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间里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沉默。
饶光眨眨眼睛, 抬眸看看林妧被阳光打湿的侧脸,又转头望望门口僵硬成木头人的秦淮书,浑身难以忍受的酥痒终于渐渐消退, 只有耳根还在微微发热。
然后少年怒气冲冲地喵呜一声, 开始剧烈挣扎:“走开!你明明有狐狸了, 还来招惹我!”
说得她像个十恶不赦的渣女一样。
早就被《雪色相簿》磨练出厚脸皮的林妧对此置若罔闻,笑盈盈地继续抚摸饶光下巴。软绵绵的绒毛如同蒲公英飞絮, 被白毛包裹的皮肤则带着热气, 软糯得像刚出炉的粉团子, 刚一触碰就肉嘟嘟地弹开。
她的语气温和又无辜,夹杂了隐秘的坏笑:“小孩子才做选择, 大人的世界不存在二选一。有狐狸和撸猫有什么关系呢?还是说, 你难道不喜欢这种感觉吗?”
她、她怎么能这么大言不惭!
饶**得咬紧嘴唇, 被林妧抚摸后的感官却不可遏制地陷入深渊泥沼, 无法自拔地沉沦其中。
因为生有一对幽异的金光瞳孔, 他刚一出生便被父母丢在街角自生自灭。多年离群索居的生活养成了饶光孤僻高傲的性格, 最是看不惯其他猫科动物在人类手中卖萌打滚的模样, 因此从来不会接受他人触碰。
直到今天头一回被熟稔地抚摸,他才懵懵懂懂地明白,原来同族所享受的是这样的感觉——像有一根羽毛轻轻扫过神经末梢,电流般细密的触感顺着血液流经全身,大脑因为太过舒适而一片空白、停止思考, 只知道浑身仿佛裹着蜂蜜一样甜, 所有的烦恼变成烟云, 轻飘飘就散去了。
根本没办法说出“停下”。
残存的自尊迫使他没有摇尾乞怜, 却也并没有激发出剧烈的反抗,只是一言不发地垂着眼睛, 等待林妧的下一次抚摸。
秦淮书心情复杂地望着眼前的一幕,斟酌片刻才小心翼翼地开口:“队长,你们的姿势……”
林妧勾唇一笑,顺势接话:“你要来吗?”
她这番言论一出口,秦淮书就莫名其妙地脑补出了话里的场景。
自己把一个漂亮的白发男孩子死死禁锢在床上,手掌紧扣对方手腕,膝盖压在他大腿上,忽明忽暗的阳光落在二人近在咫尺的脸颊……
啊啊啊他才不要呢!绝对不要!
“逗你的。”眼见他霎时间满脸通红,林妧好心情地弯起眼睛,“绳子和抑制剂在我背包里,拿出来吧。”
小狐狸依言从包里找到绳索,林妧一把将其接过,侧头望他一眼:“帮我按住他,重点是那对爪子。”
秦淮书乖乖照做,当触碰到少年纤细柔软的毛茸茸手腕时,隐约意识到有些不对劲。
按在床上,绳子捆绑。
——只是听文字描述就觉得很不健康!画面果然更加奇怪了!如果有人恰巧经过门外,看见房屋里的情形绝对会想歪吧!
他下意识往尚未关闭的房门口瞥了一眼,正撞上一双满目惊恐的眼睛——
还真的有人啊啊啊!
来人是位身形微胖的女性,黄豆大小的眼睛因为震惊而瞪得老大,正是旅舍的老板娘。
秦淮书眼中的自己:身先士卒的人民公仆,与偶像一起逮捕穷凶恶极罪犯的优秀公务员。
老板娘眼中的秦淮书:用不可描述姿势强迫美少年的斯文败类,一脸期待地等待着不可描述play,被她撞破后露出了不可描述的非常可怕的愤怒表情。
秦淮书深吸一口气,面色急切地半张了嘴。
阿姨!听他解释啊阿姨!
阿姨瑟瑟发抖,头也不回地跑了。
小狐狸心神恍惚,林妧对此倒没什么特别的感想,三下五除二便把饶光牢牢绑住。
为了防止他变成猫咪逃跑,她专程从收容所带来了抑制剂,能在一定时间内让其维持人类的形象。
“来谈谈吧,”她坐在床沿上,口吻轻松得不像审讯,更趋近于朋友间的闲聊,“关于这个村子的事情。”
这会儿饶光的耳朵与爪子都变成了与常人无异的模样,头昏脑胀的感觉全然消退,一想起之前的惨相,脸庞不由得又飞上几抹绯红。
他咬着牙,冷哼一声:“无可奉告,对于任何把我五花大绑的家伙,我都没什么好说的。”
“是吗。”林妧叹了口气,随手揉了把少年满头蓬松的银发,引得后者瞳孔一滞,“听说有一款新型的猫毛梳子,不仅能去除多余的长毛,而且用起来和高级按摩没什么两样。上面的小颗粒一点点按揉在皮肤上,每移动一下都是无与伦比的享受……我本来还挺有兴趣,现在看来没有买下来的必要了,真可惜。”
饶光瞪着眼,深吸一口气。
“这个地方三面环山,前有水流曲折,形成了聚宝盆一样的地势,导致风水凝结,有大福之相。很多精怪把这里作为居所,聚集在正中央的那座山里。”他仍然在微弱地喘息着,说话间很明显带了几分不情愿的恶狠狠意味,“我刚来不久,不清楚那些村民失踪的事情。但如果要说凶手的身份,一定就是潜伏在山里的某个怪物,这点绝对错不了。”
秦淮书把他说的话牢牢记在心里,一本正经地追问:“还有别的什么线索吗?”
“线索没有,但要我说,带你们来这家旅舍的那个小女孩就很奇怪。”
饶光冷笑一声,在见到林妧略显困惑的表情后得意挑眉:“我可是不止一次地看见她在深夜翻出窗户,一个人不知道去往哪里。而且……村子里已经有相关的传言了。”
林妧低低应声:“传言?”
“消失的村民里,有一半以上的人曾经欺负过她。你也见到了她的模样吧?因为那张脸,她受的苦可不少,不说外人的排挤和欺凌,就连家里的老妈也对她非打即骂、拳打脚踢,在这种环境下生活,她的思想一定早就坏掉了。”他被绑得难受,扭了扭脖子,“说不定就是那个小姑娘求得了某位怪物的帮助,联手起来大杀四方呢。”
“可是,”秦淮书愣怔一瞬,声音渐渐小下去,“她给我的感觉很温柔啊,看起来不像是会做坏事的人。”
真是可笑。这样的家伙一定连死人都没怎么见过,自然也不会明白他从小就在爪间舔血的生存本能。看似柔弱的东西往往最为致命,就像他总是会装作一副娇憨乖巧的模样,然后在一瞬间撕破对方的喉咙。
“也只有你会相信别人刻意摆出来的假象。”饶光冷嗤道,“养尊处优的大少爷可不适合丛林法则。”
这本来是句非常具有讽刺意味的挑衅,他早就做好了秦淮书或暴怒或羞愤的准备,没想到后者只是懵懵地愣了一下,然后满脸崇拜地点头:“你懂的真多,我以后会多加学习的!”
说完又顿了顿,小声补充一句:“但我还是觉得她挺好的。”
暴脾气遇上天然呆,像一拳打在棉花上,完全拿他没辙。
林妧见饶光吃瘪,完全不加掩饰地笑出声来,正想再说些什么,忽然听见楼下一阵喊叫着的女声。
那道声音尖利刺耳,加之音量极大,像是无数钢针一股脑插在耳膜里,听得她头皮发麻,皱着眉看向秦淮书:“我下去看看,你留在这里看紧他。”
*
林妧刚一下楼,就见到了只有在电视剧里才看过的场面。
一胖一瘦两个中年妇女站在旅舍门口,清一色叉腰笔直站立,叉开的腿像极了展开的圆规。瘦的那位她从没见过,倒是与之前欺负秦仪的少年人有几分相像,胖的则是旅舍老板娘。
“我儿子不见了,除了你家闺女,还能是谁搞的鬼?”
瘦高女人眉头凝成锁头形状,眼眶红肿一片,应该在不久前大哭过一场。她说着就抓起秦仪头发,动作粗暴地将她往身边拉,直接扇下一个耳光,嘴里骂骂咧咧地喊:“兔崽子,把我儿子还回来!”
身为母亲的老板娘居然也没有阻拦,而是双手环抱着反驳一句:“她不是我亲闺女,你可别乱说话恶心人。”
说罢又面带嫌恶地看秦仪一眼:“到底是不是你?别给老娘惹这么多事儿!”
看来这是位继母,还是堪比灰姑娘后妈的那种。
林妧走下楼梯,面色如常地懒懒开口:“老板,能不能小点声?我们在楼上没办法休息了。”
老板娘这才露出些许愠怒的神色,不耐烦地看向瘦高个:“听见没?我客人都嫌你吵,有证据再来找麻烦,没证据就滚蛋!”
“现在整个村子,谁不怀疑这小兔崽子?我把附近所有人都问了个遍,有不下三个说我儿子失踪前和她在一块。更何况你想想失踪的那些人,宋家小儿子、陈家的寡妇、熊家的二女儿,曾经不都和她结过梁子?”
她气上心头,咄咄逼人地喊:“再这样下去,小心下一个失踪的就是你!”
俗话说得好,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可问题是老板娘实在算不上什么大善人,这句话再精准不过地戳到了她的痛处,当即怒吼一声:“你才要失踪,疯婆子!”
话音落下,两个女人扭打成一团,周围的吃瓜群众一拥而上开始劝架,场面一度十分混乱。
林妧看得兴致索然,望一眼身边垂着脑袋的秦仪。
小姑娘没有戴口罩,被灼烧过的脸颊因为羞愧与慌张泛起不自然的红晕,刚刚被扇过耳光的位置高高肿起来,夹杂着被指甲划过的血痕。
她柔声开口:“你还好吗?”
没料到林妧会向自己搭话,秦仪匆忙眨眨眼睛:“嗯,谢谢你。”
“我的房间里有些伤药,可以送给你。”
“不用,”低着头的少女终于露出了一个清浅的笑,“我卧室就有。”
她想了会儿,郑重其事地加上一句:“真的非常感谢。”
“噢。”林妧的语速很慢,用了有些许忧虑的语气,“可是你擦药很不方便吧?”
见秦仪微微愣住,她偏过头压低声音:“我可以帮你。”
帮助秦仪上药,虽然同情占据了一定成分,但不可否认的是,林妧的确是存在一定私心的。
这个小女孩身上绝对藏有无人知晓的谜团,为了彻底将其解开,她必须尝试着与其进行接触。
小姑娘的房间位于一楼最里层的角落,空间狭小得仅仅能容纳一张单人床。如今已近傍晚,昏黄日光与浅红色落霞一起映照在玻璃窗上,显出几分诡秘幽静的氛围。
唯一有几分活力的,是窗台上摆放着的一束白色野花。用青色啤酒瓶装盛,含羞待放的花苞与粲然绽开的花朵相映成趣,晚霞落在花瓣上,犹如少女羞红的白净脸颊。
伤药是瓶没有任何标识的三无产品,林妧用棉签沾上一些,小心翼翼地涂抹在秦仪脸上的血痕上。
之前她一直遮遮掩掩,此时无比贴近地观察,林妧才发现小姑娘脸上旧伤遍布,随处可见尚未愈合的疤痕,想必是遭到了继母的虐待。
细想下来,她的父亲居然一次都没有出现过。
“姐姐。”秦仪轻声开口,灰黑色的瞳孔黯淡无光,“你不要在这里留太久,村子里不安全。”
林妧的动作没有停顿:“不安全?”
“最近……经常有人失踪,听说山里住着怪物。”她下意识攒紧衣角,“自从这件事发生以来,就几乎没有外人再来游玩了。”
林妧没有立即应声。
她想直截了当地开口询问,秦仪每天夜里究竟独自去了哪里,为什么失踪的人里有不少欺负过她的村民,她现在和善胆怯的模样又是真是假。
但现如今两人关系并不熟络,如此直白的提问反而会打草惊蛇。
在涂完药膏道别之前,林妧最后看了一眼窗台上的小白花:“这束花挺好看。”
秦仪顿了顿,微微勾起嘴角:“谢谢,我也很喜欢它……在眼睛还能看见的时候。”
*
山林之中道路崎岖、危机四伏,夜间前往显然不是明智之选,经过一番讨论,林妧与秦淮书决定在第二天早上深入探索。
被五花大绑的饶光不停挣扎:“那座山简直像个迷宫,如果没有我带路,你们一定会迷路的!”
“你要是趁机逃跑怎么办?”林妧弯下腰与他对视,刻意加重语气,“不过不熟悉地形的确是个很大的问题……虽然把你用绳子绑住走在路上,不管怎么看都很奇怪,但如果是秦淮书的话,一定能做到的。”
秦淮书浑身一抖。
一男一女牵着被绑成粽子的男孩子什么的,这已经不是奇怪了,简直是开放式羞耻play啊!求求上天垂怜垂怜他所剩无几的脸面吧!
林妧被他逗得笑出声,温声解释:“别担心,明天抑制剂效果会减弱,等他变成布偶猫的模样,再套上项圈就好了。”
“队长,”秦淮书吸了口气,委屈巴巴,“你别再吓我了。”
*
正如林妧所料,第二天醒来后,饶光果然已经能变成猫咪的模样。
它不情愿地戴上项圈,纵使金黄眸子里寒光闪动,却依旧掩饰不了布偶的盛世美颜——
V形的小巧脸颊被蓬松白毛覆盖,圆溜溜的双眼里仿佛坠入了金光闪闪的太阳,尾巴摇摇摆摆,看上去像极了白白糯糯的雪团。任何阴戾凶狠的神色都被无限柔化,变成娇娇柔柔的嗔怒。
让林妧意想不到的是,当他们下楼走到门口,居然看见大门前熙熙攘攘围了不少人,议论声如同嗡嗡蜂鸣,让她听得不甚真切。
被她询问的中年妇人面色惨白:“你们还不知道吧?听说秦仪和她妈都在昨晚消失了!李家伯伯每天凌晨都会来送菜,没想到今天这旅店前门大敞着,进来偏偏找不见她们的人影,怪事哦!”
她身旁一名年轻女人小声接话:“昨天不是有人来这里大闹一场吗?会不会是秦仪眼看事情暴露,把她后妈杀掉之后跑了?”
这句话引得人声四起,林妧沉声继续发问:“姐姐,秦仪和老板娘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呀?”
她模样乖巧,说话又温温和和,最讨长辈喜欢。中年女人靠近一步,压低声音说:“见到秦仪脸上的疤没?那是她后母用硫酸泼的!她亲娘生她那会儿过世了,十岁时老爹娶了新人,没想到两年后也因为车祸走了。没成想后母是个毒妇,经常把她打得鼻青脸肿,有次两个人闹起来,那女人就直接……”
她低叹一声,用只有两个人能听到的声音道:“秦仪不仅毁了容,眼睛也废了。要我说,这就是报应哦!”
秦淮书满眼诧异:“发生这种事情,不报警吗?”
“我们村距离镇子不知道有多远,更何况秦仪又是个眼盲的。”女人摆摆手,“都是命。”
与中年女人道别后,林妧特意前往秦仪房间查探,床面整洁干净得看不出打斗或挣扎的痕迹,一切都显得静谧且安详。
窗户大大地敞开,窗台上的小白花不知何时又多了几枝,仍然沾染着晨间的露水,把啤酒瓶塞得满满当当。
难道秦仪在失踪前,还特意去采了花?
或是说……这些根本就是别人为她摘来的,通过敞开的窗口放在瓶子里?
完全是一团乱糟。
没有线索,思路混沌一片,就连嫌疑人也消失了踪影,根本无从下手。
林妧破天荒地露出了无可奈何的苦笑:“看来,只有上山才能找到真相了。”
“那片林子可不是什么好地方。”饶光懒洋洋地趴在林妧怀中,眸底闪过一丝杀机,“凡是与人类有几分相像的,大都名正言顺地居住在都市。不得已龟缩在荒野山林里的,要么是穷凶极恶的通缉犯,要么是模样怪异不堪的怪物。对于普通人来说,那里和地狱没有两样。”
他刚一说完,就感到下巴最柔软的部位传来一阵软绵绵的触感。
随着林妧指尖不断上下挠动,饶光眼底晦暗的神色顷刻之间消散殆尽,取而代之的是撒娇般的嗔怒与羞愤,少年音也无形间多了几分软糯:“你、你又擅自……!”
猫咪像雪白的绒球那样浑身颤了颤,仰头正对上她的笑脸。与此同时林妧手上加大力道,拇指上抬,摸了摸雪球的脸颊:“即使是在地狱里,有猫也会变得很快乐。原来布偶猫的身体真的柔软得像布娃娃一样,轻轻盈盈好舒服。”
饶光眯起双眼喵呜一声,因为这道呜咽没有脸面再抬起头,于是把脑袋埋进前爪里,浑身裹成圆滚滚的一团。
然后他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说:“耳、耳朵也要摸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