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自己目前面临的处境, 林妧的第一反应是在做梦,或者出现了幻听——
毕竟天使是那么内敛又腼腆的性格,尤其厌恶与他人进行身体接触, 邀请她抚摸翅膀这种事, 不管怎么想都是天方夜谭。
电梯里刺眼的灯光把一切照得再明晰不过, 她茫然地眨眨眼睛,看绯红色薄雾一点点蔓延到金发青年的大半张面庞。
天使仓促移开目光, 不再与她对视。
他虽然看上去波澜不惊, 心里却充斥着慌乱与羞怯, 思绪不受控制地涌上脑海。
或许不久前见到小鲛人抚摸他翅膀时,林妧双眼发亮的神情只不过是他自作多情;或许她自始至终都对羽毛不感兴趣, 甚至对他伤痕累累的身体嗤之以鼻;又或许……
这些千奇百怪的念头还没被全部消化, 天使忽然察觉到身旁凝固已久的空气动了一下。
小姑娘似乎也有些紧张, 但语气里更多的还是新奇与喜悦, 含着笑充斥在整个狭小空间:“那我就……开始啰。”
在见到对方安静点头后, 林妧缓缓向前伸出手。
她还没触碰到天使羽翼, 仅仅是感受到被林妧动作带起来的那一阵微风, 就足以让青年紧张得浑身僵硬。
指尖触碰在翅膀,首先感受到的是一股温和热量。这道温度并不过分滚烫或冰凉,和煦得像是春日里一抹轻微晨光,顺着指尖逐渐渗往掌心、手臂与肩头,最后到达全身的每一处血管里, 让整个人都感觉暖洋洋。
普通鸟类羽毛与猫狗狐狸的毛发截然不同, 后者摸起来仿佛一团巨大蒲公英, 又圆又软、一把揉下去毫无阻碍;前者的触感则十分顺滑, 服服帖帖地附着在身体上。
比起鸟雀,天使翅膀的羽翼要柔软许多。
以羽干为主体, 分叉出的透明细枝柔软又纤盈,生长于其上的白羽顺滑洁净,手感极佳;棉花一样的绒毛十分厚实,牢牢聚集在羽枝上,看起来如同树干上挂着的团团毛球。
哦呼。
像是手指放在软乎乎的羽绒床被上,还是自带暖气的那种。
林妧心一横,直接将整个手掌都放在翅膀上。
轻柔舒适的触感瞬间包裹住整个手心,主羽上细小的绒毛拂过掌间每一道纹路,让她想起微微晃动的柳絮。
软软的,有些痒。
青年身后的羽翼虽然看起来圣洁得高不可攀,但只要细细抚摸,就能察觉那些软绵绵的纯白羽毛是多么轻盈又可爱,简直叫人爱不释手。
她忍不住想,每当深夜的时候,天使一定都会枕着毛茸茸的大翅膀,在温暖又舒适的毛绒球球里进入梦境。
那得有多幸福啊。
林妧一边胡思乱想,一边抬头看向近在咫尺的金发青年。
他还是十分拘谨的模样,平静如死水的双眼隐隐映出些许亮光,带了点期盼与渴求,看起来像极了期望得到夸奖的小宠物。
这谁受得了啊。
林妧非常认真地告诉他:“很舒服。”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我很喜欢。”
笼罩在周身上下的热气因为这短短七个字变得更加浓郁,天使把呼吸放得很慢,声音也小了许多:“那我走了,再见。”
他说完就按下开门的按钮,在与林妧礼貌性对视后,几近落荒而逃地走出电梯。
林妧独自站在这个狭小空间里,懵懵地看一眼右手。
所以……天使特意来搭话,就真的只是为了让她摸一摸翅膀?
——天使种族也有被撸毛的需要吗?
如果真是这样,她应该再多摸一会儿的。
*
即使早就熟悉了密闭空间,当林妧乘坐电梯来到地下六层时,还是被其间压抑阴森的气氛弄得心头一紧。
说来也奇怪,迟玉虽然有前往生活区活动的权利,房间却还是在这一层楼里,收容所中几乎没有与之相同的先例。
至于他被允许去欧洲带回亡灵骑士,那件事儿就更加匪夷所思了。
她循着记忆走到熟悉的房间前,正准备解锁房门,忽然听见咔擦一声轻响,铁门被人从屋子里打开。
与她迎面撞上的并非迟玉,而是一名身着白大褂的高级研究员。
对方居然一眼就认出林妧身份,朝她微微一笑:“你好,林队长。我是负责迟玉的研究员,徐子默——又来找他么?”
他用了“又”字。
林妧微微皱眉,地下六层的走廊里装满监控,加上研究员必须对绑定对象全权负责,她会被察觉隔三差五往这个房间跑,是非常正常的事情。
“你好。”
血腥味从房里里源源不断地溢出来,她把视线越过男人移到屋内,见到平躺在床、双眼紧闭的少年人:“他怎么了?”
“病情复发,现在已经睡着了。”相貌儒雅的中年男人叹了口气,“你不用担心,那孩子拥有很强的自愈能力,哪怕受到致命伤也能自行恢复。”
听见他已经入睡,林妧后退几步站到走道里,刻意压低声音:“他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我们一起执行任务时,迟玉也表现得很不对劲。”
对方温声开口,答得毫不犹豫:“那孩子体内潜伏着不属于人类的力量,因为无法承受那么沉重的负担,身体经常被不受控制的力量撕裂。”
她的心口一沉:“……撕裂?”
“不错。”徐子默意味深长地看着她,神情不明原因地有几分复杂,似乎很期待眼前的小姑娘会对此做出何种反应,“五脏六腑破碎、皮肤裂开血口、骨骼粉碎变形,绝大多数时候都会失去所有生命体征,但因为有那道力量的庇佑,即使这样也不会死去,只能等待伤口自行愈合,陷入濒死与复生的死循环。”
林妧愣了愣。
她只知道迟玉经常会莫名其妙受伤,怎么也没想到情况会这么严重。
那次他在古堡里病发时一定非常难受,却拼了命地装作无关紧要的模样,只是安静又沉默地倚靠在墙壁,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
“他……”她略带迟疑,终于抑制不住好奇心问出来,“他作为一个人类,身体为什么会出现这种异变?”
原先就几近停滞的空气陡然静止,徐子默淡淡与她对视,嘴角勾起无可奈何的笑:“抱歉,这其中的原因属于机密信息,我没办法告诉你。”
他想了会儿,用礼貌温和的口吻继续说:“唯一能透露的信息是,那孩子非常危险,如果可以,希望你能尽量不要和他进行接触。允许他前往欧洲带回亡灵骑士是收容所迫不得已的选择,他就像一个不稳定的炸/弹,爆开时不仅会伤害自己,还会殃及身边的人——我想,你应该听说过他刚来收容所时,引发一场大屠杀的事情吧?”
林妧没说话,乖乖点头。
“力量爆发时,迟玉很难控制自身理智,因而会做出一些……他本人并不情愿的事。”他定定凝视跟前小姑娘的神情,镜片下的双眼晦暗不明,“虽然现在他已经能很好地对此进行控制,但保不准什么时候又会发生意外——林队长,即使是你,也没办法在那样可怕的地狱里活下来。”
林妧:哦。
林妧:“我觉得你的这种想法不对。”
徐子默极淡地笑了:“怎么不对?”
“打个比方,如果有个学生考试总是不及格,老师同学都不喜欢他。”
她毫无顾忌地直视对方眼睛,理直气壮:“忽然有天他发奋图强、努力学习,成绩越来越好,考试分数也越来越高。学生心里一定很高兴,想得到其他人更多的认同,可老师却因为他之前的糟糕成绩对此不屑一顾,同学也不愿意接纳他。这样一来,那个孩子该多难过啊。”
林妧这是把迟玉比做了那个学生。
听她这样说,这位让无数研究员闻风丧胆的小怪物居然显得有点可怜兮兮——大概也只有她一个人会这么想,毕竟人命关天,谁都不愿意留在定时炸/弹身边。
不过话说回来,以这两位曾经的关系,他似乎并没有插手的理由。
徐子默拿她没辙,笑着轻轻侧过身体:“那我就不打扰二位,请进。”
林妧心满意足,临别前塞给他一个包装好的白玉卷。
迟玉居住的房间虽然被精心打扫过,血腥味却仍然经久不散,如同无形幽灵弥漫在每个角落。少得可怜的家具有条不紊地摆放着,洁白墙壁冰冷宽阔,更突显得整个空间空空荡荡,毫无生机。
平躺在床上的少年脸色苍白如纸,一动不动时和尸体没什么两样。但好歹睡眠或多或少削减了他满身的戾气,平日里要么冷淡要么充满嗤笑的双眼乖巧合拢,瞧不出一丝一毫杀意。
眼看迟玉已然睡着,她打算放好甜点就自行离开。
林妧的脚步很轻,几乎与静谧空气融为一体,还没等她把双皮奶和小甜点放在桌子上,就被一本摆放在桌面的笔记本吸引全部注意力。
笔记本呈现出被翻开的状态,像是学生认真做笔记般,用工整漂亮的楷体写满了密密麻麻的字迹。
林妧视力很好,只不过轻瞥一眼,就看清纸页上的内容。
【知道你和星星的区别吗?星星点亮了黑夜,而你点亮了我的心。】
【最近有谣言说我喜欢你,我要澄清一下,那不是谣言。】
【你看过的所有风景都与我无关,我看过的所有风景都与你相关。】
【我是九你是三,除了你还是你。】
林妧:?
林妧惊了。
按照迟玉那种孤僻乖戾的性格,哪怕这本册子是写谁名字谁就没命的《死亡笔记》她都不会觉得奇怪,可万万没想到,这上面,居然全是恶魔先生的土味情话。
陆渊的确对她说过,全收容所只有迟玉会认认真真听完他的土味情话大赏。她那时只觉得这人傻得冒泡,没想到迟玉不仅把它们完完整整地听,还用规规整整的字体全都记了下来。
乖巧认真得和他本人格格不入。
试想一下那个平日冷言冷语、拽到天上去的小破孩乖乖趴在桌前挑灯夜战,只为记下每一句土味情话的励志场景,实在是——
太!土!了!
让研究员们人人惧怕的大魔王居然也有这么少女心的时候,林妧实在没忍住,抿着唇角无声笑起来。
似乎是为了回应她的这声笑,身后突然传来窸窣响声,与此同时跟前人影一闪。
迟玉惨白着脸出现在她身边,一把按住那本笔记簿。漆黑碎发遮挡住耳根狂涌的红潮,少年眼底的血丝迅速蔓延,语气冷得像冰:“你来干什么?”
林妧的笑没停下,连带着说话时的语气也轻快悠扬,变戏法般从单肩包里拿出两罐双皮奶、被包装好的杏仁豆腐和白玉卷:“关爱空巢老人,有问题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