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雪色相簿(六)

林妧的这道重击毫不留情, 谢昭飞身落地,只感觉脸部像经历了一场宇宙级别的大爆炸,神经还没来得及反应, 难以忍受的疼痛便迅速扩散开。

他又气又惊, 像破损的傀儡般挣扎着爬起来。原本清风霁月的俊朗面孔沾满血痕, 眼底狂涌的血丝如同疯狂生长的藤蔓,让少年浑身上下散发出令人遍体生寒的冷冽怒气。

谢昭与林妧对峙半晌, 咬牙厉声发问:“你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 你们只是一群惹人生厌的人渣。”她微微一笑, 并不回避他的目光,“我爸爸妈妈的事情, 你没有忘记吧?”

被最后这句话狠狠激怒, 谢昭满眼血红地浑身一震, 脸上神情愈发阴戾。

“你都知道了?”他只用了很短的一段时间来平复心情, 眸底狂乱与暴虐的神色逐渐淡去, 最后居然云淡风轻地笑了一下, “真可惜, 我还以为能永远把你留在身边。既然知道了真相,那也就没有让你活下来的必要了。”

旁边倒在雪地动弹不得的陆嘉言吓得三魂丢了七魄:“你你你、你要杀人灭口?”

看他脸色惨白的模样,完全不像是个经验丰富的连环杀人凶手,这反派当得着实有些不合格。

“别急。”谢昭温和一笑,口吻寻常得如同寒暄闲聊, “你们俩也很快就能去陪她。”

如今正值午夜, 深冬的郊外寂寥无人烟, 加之他们离宾馆又有一段距离, 可谓月黑风高夜,杀人诛心时。

谢昭轻车熟路地从上衣口袋里掏出匕首, 径直向林妧冲去。纵使身体伤痕累累,但他的动作仍旧狠戾如常,刀光于寒夜里晃出一道刺眼的白芒,如同闪电划过她眼前。

早已失去理智的少年心底只有一个念头:杀了她。

虽然不明白林妧是如何得知父母过世的真相,她与被揍倒在地的那两人又究竟有什么牵连,但在谢昭看来,这些疑问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要她死了,就会彻彻底底变成自己一个人的所有物。

无论死活,更不需要考虑她的意愿,只要自己能拥有林妧就好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咧嘴笑出声来,握紧匕首的力道又大了几分。

出乎意料地,林妧并没有如料想那样哀声求饶或哭着逃离,她只是一动不动站在原地,露出不咸不淡的微笑。

在刀尖即将触碰到她的瞬间,林妧无比迅捷地侧身一闪,右手顺势抓住谢昭握刀的手臂。

这份力道不大却极为刁钻,之前的缠斗消耗了绝大部分体力,让他一时间竟难以挣脱。与此同时林妧用力反手一扭,少年的尖叫、匕首落地的脆响与手臂骨头折断的声音一并传来,清晰响彻在寂静夜色里。

“欸。”她叹了口气,抬腿一个侧踢砸在谢昭脸上,当后者再度腾空而起时,语气淡淡地补充一句,“我的衣服全被弄脏了,好可惜。”

再起不能的谢昭:心态崩崩。

这是什么情况?那个身娇体弱的、温吞柔和的、像菟丝花那样依附于他的小姑娘……把他揍飞了?她不是个只会撒娇和哭哭啼啼的废物么?

谢昭无法自拔地陷入自我怀疑中,在听见一道突兀的陌生少年音后更是震惊得无以复加——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身着黑色棉服的漂亮男孩子出现在小路尽头。他在看见林妧后兴奋地挥了挥手,然后视线下移,扫视一番在雪地里躺尸的三人,用有些诧异的语气问:“学姐,这就是你的男朋友们吗?”

林妧言笑晏晏,眯着眼睛点头:“嗯。”

男朋友,们。

顾怀瑜愣了,愣得彻彻底底,化作一尊面部扭曲的雕像。

陆嘉言哭了,一滴泪水从眼底滑落,他以为自己遇见了非他不可的痴情病娇,没想到对方是个鱼塘满满的海王。

谢昭愤怒了,整个人如同濒死的鱼般浑身抽搐,抽风许久后又胡思乱想,啊,能轻而易举把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间,不愧是他看上的女人。

他们原以为自己机关算尽,没想到一直是林妧五指山下的跳梁小丑。最终三个同命相怜的男人面面相觑,互相取暖,无言的沉默下是破碎的内心,雪花飘飘北风啸啸,天地还真他○的一片苍茫。

心碎了,梦破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学姐,”余航被他们三个又哭又笑、鼻青脸肿的模样吓了一跳,向林妧靠近一步,笑得像个和煦的小太阳,“你把我叫来这里,是想要有人帮忙处理他们的尸体吗?什么时候开始行动?”

陆嘉言白眼一翻,差点被吓晕过去。

“不是啦。”林妧用纸巾把身上血迹擦干净,不紧不慢地开口,“我只是想知道,我那位失踪的青梅竹马秦洋现在究竟在哪里。”

此话一出,空气恍如凝固。

每个人都露出了欲言又止的神色,却没有谁愿意开口。

“我知道凶手就在你们中间,现在已经没有伪装的必要了吧。”她轻轻扬唇,视线若有所思地掠过在场所有人的眼睛,“谢昭杀害了我的父母,顾怀瑜是关于我谣言的制造者,陆嘉言屡屡犯下多起谋杀——局面已经不能再糟糕了,这时候选择坦白关于秦洋的事情,好像也没太大关系。”

一阵风徐徐吹来,裹挟着野兽那样低沉骇人的呼啸。空旷的荒郊里没有话语声响,只有沉重的呼吸一遍遍敲打在耳膜。

“是我做的。”

终于谢昭叹息着开口,声音被夜风吹得四处飘散:“秦洋发现了我跟踪偷窥的事情,声称如果我不主动提出分手,就要告诉你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变态。”

不知道为什么,听完这段话后,林妧瞥见其他三人皆是茫然一愣。

“我当时气得厉害,在两周前把他叫到家里,拿绳子勒死了他。”他说话毫无底气,不敢直视林妧的眼睛,“秦洋被埋在城郊荒林最大的梧桐树下。”

“不、不对吧。”陆嘉言瑟缩着身子,牙齿不停打颤,“那小子像有病似的一直跟踪我,在目睹犯罪现场后,被我一刀了结了,遗体也是埋在那颗梧桐树下面。”

顾怀瑜愣愣出声:“他发现是我造的谣,让我主动出面澄清。我一时气急……”

他们三人各执一词,林妧听得满头雾水,皱着眉头看向身边的余航。

小狗般乖巧的男孩子怯怯与她对视一眼,小声开口:“学姐,对不起。我太嫉妒他了。”

他们之前并不相识,更何况彼此间是针锋相对的情敌关系,绝对不可能联合作案。按照每个人的证词看来,秦洋被四人用截然不同的手法杀害,还被不约而同地埋葬在梧桐树下。

这未免也太匪夷所思了。

陆嘉言吸了吸鼻涕,泪眼汪汪:“我们是不是……撞鬼了?”

顾怀瑜面无表情:“我已经不觉得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能比林妧更可怕了。”

两个难兄难弟达成共识,彼此交换了个视线。

可怜他们还没从这件事情缓过神来,就听见不远处响起嘹亮的鸣笛声。

红蓝两色光线霸道地撕裂黑暗,径直闯入每个人的视线之中,林妧满意地拍拍手:“是我报的警,大概交代了你们犯下的事儿,今晚的对白也全程录了音。如果还有什么话,就去跟警察叔叔说吧。”

众所周知,无论遭受了多么残酷的待遇,此类文学、影视或游戏作品中的女主角都会选择一声不吭地默默承受,然后在相爱相杀中与男主人公心意相通,成为一名斯德哥尔摩病症晚期患者,而警方的存在感几乎为零。

就这智商情商,难怪被耍得团团转。

解决了这四位,就轮到最让人头疼的秦洋身上。虽然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林妧还是决定去那棵梧桐树下看看。

*

深冬时节的梧桐树叶尽落,干枯的树枝恍若有参天之势,几乎延展至黝黑深沉的天际。雪花堆积在树杈上,聚成一个又一个圆滚滚的小团子,偶尔被风用力一推,便倏然坠落下来摔得粉碎。

这里没有路灯,从陆嘉言那里借来的手机光线柔和,依稀照亮粗壮斑驳的树干、狭窄崎岖的林间小道,以及背对着她蹲在地上哭泣的少年。

他穿着件泛黄的旧校服,身形瘦弱得像一根孤独无依的树枝,沙哑低缓的啜泣声轻轻溢出,双肩也随之颤抖着。

“秦洋?”她轻声开口,“我是林妧。”

少年单薄的脊背微微一僵,并没有转身。

如果非要评价人物设定,他无疑是极为悲惨的一个。

长相、性格与学业都平平无奇,一直默默守护在青梅竹马身边,结果却因此惨遭杀害,无人知晓地死去,什么也没有留下。

林妧没由来地感到一阵紧张,一言不发地走上前,指尖极尽柔和地点了点秦洋的肩膀。

这个温柔且微小的动作让他略微一滞,在短暂停顿后僵硬地扭动脖子转过头。

没有皮肉,眼眶只有两个黑压压的圆形洞口,外露的牙齿无力开合——少年已然变成了一具纯白色骷髅。

就像浑身落满雪花一样。

“你来啦。”他说话时整个身体都因兴奋而剧烈颤抖,干哑的嗓音粗糙如磨砂,夹杂着骨头间相互碰撞的闷响,“林妧,你会一直爱我、永远陪在我身边对不对?”

不对劲。

林妧暗道不好,下意识后退一步。

“你不要离开,好不好?”他的话里带了些恳求的意味,像在哀怨地低声哭泣着,“她们都喜欢那四个人,没有人在意我……可明明我也深爱着女主角啊!仅仅因为在游戏开端死掉,我就不配被喜欢吗?”

他居然说了“女主角”和“游戏”这两个词语。

仿佛有细密电流蹿过四肢百骸,林妧沉声开口:“你……”

“最开始的时候,这个游戏并不是叫《雪色相簿》。”秦洋朝她靠近一些,噙着笑轻声道,“最初的名字我也不记得了,毕竟已经发行了二十多年——只可惜发行不久就因为三观不正遭到了封禁。”

林妧没应声,安静听他解释。

“游戏大致剧情和现在差不多。主人公为了调查青梅竹马死因而同时和多人交往,每轮游戏只能攻略一个游戏角色。在结局时,女主角会发现自己的攻略对象就是凶手,然而那时她已经不可自拔地爱上了他。”他似乎有些委屈,瞪着空洞无物的黑眼眶看她,“真是不公平,对吧?那四个男人明明做了不可饶恕的事情,却还是能得到女主角的喜爱。我悄悄喜欢她那么多年,到头来连一丁点痕迹也没留下。”

原来如此。

因为林妧同时攻略了四名游戏角色,所以才会导致系统混乱,让他们每个人都觉得是自己杀害了秦洋。

在一次又一次的游戏进程中,开场便被宣告死亡的秦洋以见证者身份走过一遍遍轮回,亲眼看着喜欢的女孩子与杀害自己的凶手谈情说爱,最终陷入难以挣脱的漩涡。

好不甘心,好寂寞。

明明最先来的那个人是他,最喜欢她的那个人也是他,为什么却被一笔带过了呢。

他也想被爱啊,结果却孤零零躺在这棵老树下。

爱意、嫉妒、怨恨等诸多情愫汇聚在一起,让这个无足轻重的角色拥有了自我意识,并最终使整个游戏发生异变——

游戏本体被封禁,就将其大肆在网络传播;没有人愿意陪伴他,就把所有玩家都强制留在这个世界;至于那些不愿意爱他的人,全部杀光就好了。

“其他玩家都害怕我,骂我是怪物。”瘦弱的骨架伸出手,指尖比雪更冰凉,落在林妧脸颊,“你一定和他们不一样,对不对?求求你,喜欢我好不好?”

林妧因为这股触感后背发冷,后退避开他的触碰:“其他玩家呢?”

“他们都在这棵梧桐树下喔!”少年发出尖锐刺耳的大笑,“大部分人在游戏开局不久就死掉了,能活下来的寥寥无几,可惜他们都不爱我。不爱我的话,存在就没有任何意义了——那么,你的选择是什么呢?”

随着他的笑声,自林妧身边的雪地里伸出无数只纤长的手掌。手臂如橡胶般无限伸长,仿佛苍白水蛇将她的身体逐渐缠绕,所经之处皆是粘腻的冰凉。

“纠正你三个点。”

全身被死死禁锢的小姑娘轻笑出声:“第一,你的情感并非爱意,而是自私的占有与孤独的宣泄;第二,没有人能轻易否定其他人存在的意义,你这种自以为是的态度简直令人恶心;第三……”

少年骨架因为这段话而愤怒得咯咯颤抖,在即将被手臂全然包裹之时,林妧轻蔑地勾起嘴角:“你算什么东西,我可不会爱上垃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