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 遗落童谣(十)

好不容易把受伤的卡伦送回家, 告别小姑娘前往下一地点时,时间已近傍晚。

林妧似乎心情不错,嘴角勾起的弧度一路上从没断过, 还罕见地把玩起了装在挎包里的阿拉丁神灯。

当指腹划过灯身, 一缕浅蓝色烟雾迅速从壶口溢出, 像烟囱里腾起的袅袅炊烟。

这是她与陆银戈第二次见到灯神。自神灯里钻出来的壮硕男人没有实体,浑身呈现出与常人截然不同的幽异深蓝, 远远看去像极了上下飘忽的蓝色烟雾。

虽然只钻出来半个身体, 却也足以看出他身形高大、体型魁梧, 自带威严地笔直挺着脊背,一双圆瞪的双目好似铜铃, 叫人不敢与之对视。

林妧不由悄悄想, “阿拉丁神灯”这一称呼好像不那么准确, 按照灯神的肤色与体型, 取名叫“阿凡达神灯”才更贴切。

“话说, ”她抬头看一眼悬浮在半空的灯神, 漫不经心打了个哈欠, “如果真的许满三个愿望,到底会发生什么事情啊?”

“我会取走那个人身体里的某种东西。”灯神答得不假思索,声音闷闷地从喉咙深处传过来,听上去不太舒服,“可能是一个器官, 也可能是一种品质、一段记忆甚至一份情感, 代价没有定数, 一切看我心情。”

他说得正经且严肃, 没想到林妧听完居然双眼发亮,笑意更深:“那你岂不是能帮我取走体内的懒惰愚蠢和所有的负面情绪?真好!”

去你的吧。

还真就把他这儿当成了废品回收站呗, 告诉你,没门儿。他是超凶超可怕的古老灯神,不是家门口扫垃圾的大爷。

“不可能,没商量,别妄想。”

灯神直接给出否认三连,林妧也没多做强求,若有所思地转移话题:“如果有人许了愿却不想付出代价,那他会怎么样啊?”

“我会化出实体,打到他愿意为止。”

林妧双眼一亮:“那如果打赢了你,还能得到奖励的额外愿望吗?”

灯神:?

你被人打了,难道还会大爱无私地替他实现愿望吗?不对不对,你这个想法很危险啊喂,快把它从脑袋里倒出去!他好像有点能预见未来自己被暴打的情景了是怎么一回事!

不会吧,应该不会吧,林妧看上去只是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而已啊。这个问题绝对绝对只是她好奇心过剩的产物吧?

灯神拒绝得不留一丝余地:“不能不能不能!”

“对了,我还有个一直想不明白的问题。”林妧没继续这个话题,含着笑发问,“如果有人的愿望是‘三个愿望之后不需要付出代价’,那你还会不会向他索取报酬?”

灯神愣了一下,同时又听见她熟悉的嗓音:“你想啊。如果索要了报酬,第三个愿望就自行失效,也就是说那个人的心愿只实现了两个,你没有惩罚他的理由;但万一不索要报酬,就会违背神灯最基本的游戏规则,更何况你还会白白变成打工仔,替那人免费实现两个愿望——无论选择哪一种,都不太能接受,对吧?”

灯神被她说得一愣一愣,多年没运转过的大脑终于恢复了一点活力,过了好一会儿才挠挠脑袋,从嘴里勉强吐出几个字:“好、好像是这样。”

“不止这个,还有其他许多愿望可以钻空子。”

看他皱着眉憨憨挠头的模样,这灯神的脑瓜子大概率不是十分聪明。林妧掰着手指头举例子:“比如‘马上让灯神死掉,这样就不会有人来收取报酬’啦,‘除了之前的愿望,神灯还可以再满足自己多余的一千个心愿’啦。要是遇上诸如此类的愿望,你会怎么办?”

“我……”

灯神懵了,懵得彻彻底底、说不出一句话作为回应。他以往见过的人类个个都是善良无害的老实人,许愿从来不拐弯抹角,结果今天忽然来了个不按常规出牌的。

关键是这些愿望虽然听起来匪夷所思,但其实都没有超出许愿的范围——对于神灯来说,唯二不能实现的事情只有强行干涉同等级人物的生死,以及世界毁灭。

这让他怎么回答啊。

再听她说下去,他一定会疯掉的。

灯神实在想不出答案,急得背后冒冷汗,好在这份沉寂的尴尬很快被人陡然打断,让他不由得悄悄松了口气——

穿过层层叠叠的树影与草丛,终于来到了既定的目的地。

灯神趁机躲进神灯里,给自己的小脑袋放个假;林妧则抬眸望向不远处的建筑,表现出很有兴趣的模样:“快看,我们到了!那应该就是野兽居住的宫殿吧?”

明川略微颔首:“嗯。”

这个故事是在女孩子间广为流传的《美女与野兽》。

女主角贝儿的父亲不小心闯入野兽的城堡,被强制关押在其中。为了救出父亲,贝儿与野兽达成协议,以自己留在城堡中为代价,换取父亲的成功逃离。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美女与野兽逐渐互生情愫。当贝儿于某天轻轻吻上野兽嘴唇,后者封印的人性被唤醒,居然出乎意料地变成了英俊的人类模样,从此与心上人幸福生活在一起。

这是流传甚广的通俗版本,至于在这场梦境里究竟被扭曲成了怎样的故事,目前还是个不得而知的未知数。

陆银戈走在队伍最前面,轻轻推开虚掩着的城堡大门。

如果事先不知道这里是野兽的巢穴,他一定想象不到这地方居然还住着人。颓败的蜘蛛网四处可见,有的还悬挂着黑乎乎圆溜溜的蜘蛛尸体;木质地板走起来会有嘎吱嘎吱的奇怪响声,如同濒死之人发出的最后沉吟。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血液与某种东西腐烂的味道,林妧轻轻吸了口气,微不可查地皱起眉头:“那位野兽,他是个怎样的设定?”

“我不清楚。”

明川警惕环顾四周,声音有些沙哑:“我从来没碰到过他,只是听人说起这里住着个茹毛饮血的野兽,时常掳掠路过的行人,将他们做成食物。”

林妧“咦”了一声。

男孩已经比她高上一些,这会儿低头垂着眼眸望下来,莫名带了几分笑意。

他解释得很耐心,仿佛是为了避免惊扰某些东西,声音压得极低:“和其他主动攻击我的角色不同,他似乎从没出门狩猎过——至少我一直没见到。”

这野兽难不成还是个死宅?

林妧好奇心大起,正想出声表明有人来访,毫无防备就听见一阵震耳欲聋的怒吼。

吼叫声嘶哑得分辨不出原本声线,当它穿过二楼走廊与旋转阶梯贯穿在场每个人耳膜时,似乎让整栋屋子都随之颤动:“外来人都给我滚出去!再敢逗留,我就杀了你们!”

看来这位先生的脾气不太好。

林妧心下腹诽,飞快扫视一番灰尘遍布的楼梯。

按照原本的剧情设定,荒芜死寂的古堡在拥有女主人后恍若新生,变得整洁亮堂又充满生机,绝不会是现在这种死气沉沉的模样——难道以如今的剧情进度,贝儿还没来到这座城堡里?

“不好意思。”

对这声怒吼做出回应的,是正把玩着手中匕首的陆银戈——要说谁能与野兽比一比狂傲凶狠,这位心高气傲的狼人先生绝对是不二之选。陆银戈的声线比对方清澈许多,吐字间隙无一不带着“老子天下第一”的桀骜:“我们来这里,就是为了杀你。”

要想制约野兽,一共只有两个办法。

一是找到个与他心意相通的人,再来一场感天动地的真爱之吻——但先不说梦境里只有杀人狂魔与凶残怪物,这人压根就没办法找到,仅仅看野兽这生人勿近的性格,在接吻时说不准直接把人家给生吞活剥、一口吞进肚子里了。

第二种方法最简单快捷,对林妧和陆银戈来说不具备任何难度——直接置他于死地。

梦境里的怪物全员恶人,手里不晓得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鲜血,杀掉充其量算是为民除害。更何况,这里只是一场梦。

陆银戈的口吻毫不客气,哪怕是身为同伴的林妧也下意识觉得这家伙欠揍,更别说是性格暴躁的野兽。

果不其然,当三人顺着阶梯走到二楼时,走廊上再度响起更加刺耳的吼声:“都给我死!”

林妧分明看见,那声音哗啦啦抖落了一大片顶上与墙壁的灰尘。

傍晚的夕阳沉沉下坠,血红余晖透过走廊尽头的窗棂洒在地板,把空气与飘荡的灰尘尽数染成黯淡的深红。在这种幻象般浓郁厚重的色泽里,一个魁梧健硕的身影披着血色,从房屋中缓缓走出来。

因为背对阳光,林妧看不清他的容貌和面部表情,只能隐约望见那是个拥有人类体型的野兽,深棕色长毛覆盖整个躯体与脸颊,碧蓝色瞳孔浑浊不堪,满含着伺机而动的杀意。

虽然穿着中世纪贵族衬衫与长裤,却依旧掩盖不了他浑身散发的强烈野性,半圆形的兽耳趋近于狮子耳朵,脑袋上只有孤零零的一只角,看上去十分怪异。

野兽正在剧烈地喘息,沉重的气音充斥整个狭长空间,带来无法言喻的巨大压迫感。

不知道为什么,陆银戈没有立刻出手。

眼看野兽向前迈开脚步,林妧从口袋里拿出可伸缩的小刀,径直向他正面靠近。

意料之外的是,野兽虽然看起来凶狠狂暴,打起架来却毫无章法,甚至于幼稚得可笑。

他虽然体格高大,却似乎完全不明白怎样进攻才能更好地重伤别人,对于林妧的攻击更是无处躲藏,每每都被毫不留情地击中。

比起全力以赴,更像是一种走投无路后的自暴自弃。

或是说,一个笨拙地发泄怒火、外强中干的幼稚园小朋友。

林妧的攻势又快又狠,没费多大力气便将他打倒在地。野兽拼命挣扎,刚要靠着墙站起来,毫无防备地瞥见寒光一闪,有把刀不知什么时候正对他脸颊。

窗外的斜阳更黯了一些,裹挟着零零星星的星辉和月色跌落在走廊里。

身形纤瘦的人类小姑娘与容貌可憎可怖的怪物都仿佛被鲜血浸湿,前者右膝跪地,右手上的小刀与野兽只有毫厘之差,而后者拧眉咬着牙,尖利獠牙映射出点点寒光:“我……我要杀了你们,人类都该死!”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的语气里居然带着一些哭腔。

林妧愣怔一瞬,把视线聚集在野兽脸上。

对方的眼珠是漂亮又清浅的淡蓝,奈何上面覆盖了一层狰狞的血丝,使其看上去杀气腾腾。而最吸引她注意力的,是他眼底翻涌的水汽,以及红得发肿的眼眶。

他不久前在哭。

……传说中不近人情、凶残嗜血的怪物也会躲在狭小的房间里,独自默默哭泣吗?

即将触及到野兽咽喉的刀刃猛地转了个弯,巧妙避开要害。林妧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看着他的眼睛。

“你……”野兽声音颤抖,沉重的呼吸声无比清晰地响彻耳畔,伴随着一股铁锈般的血腥气味与滚烫热量,“你为什么不杀我?”

他说着瞪大眼睛,仿佛被某种冒犯的行为激怒一般,哑着嗓子喊:“你是不是也想看我笑话?没见过长相这么奇怪的人对吧?好,你来看啊,反正我已经——”

“别哭啊。”

将怪物俯身压在墙角的人类小姑娘指尖微晃,收起手中紧握的伸缩匕首,然后弯起指节,靠在野兽通红的眼角。

她的脸上还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眉毛却略微皱起来一些。仿佛是为了安慰他,林妧手腕轻轻拂动,不太熟练地扫落一滴泪珠,语气无奈又温柔:“你为什么这么伤心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