招惹,只得乖乖当个小白兔。

“别害怕呀。”林妧略微俯身, 全然没有刚刚把人家暴揍一顿的自觉, 嘴角挂了点笑, “王子在什么地方,能告诉我们吗?”

“我、我才不会告诉你们, 查尔斯藏在城堡第二层的……”娜塔莉娅说到一半就骤然停下, 气鼓鼓地瞪着林妧看, “总之要杀要剐随便你们, 我是他的恋人, 绝不会做出背叛的事情。”

原来那位屑王子叫做查尔斯。

“恋人?”林妧拍拍她脸蛋, “你口口声声说不会背叛他, 那如果……查尔斯一直在背叛你呢?”

见娜塔莉娅微微一怔,她弯起眼睛继续说:“据我所知,他在全国范围内为非作歹,先是花言巧语骗取对方好感,玩腻后再毫不留情地抛弃, 用这个套路祸害了不知道多少女孩子。不止是人鱼族和有夫之妇, 就连逝世许久的遗体也没有放过, 与其说是渣男, 似乎变态更适合一些。”

“你在说什么呀!”娜塔莉娅厉声反驳,“查尔斯博学多才、温顺懂礼, 是个绝无仅有的绅士。自我不久前从昏睡中醒来,他一直对我呵护有加,怎么可能是这种人渣?”

“看见这位野兽了吗?他的未婚妻被查尔斯拐走,至今渺无音讯。今天来到城堡,就是为了讨一个公道。”林妧指了指不远处的亚当,后者非常配合地做出悲痛欲绝的模样,“我没有欺骗你的必要。是或不是,等一会儿你就能亲眼见到。”

她说罢神秘笑笑,悠然的语气叫人听得云里雾里:“我给他准备了一份大礼,应该过不了多久便会出现——但在那之前,你得先带我们找到王子殿下。”

野兽如丧考妣的神色显然发挥了一些作用,娜塔莉娅半信半疑,最终在威逼利诱下同意了林妧的提议,带领众人走进城堡。

与野兽的宅邸相比,这栋建筑显得富丽堂皇许多。在这场梦境中,绝大多数的建筑都老旧又灰蒙蒙,即使架构恢宏,灰尘遍布的门廊与腐朽颓败的家具也足以把周遭环境变成一部恐怖片。

但这幢城堡罕见地保持着整洁端庄的模样,玫瑰花窗里渗进丝丝缕缕轻纱模样的阳光,照亮挂满皇家肖像的幽深长廊。

放眼四周没有旁人,偌大空间被死寂笼罩,好像稍一出声就会破坏某种亘久不变的氛围,因此每个人都格外安静和谨慎。

穿过旋转阶梯,便来到位于第二层的会客厅。出乎意料的是,王子本人并没有身处此地。

“奇怪,他不久前明明就在这里……”就连娜塔莉娅也显露出了些许困惑的神情,茫然环顾厅堂后,把目光停顿在会客厅角落一扇紧闭的小门上,“难道在那里面?”

陆银戈语气淡淡:“那间屋子里是什么?”

“查尔斯从不让我走进那间房子,他说那里藏着邪恶的魔法,只有他能将其镇压,如果其他人贸然开门,就会释放出……喂,你等等!你要做什么?”

她话没说完,就眼睁睁看见林妧走到门边,还从口袋里拿出了个不知道什么东西往门锁里怼。前前后后不过十秒钟的时间,只听吱呀一声,门就自觉打开。

“好像也没有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

不晓得是不是她的错觉,林妧居然露出了有些失望的神情,毫不犹豫地径直把门推开。

房间的布置犹如暗室,狭小闭塞得让人窒息。墙壁上只有个小小的窗户,从中透射进来的阳光少之又少,像飘荡在黑暗里轻薄又飘渺的雾。

在房屋正中央,无数黑暗阴影的簇拥之下,直挺挺立着面等身高的镜子。

镜子里空无一物,没有映出外界的任何景物,镜面是一片空茫无边际的纯白。最让娜塔莉娅脊背发凉的是,从那面镜子里,居然发出了成年男人一样的粗砺声音:“居然擅自闯入这里,我要让王子把你们这群老鼠全部处决!”

与她世界观碎裂般的表情相比,林妧要显得冷静许多,甚至从嘴角勾了一抹饶有兴趣的弧度:“这就是传说中无所不知的魔镜吧?怎么看上去蠢蠢的?”

“你说谁看起来很蠢!”气急败坏的吼叫从纯白镜面里涌出来,末了带了点得意张扬的味道,“王子已经带着客人走到了一楼,不久后就会来到会客室。只要有我在,你们就注定逃不掉。”

……客人?

林妧一挑眉头,或许是她准备的礼物登门拜访了。

按照她本来的计划,带着娜塔莉娅与王子当面对质就已经足够。但那个擅长花言巧语的男人指不定会说出什么谎话来蒙蔽她,到时要是一言不合、娜塔莉娅被渣男洗脑成功,反而会把局面闹僵;更何况如今有了这个绝妙的藏身地……她就忍不住想要把事情闹大一些。

不搞事,哪里来的乐趣嘛。

“救命啊,有外人闯入城堡啦!”

魔镜疯狂大叫,看来是铁了心地要暴露他们行踪。陆银戈被吵得脸色一冷,伸手就想往镜子上砸,被林妧轻轻制住。

“我听说魔镜无所不知,能回答世界上的所有问题。我被一些题目困扰很久,不知道你能不能把它们解开。”

魔镜的叫嚷略一停顿,她笑着压低声音,不紧不慢地沉声开口:“问题是这样的:如果上帝无所不能,那他能不能创造出一块连自己也搬不动的石头?”

她声音落下的瞬间,对方便从未有过地陷入了沉默。

这是流传已久的上帝悖论,相传是某位智者为了反驳罗马教廷“上帝万能论”而提出的问题。

如果回答说“能造出”,那既然上帝不能搬动他创造的那块石头,在力量方面就不是万能的;如果回答说“不能造出”,那么上帝不能创造出一块自己搬不动的石头,在创造力方面就不是万能的。

不管怎么回答,结果都会与前置条件相违背,因而这个问题绝不会有答案。

魔镜支支吾吾,林妧则继续添油加醋:“还有一个问题:如果我说自己正在说谎,那这句话是真还是假?”

这回不仅是魔镜,就连陆银戈也露出了一副被问题恶心到的不耐烦神情,皱着眉看她一眼。

如果这句话是真,那么她说“自己正在撒谎”这句话就并没有说谎,语义彼此矛盾;如果这是句假话,可以推出她此时并没有撒谎,与“假话”这一前提条件互相违背。

矛盾等价式由此得以建构,这同样是个无法解开的悖论。

“唔,啊,那个……是、是假话!不对不对,那你应该是在说真话啊。”

这些问题刁钻又无解,饶是魔镜也不由得想破脑袋。它的设定是“绝对能回答世界上的所有问题”,在没有想到答案之前,会持续不断地在脑海中进行思考。魔镜无所不知,任何问题的答案都被储藏在脑子里,可重点是,这些该死的悖论压根就不存在答案。

没有谁,甚至是神也无法找到从来都不存在的东西,它的思考注定是场没有止境且徒劳无功的死循环。

“想到答案了吗?我这儿还有其他问题想请教。在一个村子里,理发师声称只帮那些不给自己理发的人理发,那他应不应该……”

“闭嘴啊啊啊!不要再说了!”

不等林妧说完,魔镜便发出一声惊天地泣鬼神的吼叫:“你是故意的吧?问问问,one day day的问题怎么这么多?你是《十万个为什么》吗?需不需要我帮你在头顶钻个孔,把知识全灌进去?”

它一边说一边干嚎,伴随着间歇性的啜泣声音。

错综复杂的思绪来了又去,编织成细密纷乱的大网,将它的理智全部笼罩其中。一会儿是上帝和巨重无比的石头,一会儿又是稀里糊涂的说谎不说谎,那个村头理发的托尼王师傅还时不时跑来掺上一脚,搅得它头昏脑胀、晕晕乎乎。

即使是全知全能的存在,也没办法搜寻出不存在的答案,无论魔镜多么神通广大,都绝不可能解开这些问题。无数逻辑彼此碰撞,最终撞出一声“咔擦”的惨烈声响——

魔镜被折磨得痛不欲生,从正中央破开了一道口子。

真·裂开了。

它终于不再大声嚷嚷,镜面上的白色浓烟四处游走涌动,偶尔间歇性地传来一两声小小的“真话假话”、“上帝搬还是不搬”的碎碎念。

声音颤抖之心酸,镜面碎裂之悲怮,可谓闻者伤心听者流泪,就连林妧也忍不住感慨一句:“唉,你没事吧?”

魔镜忍不住哽咽一下。

就算有事,那也是被你给玩坏的。身为罪魁祸首,你是哪里来的脸面说出这种话,啊?哪里来的脸?

她话音刚落,就听见走道里传来两道截然不同的脚步声,于是林妧上前把门轻轻合上,只留一个微小的缝隙以便看戏。

有些出乎意料的是,跟在查尔斯王子身后的女人居然是个许久不见的老熟人——褪去了鱼尾巴的爱丽儿。

她的模样稍微朝人类长相靠了一些,面庞整体看起来却还是像条圆鼓鼓的鱼。这位女士很明显来者不善,望向王子的眼神里简直能瞧见火光。

“是吗?我曾经在海难时告诉你,如果你能把我就上岸,咱们俩就结婚?”

臭名昭著的查尔斯王子长了张漂亮的脸蛋,湛蓝色眼眸清澈如明镜,棱角分明的面庞能轻易让异性心生好感。他这会儿不过是皱着眉头说话,就让人打心底生出怜惜之情:“可能的确发生过这事儿吧,但海浪的冲击打坏了我的脑袋,曾经的事情我一件都想不起来——我们的爱情居然如此命途多舛,虽然忘记你并非我的本意,但还是要向你说一声对不起。”

从缝隙往外窥视的娜塔莉娅轻哼一声:“骗人,他一小时前才跟我说起那场海难,还胡扯什么‘少年查尔斯的奇幻漂流’、‘路上风餐露宿,和一只老虎一起在床板上生活了整整三天,靠顽强不屈的毅力才终于回到岸边’。”

“原来是失去记忆了?我就知道,您不会无缘无故丢弃我。”爱丽儿抹去眼泪,深吸一口气,“我对您的爱天地可鉴,哪怕是死亡也不能把我们分开。”

查尔斯逢场作戏,演技精湛:“虽然过去的记忆已经丢失,但我们未来的日子还有很长。我不介意跟你有更多故事。”

两人你来我往,好不热闹,正当互诉衷肠时,忽然听见一声猝不及防的女声:“王子殿下,您在哪里?”

“喂喂,”陆银戈听出了端倪,瞪着眼睛愣了愣,“这声音……不是仙度瑞拉那女人吗?”

“没错哦。”林妧眯眼笑笑,一切尽在掌握的狐狸模样,“这就是我给王子殿下准备的小礼物。”

自从遇见白雪公主、爱丽儿与仙度瑞拉,并知晓她们清一色都遭到查尔斯蒙骗后,她就已经在心里暗暗有了这个想法——

据明川所说,查尔斯王子似乎并没有什么骇人听闻的能力,但无论如何都不会死亡。要想在某种程度上对他形成制约,硬碰硬绝对行不通,只能另辟蹊径,而解决他的方法,其实打从一开始就有了提示。

出场的女性角色几乎都被欺骗过感情并决然抛弃,无一不在寻找这位渣男的踪迹。于是林妧将计就计,在仙度瑞拉与昏迷过去的莴苣姑娘身旁留下了小纸条,白纸黑字地告诉她们:

查尔斯就在王都的城堡里。

介时所有演员悉数登场,必将上演一出妙趣横生的大戏,不用他们出力,查尔斯就会被前女友们折磨得生不如死。至于剧情究竟会如何进行,就要看男主角的表演天赋了。

“王子殿下,您果然在这里!啊呀,这不是我亲爱的仙女教母吗?您为什么会认识查尔斯?”仙度瑞拉穿着红舞鞋,还在不断转圈圈,望向王子时,眼底的血丝慢慢涌上来,“我的水晶鞋……昨天我在郊外见到了您,还有一位穿着水晶鞋的女人,您把我们的定情信物悄悄偷走,然后送给别人了吗?”

林妧听着这番话,下意识低头看了看娜塔莉娅脚上的鞋子。

即使光线微弱,璀璨夺目的水晶依旧能吸引所有人的视线,把女人苍白且精致的脚踝衬托得犹如落雪。

那男人……还真把仙度瑞拉的水晶鞋偷走,送给自个儿的新欢了啊。

林妧想,既然仙度瑞拉称呼爱丽儿为“仙女教母”,那她之前的猜测应该八九不离十。爱丽儿为了报复王子,利用魔法赐予灰姑娘礼服和水晶鞋,奈何男主人公不过玩玩而已,人没报复到,反而把自己的水晶鞋弄得不见踪影。自那之后,仙度瑞拉正式成为爱丽儿的弃子,二人自此分道扬镳。

“他、他骗我!他说鞋子是重金买来的宝物!”娜塔莉娅羞愤交加,快要把嘴唇咬破,“结果是从前女友那里偷的,啊啊啊混蛋!”

“一、一切都是误会,误会。”

查尔斯尬笑一声,强迫自己使用稍微平和一些的语气:“那个女人不是我的新欢,是我的,嗯,那个,是我的表妹!哈哈哈!”

林妧听见从娜塔莉娅嘴里发出的一声干呕。

“我也是迫不得已,才选择偷走水晶鞋啊!”查尔斯双手掩面,带了点哭腔,“我表妹身患绝症,临死前唯一的愿望,就是穿着水晶鞋出去走一走。我身为她唯一的亲人,怎么能不帮忙实现这个愿望呢?”

仙度瑞拉恍惚一阵,语气软了些许:“是这样?那你表妹,她现在……”

“她在昨天就已经、已经走了。”查尔斯抽抽噎噎地假哭,到了这时情绪陡然爆发,从嗓子里挤出一声惨烈哭嚎,“我可怜的娜塔莉娅!亲爱的,幸亏有了你的水晶鞋,她才走得没有任何遗憾。那个可怜的孩子,临走前还挂着满足的微笑……我这个当兄长的看在眼里,痛在心里啊。”

娜塔莉娅本人开始了狂翻白眼,身体如同患上癫痫般颤抖不已。

林妧十分清晰地听见了某种东西裂开的声音。

查尔斯继续胡编乱造,兴头正好:“我偷了水晶鞋问心有愧,实在没有脸面再见你,于是想着等了却了表妹的心愿,再把它还给你,没想到你居然自己先找来了。”

“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

仙度瑞拉泫然欲泣,正准备上前抱住心心念念的王子,万万没想到被另一道声音骤然打断——

出现在门廊前的女人长发飘飘,杂乱的金色秀发一直延伸到地板之上,犹如一条坠满阳光的绵长河流,只可惜显然已经很久没有受过打理,挂满了细碎的石块与枯枝败叶。她茫然环视一圈,视线停留在满脸○了狗的王子脸上,捂着嘴叫了声:“查尔斯,你果然在这里!”

这女人怎么也来了,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啦!为什么这些家伙突然之间全都出现了喂!他真的真的快要演不下去了!

查尔斯顶着张快要死掉般的惨白面庞,勉强勾出一个有气无力的笑:“嗨,好、好巧。”

三女一男大眼瞪小眼,场面一度极为尴尬。

查尔斯在即将窒息的刹那灵光乍现,笑得比哭更难看,扭头对身旁两位低声开口:“这是我象牙山四奶奶的邻居的外甥女儿。看见她那堆稀奇古怪的头发了吗?小女孩脑袋不太灵光,老胡思乱想,一直觉得自己是根莴苣,还坚定不移地相信我喜欢她。我为了不伤害这姑娘的自尊心,也就大发善心地装作对她有好感。”

他顿了顿,加重语气补充:“这女孩子父母双亡,孤苦伶仃无依无靠,怪可怜的。你们就当发发善心,配合她一下,成不?”

等安抚好这边,又上前走到莴苣姑娘身边,佯装出喜出望外的模样:“你怎么来了?”

“你这混蛋!明明是你忘恩负义,置我于不顾,现在居然觍着脸问我为什么要来?”

莴苣姑娘说得愤懑不平,身后长发涌动。水蛇模样的发丝眼看即将缠上查尔斯身体,后者却不紧不慢地扬起嘴角,伸手轻轻将她搂入怀中:“莴苣,别生气。我之所以抛下你离开,实属被逼无奈。父亲强迫我迎娶邻国公主,我誓死不从、坚决要和你在一起,他大发雷霆,派人把我绑回王都。”

很少有人能够抵挡怀中抱妹杀的冲击力,更何况查尔斯还长了张无懈可击的脸。在察觉怀里的女人身体放松一些后,他悄悄松了口气:“看见那边的两位姐姐了吗?父亲让我选择其中一个定下婚约,但我怎么会愿意。经过我持续不懈的交涉,她们终于答应让我们俩在一起了。”

这借口毫无逻辑且恶劣俗套,但凡是稍微有点社会常识的女孩子都不会相信。可偏偏莴苣姑娘从小生长于高塔之中,对人际交往一概不通,她怔愣片刻,居然真的懵懵点了点头:“傻瓜,为什么要为我牺牲这么多?我、我不值得呀。”

这本来是一番浪漫的感情戏码,在爱丽儿与仙度瑞拉眼里,完完全全就成了另一个故事。

上帝啊,这个脑袋不太正常的姑娘还真无依无靠、以为自己是株莴苣菜,也多亏王子殿下宅心仁厚,愿意陪她玩这种幼稚的过家家。

关爱祖国傻花朵人人有责,于是二人纷纷展颜微笑,做出很好说话的温柔大姐姐模样。

“厉害啊,厉害。”藏在门后的林妧啧啧叹息,“不仅同时把这么多女人玩弄于股掌之中,居然还让她们相处得如此和谐,这男人真是个奇才。”

爱丽儿以为他丧失了海难时的记忆,因此即使不履行迎娶她的诺言,似乎也并没有可以谴责的地方;仙度瑞拉被一个捏造的表妹蒙骗得迷迷糊糊,因为不想让他回忆起伤心的往事,便一直对水晶鞋的事情闭口不谈;至于莴苣姑娘,已经开始盘算婚后的生活如何如何,满心的雀跃藏不住。

“看清那家伙是个怎样的人了吧?”

林妧心情似乎不错,声音如细小的蚊鸣,悄然回旋在娜塔莉娅耳畔,“外面好像马上就要迎来大团圆结局了,如果这种时候女主角还不登场,实在有点说不过去啰。”

娜塔莉娅眸光微沉,嘴角却扬起一个冷冽的弧度。

“不用你说,”她说着抬起手,虚扶在门框上,声音里没有丝毫笑意,“我也知道应该怎么做。”

在听见那道魔鬼般的推门声时,查尔斯认定了自己是个不折不扣的人生赢家。

形形色色的美人环绕身边,滋味简直不要太快乐。没有人能看穿他足以问鼎奥斯卡影帝的演技,按照这个进度,用不了多久,他就能左拥右抱、后宫三千,想想还有点小激动呢诶嘿。

吱吱呀呀的叫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来的。

会客室里的四人同一时间回头,最先闯入视线的,是惨白修长的女人手掌。

寂静的空气顿时凝固,太阳在云层后面隐匿身形,在忽然黯淡的阴影里,一只脚从黑暗中慢慢伸出来。

在场所有人都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地看见,在女人脚上,正穿着只晶莹剔透、光彩夺目的水晶鞋。

“水晶鞋!”仙度瑞拉大惊失色,“可你表妹不是已经过世了吗?现在穿着它的是谁?”

爱丽儿后退一步,声音颤抖不停:“闹、闹鬼?”

谁都没有注意到,查尔斯的眼角猛地抽搐了一下。

他当然知道这不是闹鬼,毕竟娜塔莉娅一直都好端端活着。可问题是,她为什么会出现在那个房间里,又在那里呆了多久?眼下这个情况,他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她把所有对话一股脑全听完了?

明明是四个人的电影,你却非得有姓名。这哪里是把对话全听完了啊。

是他快完了。

“表、表妹。”黑暗里娜塔莉娅的身形越来越清晰,查尔斯大脑卡壳,支支吾吾,“你……你复活啦?”

“表哥。”娜塔莉娅冷笑一声,佯装悲伤地抬手抹泪,“我实在放心不下你,还有我们的两个孩子啊!”

什么叫平地惊雷。

这就叫平地惊雷,还是轰隆一声直接把人炸裂开的那种。

在场的女人们面面相觑,清一色用不敢置信的眼神瞪在查尔斯身上,没有人出声打破沉默,诡异的尴尬逐渐蔓延。

过了好一会儿,莴苣姑娘头一个哀怨开口:“你明明说过,永远只爱我一个人!”

“爱你?”

仙度瑞拉大惊失色,身体像海草一样四处乱摆:“自作多情,你不是他象牙山四奶奶邻居家的外甥女吗?查尔斯的爱人是我才对!”

“你在说什么胡话?”

莴苣姑娘凝神敛眉:“我才是他唯一会迎娶的挚爱,你们明明已经做出承诺了!”

爱丽儿与仙度瑞拉异口同声:“闭嘴,笋子!”

“笋子?你们才是笋……等等。”莴苣终于明白了什么,瞪大眼睛望向查尔斯,“你这家伙,不会一直在骗我吧?”

王子殿下整个人呆愣如石柱,倒是一旁的娜塔莉娅抢先代替他开口:“表哥,这就是你向我提到过的莴苣吗?你说她是个白痴,好像并没有到那么严重的程度啊。”

她说着抬起眼睛,正巧撞上仙度瑞拉的视线,因此把音调扬得更高:“哎呀,这两位想必就是土拨鼠灰扑扑姑娘和鱼脸姐姐吧。表哥说过,要把你们全变成他的小老婆,没想到这个愿望在今天就已经实现啦——什么?谁是正妻?当然是我啊,他说过全世界最爱表妹哦。”

论:如何用几句话同时激怒在场所有人。

女人们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杀气腾腾地一同死死凝视全场唯一男性角色。

查尔斯本人涨红了脸,额上的青筋条条绽出,不停争辩什么“脚踏多条船不叫渣,大爱无疆的事,值得这样抨击么”。接连便是难懂的话,什么“我不是天底下唯一一个犯下这种错误的男人”,什么“你们都是我的翅膀”之类,引得众人都冷笑起来,宫殿里顿时充满了凌迟般的空气。

无论如何,他这次总算是彻底栽了。

查尔斯原以为自己是无往不胜的秋名山车神,拐弯加速全部不在话下,老司机无所畏惧。谁能想到再快的86也追不上漂移的灵车,他在赛道上拐来拐去,抵达终点时才发现那是个火葬场。

美少女们的修罗场,终于翻车了。

一滴泪从眼角缓缓划过,查尔斯抿唇微笑,凄声开口:“各位,轻点打。”

*

至此,明川梦境里出现的所有童话角色都受到了或多或少的限制,按照以往经验来看,林妧和陆银戈也即将从这场梦里离开。

小少年似乎隐隐有了预感,仓促抬头与林妧对视。比起最初见面时清澈透亮的眼眸,如今明川的眼底已经有了太多太多晦暗不明、叫人捉摸不透的情绪。

他的眼神像极了受伤的幼兽,连说话语气也软化不少,近乎于恳求般问她:“你们不会走,对不对?”

他说得软软糯糯,林妧感觉心头被某种钝器狠狠砸了一下。

她和陆银戈从没告诉过明川,他们俩究竟会在什么时候从梦里离开。虽然彼此相处的时间并不算太长,她却能清楚感受到,对于眼前的男孩子来说,她与陆银戈有多么重要。

孤儿院里的生活痛苦不堪,时时刻刻伴随着未知的折磨,按照那样的氛围与环境来看,明川身边应该并没有可以对他施以援手的人,甚至于就连朋友都是种奢侈品。

正因为在现实中无法触碰,所以他才会全身心地珍惜梦里来之不易的温柔,将他们当做唯一可以依赖的存在。可如今他们不得不离开,和曾经一样不知道什么时候再度回来,或是说,可能永远也回不来——

她无法想象明川会用怎样的心态来接受这样的事实。

但他们又必须离开,留在这里永远都无法解开临光孤儿院的谜题,更没办法帮助孩子们扫清冤屈。沉溺于梦境不是解决事件的方法,要想救下明川,只能回归现实。

林妧深吸一口气,目光坚定地对上少年视线:“对不起,我们必须离开。但我和陆银戈一定会回来找你,总有一天,我们会带你离开这里……在那之前千万不要放弃,好吗?”

回应她的并非明川,而是一连串疯疯癫癫的笑:“说得好听,谁知道你究竟会不会回来?”

——魔镜中央裂开后,有块小小的碎片跌落在地,这道声音正是出自它口中。

它的声音比起之前沙哑许多,带了点自嘲笑意,如果没听错的话,其中还有些不可言说的轻蔑意味:“‘坚持下去,总有一天可以一起离开’,这样的话你不是对另一个人说过吗?结果呢?他怎么样了?”

林妧身形微顿,瞳孔里的光亮刹那间黯淡下来,一言不发地望着它。

“我知道,那些问题已经困扰了你太久太久。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那个人究竟有没有死去?为什么会在另一个人身上体会到与他相同的感觉?”

它又哭又笑,声音含糊成一片杂乱不堪的混沌,见林妧没有说话,又缓慢地补充一句:“我能告诉你。想知道答案吗?”

她想知道答案吗?

更重要的是,她有勇气接受答案吗?

林妧来不及做出应答,因而也没有听见由它说出的答案——

在魔镜话音落下的瞬间,梦境宣告终结。

眼前的场景瞬息变幻,周遭光线陡然暗下来,潮水般的寂静吞噬所有声响。

他们来到了一个暗无天日的小房间,排气扇发出嗡嗡的嘈杂声响,抬起头时能看见老旧的电灯泡,吃力吐出一点点模糊的光亮。

借着微弱光源,林妧看见角落里靠坐着的人影。

过长的黑发凌乱散开,发尾处沾染着早已干涸的血迹;薄薄一层白衬衣浸了血,被染出一片片猩红色墨团,看上去狰狞又凄惨;他看起来不过十六七岁的模样,低着头时五官被阴影笼罩,只露出苍白得和纸片没太大差别的皮肤。

即便如此,林妧还是一眼就认出了他的身份,心脏钝钝地微微一颤。

那个浑身是血、狼狈不堪的少年人,正是明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