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神隐之村(八)

林妧的兴趣不算太多, 其中吃吃喝喝占据了很大一部分比例。因此在外执行任务时,其他特遣队成员往往会带满满的一包武器、伤药和通讯装置,只有她仗着艺高人胆大, 每次都装上一些零零碎碎的水果与点心。

现在的情况纯属意外, 要不是忽然之间灵光一现, 她还真没想过要拿梨子出来——这个举动出于一个非常简单直白的念头,毕竟躲也躲不开, 不如干脆把他嘴巴堵上, 一了百了。

手电筒掉落在地, 莹白的光线低低矮矮,如同升腾的雾气悄悄往上窜。

视线所及之处是男人陡然瞪大的丹凤眼, 还有变成包子那样圆滚滚的脸蛋, 单薄苍白的唇大大张开, 显出几分呆呆的可爱。

虽然只有在林妧看来是这样。

饶是神经大条如秦淮书, 也能清晰感受到从恶魔身上散发出的压迫感与浓烈杀气。眼看他猩红的眼眸色泽越来越深, 简直沦为两潭尚未干涸的血池, 一时间空气陡然凝固, 没有人开口说话。

作为一个对自身实力引以为傲的高阶魔族,恶魔现在的感受只有四个字,极度羞耻。

在发动攻击前,他一共设想了几种可能。

一是那个娇滴滴的小姑娘被自己无情秒杀;二是对方实力其实不赖,两人缠斗数个回合;第三种假设几乎不可能发生, 即他莫名其妙对她产生兴趣, 在说出“你真是个有趣的女人”的经典台词后, 展开一场猫捉老鼠的跨种族旷世绝恋。

他连《霸道恶魔的俏娇妻》这种剧本都做好了心理准备, 结果败在了更加风骚的操作里。

苍天无眼啊。

更加令他意想不到的操作还在后头。

按照正常剧情,正反双方决斗前, 主人公往往会对反派说上一大段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嘴炮,从而彰显几分身为正义人士的大义凛然——

然而林妧并不。

趁着男人这极为短暂的一阵愣神,她毫不犹豫地举起拳头,恶狠狠砸向恶魔脸颊。速度之快、力道之大、神情之嘲弄,整个一副杀神的模样,简直比反派还反派,让他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拿错了剧本。

然而这一拳终究没有打在他脸上,多年养成的战斗本能促使恶魔在拳风落下的刹那发动能力,瞬间转移到三米之外。

容貌绝美的青年目光狠戾,在林妧的注视下面无表情地抬起双手,用力把头顶与下巴往反方向拧动。骨骼错位的声响听起来格外心酸,与此同时下巴的脱臼程度达到最大,梨子顺着霍然张大的嘴咕噜噜滚下来落在地上。

“真是个有趣的女人。”

他恶狠狠地把骨骼正位,唇角因为剧痛与羞耻勾起一抹冷笑,凌乱长发如同细碎黑雾拂过脸颊,用近乎癫狂的语气一字一顿地开口:“我要把你碾碎。”

去他的《霸道恶魔的俏娇妻》,去他的跨种族旷世绝恋,他们之间的剧本只能是《午夜食人魔》,不达目的不死不休的那种。

随着这道声音沉沉下落,男人身形一闪,迅速冲向林妧所在的方向。他的速度快得不可思议,朝她径直挥来的尖利指甲划破沉闷空气,带来一阵迅猛疾风。

林妧轻盈躲过,却在下一秒察觉身后陡然多出一道突如其来的杀气。她没料到对方还会玩背后偷袭的把戏,躲闪或回击都已经来不及,正在千钧一发时,两道高挑人影同时挡在她身后。

“队长别担心。”秦淮书一刀斩断出现在林妧身后的黑色怪影,白皙脸庞在黯淡光线下显出几分坚毅且认真的神色。他的声音比平日里多了些沙哑低沉,听起来稳重可靠许多:“你的背后,我会好好保护。”

饶光打了个哈欠,斜睨他一眼:“那是我的台词。”

“多谢啦。”林妧没有回头,全神贯注凝视恶魔的一举一动,扯开嘴角轻笑道:“我们继续。”

原本空旷寂静的山洞突然变得热闹许多。

感知到恶魔召唤,无数形态怪异的从者悄无声息地自黑暗中涌出,像极了一拥而上的深黑狂潮,伴随着干哑刺耳的嚎叫。

秦淮书眼底的内敛羞怯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道灼目的淡金色光芒。青年手中的匕首亦被浅浅荧光笼罩,伴随他行云流水的动作霸道地撕裂黑暗,将试图近身的从者一举歼灭。

饶光嘴角仍然挂着不屑又傲慢的浅笑,猫妖的动作快得难以用视线捕捉,不等黑影反应过来,便已经被利爪毫不留情地撕个粉碎。

与他们比起来,林妧面临的对手要棘手许多。

恶魔的动作又快又狠,虽然她能有效地进行克制,每次攻击却都被他的瞬间移动灵巧躲开。一味闪躲绝不是办法,人类的体力与魔族天壤之别,她必须在力量耗尽前结束战斗。

“说到底,人类还是太过渺小了。”

恶魔噙着笑的嗓音如同潜行于暗夜的鬼魅:“你超越不了‘瞬间’,因此也绝对无法打败我。”

林妧调动全身感官,在对方又一次闪身到她身后时迅速躲过进攻,用同样悠然自得的语气回应他:“我不需要比‘瞬间’更快,只需要——”

她的闪躲在一半时匆匆停下,转而抬脚高高踢向男人所在的方向。自下而上的足跟恰好能避开他利爪的攻势,当恶魔察觉到对手反守为攻时,根本来不及转移身体,凌厉腿风就已经触到他下巴。

整个身体被踢得向后仰倒,他又听见林妧的声音:“比你的意识更快就好了。”

下巴断裂的疼痛让恶魔无法集中精力发动瞬移。就在这极为短暂的愣神间,那个看上去斯斯文文的人类少女从包里拿出一根纤细针管,紧接着动作熟稔地跨坐上他身体,把针管中的液体一股脑打进男人侧颈。

那是收容所专门为高危收容物制作的抑制药剂,兼具有镇定与致眠功能。无论是谁来上一针,都会瞬间丧失大半力气,几乎没有战斗能力。

一步错,步步错,他打从一开始就不该招惹这家伙。

药剂迅速在体内扩散,疲倦感像是夜里涌动的暗潮,一遍遍不厌其烦地拍打心口。召唤出的从者因为这番变故全然消散,恶魔强撑精神,与把他压在地面的林妧四目相对,恨得咬牙切齿。

小姑娘的一双桃花眼自带勾人醉意,看向他的目光中含了浅浅淡笑,指尖不着痕迹地虚拂过男人干净利落的下颌弧线。她轻声开口,并没有如他想象中那样说出羞辱性的狠话,而是很不合时宜地说了一句:“你的脸真漂亮。”

恶魔心下冷笑一声。

果然。

女人就是女人,对于美丽又强大的生物没有半分抵抗力。没有谁能逃开他的蛊惑,被恶魔玩弄于股掌之间,是人类既有的命运。

接下来他只要软声应和几句,就能把这个小姑娘萌动的心完全俘获,让她心甘情愿为自己卖命——对于这种事情,他经验充足。

“喜欢吗?”恶魔眯起细长如柳叶的双眼,刻意把声音压低,营造出细腻沉缓的音色,“如果是你的话,我愿意付出目前拥有的一切。力量、情感、财富、还有……”

他说到这里停顿一下,费力扬起嘴角,每个字都像浸了毒液的美酒,致命却诱惑力十足:“这具身体。”

在黯淡光线下,一切都显得格外暧昧又温柔,更何况他们还是保持着男方被死死压在地上的姿势。身下青年的脸庞美好得不甚真实,深红眼眸水光潋滟,柔情化作铺天盖地的网,笼罩在观者心头,叫人难以挣脱。

然而林妧自动忽略了他说出的所有内容,自顾自地弯着眉眼笑:“越好看的东西,破坏起来就越是心情舒爽喔。我已经迫不及待了,你准备好了吗?”

恶魔:?

这是人类能说出来的话?他准备什么?挨揍吗?

恶魔像濒死的鱼那样弹动了一下:“等……!”

一个字堪堪涌出口中,就被旋即而至的拳头堵了回去。林妧心情很好,语气轻快许多:“被你抓上山的人类都在哪里?”

自有记忆起,他几乎没有被这样对待过。

恶魔想,他本应该暴怒地大发雷霆,可面对林妧笑眯眯的模样,心底却不明所以地浮现起从未有过的感受。

他说不清那是怎样的感觉。羞耻、憎恨与若有若无的惊喜夹杂在一起,把愤怒硬生生压回心底。

“他们?”男人眼中闪过一丝报复性的嗤笑,“往里走有个小室,那些人都在里面,还没死。”

他饶有深意地停顿一下,再开口时忍不住咧开嘴角:“可你救不了他们。”

“什么意思?”

“我听说,”见恶魔陷入沉默,秦淮书走到她身边沉声解释,“为了防止猎物逃走,魔族会给捕获的每个人类注射毒素。中毒的人大脑陷入休眠状态,身体各项功能却能照常运转,完全沦为仅供他们食用的血库。而这种毒……是没办法被解开的。”

林妧眸色微沉,望向恶魔的视线里多出几分显而易见的冷冽杀意:“真的没有办法?”

“那种毒不能被化解,却可以被转移。”

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恶魔的笑容收敛不少:“毒液集中在他们脖子的伤疤里,只要有人愿意把它吸出来,就能轻而易举地去除毒素——只不过吸出毒素的那位会成为下一任宿主,恐怕难逃一死了。”

他说罢满怀期待地看向林妧,语气暧昧不清:“以命换命,很公平不是吗?”

这句话仿佛打开了某个开关,一时间没有人开口说话。

寂静无休无止地蔓延,最终是一道不甚熟悉的男音打破沉默,在粘液蠕动的声响中愈来愈近:“我来。”

直到这时候林妧回过头,才看清山行真正的模样。

那是一个呈不规则圆形的肉团,一半身躯隐藏在山洞阴影里。属于人类的五官七零八落地分散在相距很远的各个角落,薄薄一层皮肉里清晰可见血管的形状,有些内脏湿答答地拖行在地上,看上去十足诡异。

它就是依靠这样的身体度过一年又一年。

“一定吓到你们了,对不起。”

两片粘合在眼睛下方的嘴唇轻轻张合,山行往后退了一点:“我想当面向各位道谢,今天多亏遇见你们。”

秦淮书蹙起眉头,欲言又止。

“秦仪就拜托大家了,我……”它有些迟疑,下定决心般沉声道,“请不要告诉她真相。帮我转告她,叫做‘秦山行’的旅客已经在今早离开神行村了。”

那样的话,她就真的什么都不会知道了。

林妧心头微动,半张了口想说些什么,作为旁观者却又一个字都吐不出来,只能安静与它对视,定定地点了点头。

在幽暗山洞里,怪物拖动着硕大且丑陋的身体缓缓前行。

它自始至终没有停顿,也没有回头。

秦淮书目光黯然地看向林妧,低低地软声叫了句:“队长……”

他两个字刚出口,就被另一道声音中途截断——

恶魔的神志已经被睡意侵袭得几欲陷落,男人却还是强撑着睁开眼,半阖的长睫如蝶翼轻轻颤动,目光直勾勾落在林妧身上。

“进入收容所后,我还能见到你吗?”他微弱的声音融化在周身黑暗里,带着细细的喘息,“即使会遭到折磨,我也愿意和你……”

林妧忍着满身鸡皮疙瘩,没等对方说完便打开包装,把蛋黄酥直接塞进他嘴里:“你就静静烂在里面吧,白痴。”

*

收容所在第二天早上派遣专车前来接送。

恶魔与饶光被带回车里严加监管,林妧和秦淮书则在离开前最后与秦仪见了一面。

身为异常生物的受害者,小姑娘获得了前往市区福利院生活的补偿,想必在不久之后,就会开始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崭新生活。

经过这一遭劫难,少女原本就瘦弱的脸颊苍白单薄得像张纸片,说话声也细细弱弱。好在她对两人足够热情,声线比之前多了几分生机,激动得语无伦次:“太感谢你们了,可我没什么能够回报的东西……真的非常感谢。”

林妧柔声安慰她几句,秦淮书则满怀心事地告诉她:“在你失踪期间,有个叫做秦山行的男人来找你。”

见秦仪露出略微有些诧异的神情,他垂眸淡声补充:“他说旅行计划已到尽头,在昨天早上乘车离开了神行村,特意拜托我们向你转达一声‘再见’。”

“他……已经走了?”双目无光的少女隔了好一会儿才轻轻开口,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才终于鼓起勇气怯怯问他,“他有没有说起别的事情?”

秦淮书生来不擅长撒谎,被她猝不及防地这样提问,大脑当即就卡了壳。

昨天的战斗消耗了他大部分体力,此时完全是凭借毅力在勉强维持人形,这会儿猛地走神,噗通一下就身形一闪,变回浑身雪白的狐狸模样。

不知道发生变故的秦仪面色如常,林妧则顺手将他一把抱起,发出一声低不可闻的笑。

怀里的小狐狸羞得不知如何是好,身子僵成硬邦邦一团,下意识把脑袋埋进她怀里,身后蓬松的尾巴极温柔地扫过林妧手臂。

她放缓语速,用安静且认真的口吻继续陈述:“他还托我们告诉你,不要沉溺于过去的悲伤,也不要被沉重的现实拖垮。他希望你能努力地继续生活,去往更为广阔的外面的世界,或许总有一天,你们会在某个地方再相遇。”

直至此刻,少女波澜不惊的眸底终于泛起一片浓郁潮红,如同晕开的墨水般不断扩散,把眼眶也染得通红。秦仪没有流下眼泪,声音里多出几分颤抖的意味:“我知道的。”

她斩钉截铁地说,更像是为了安慰自己:“我一定能找到他。”

“你就是抓住了山里怪物的人?”有好奇的村民围上前来,语气满是嫌恶与恐惧,“我听说那洞里全是死人,还有具又丑又怪的肉块遗体,那就是吃掉大家的凶手吗?”

秦仪好奇地眨眨眼睛,双眼毫无焦距地直视前方,似是等待她出声应答。

林妧不过轻轻一笑:“不是。那只是个不值一提的小怪物而已。”

与秦仪告别后,林妧便抱着小狐狸出了旅舍。路过女孩房间的窗台时,她又看见那束小白花。

纯真无暇的、娇嫩鲜艳的,在日光映射下恍如坠落地面的星星,每片花瓣都闪烁着夺目柔光。

可惜直到它们过了花期缓缓凋谢,也不会再有谁为其添上新鲜的花朵了。

“这样真的好吗?”小狐狸的声音很低,“山行为秦仪做了那么多,可到头来她什么也不知道,只把它当做萍水相逢的过客。对于他们两个来说,是不是都太不公平了?”

“活着的人,总得有个念想。”

林妧叹了口气,不知想起什么而黯然垂下眼眸,抬手抚上它的耳朵:“更何况,山行一定希望自己在秦仪心中永远是那个只和她在深夜相见的旅客,而非与人类大相径庭的异生物。”

秦淮书耷拉着耳朵想了半晌,忽然用很轻很轻的声音问她:“队长,你觉得秦仪有没有可能已经意识到它不是人类?”

“谁知道呢。”林妧笑了,“既然他们俩都想把这场梦继续下去,我们这些局外人就不要把真相戳破。”

在转身离去时,她把目光从窗前的白色花朵上挪开,捏了把小狐狸肉嘟嘟的身侧,语气轻快地自言自语:“是时候回收容所交差了。在那之后,去吃些什么呢?”

回应她的,是刚跨进车里时恶魔的一声哀嚎:“蛋黄酥!哪里还有蛋黄酥?”

“你安静一点好不好?”

尚在小憩的饶光愤愤抬头,在看见林妧怀里的狐狸后发出喵呜尖叫,瞬间变成布偶猫模样飞身跃起,扑到她手臂上,用爪子拍打秦淮书脸颊:“混蛋狐狸,果然趁虚而入!才让你们单独相处多长时间,居然就抱上了!啊啊啊你坏透了!”

因为打了抑制剂,它的攻击软得像团小棉花。秦淮书被他说得脸颊发烫,拿爪子护住侧脸,声音颤颤巍巍:“你、你在说什么啊!”

一时间白毛乱飞,他们俩打得像过家家,被当做人形支架的林妧静默无言。

两只小动物像圆溜溜的蒲公英在手臂滚来滚去,蓬松的细长白毛肆无忌惮划过她的手臂与脸颊,偶尔还有软绵绵的肉垫凶巴巴地按下来,平添几分糯糯的痒。整个人像坠入云端,身边全是飘来飘去的雪白云朵。

她无奈地眨眨眼睛,莫名觉得这样似乎也不错。

“好啦,别闹了。”

在漫天飞舞的白絮里,林妧一手抓住一只毛绒绒,轻轻摸了把它们松软温热的头顶。

饶光瞪秦淮书一眼,嘴里发出不屑的冷哼,又因为这道抚摸而好心情地眯起眼睛,软软糯糯地叫了声“喵”;小狐狸不敢抬头看在场任何一人的神色,虽然隐忍着没有发声,身后的尾巴却晃动起来,像许多轻软的棉花糖拂过林妧手臂。

饶光见他这副模样,坏心眼地笑了笑:“舒服吗?”

秦淮书正被摸得微微走神,这会儿听见提问,不假思索地应了一声:“嗯。”

话一出口才意识到不对劲,整个身体都开始晃晃悠悠地颤抖起来,最后居然恼羞成怒,闭着眼睛飞扑上前,拿肉垫狠狠敲打一旁布偶猫的脑袋。

又打起来了,完全是瞎胡闹级别的。

另一边的恶魔摸了摸下巴:“女人,如果你喜欢这样,我也可以……”

林妧又给他塞了个蛋黄酥:“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