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飞头蛮口中, 林妧断断续续了解到更多消息。
原来宋修言的父母通过家族联姻结合,彼此之间并无爱意。他生母早逝,加之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只能靠名贵药材续命, 理所当然被宋家老爷当成了可有可无的累赘。
传言这位大少爷性格乖戾孤僻, 身边几乎没有亲近的人,一辈子呆在那间满是中药味道的房屋里头, 直至病死也悄无声息, 没引起太大波动。
难怪他会那么在意自己的新婚妻子, 或许对宋修言来说,那是世界上唯一能与他有那么一丁点羁绊的人。
林妧无端想起自己离开房间时, 他那句带着委屈的“你也要抛弃我”, 轻轻叹了口气。
与宋修言相比, 叶小姐的人生似乎也是一片惨淡。
她本名“叶漪”, 琴棋书画样样精通, 是城中赫赫有名的才女, 不成想家中突逢大变。父亲卖女求荣, 叶漪一夜间被关押至宋宅别院,最终投井身亡,直至现在也仍然盘踞于后花园的那口古井旁。
“其实老爷压根就没想让她活着。”飞头蛮说着嗤笑一声,“冥婚冥婚,两个死人才是最相配的, 更何况宋家这么大的家业, 多出一个外人来争抢总是不好。大家都心知肚明, 叶大小姐绝对活不过成婚当天, 没想到她在那之前就死掉了。”
关押叶漪的房屋正巧建在前往水井的路上,林妧好奇心作祟, 极快地向内探视一番。
地上散落着许多褪色的市井众生图,街道、商铺与行人被描绘得栩栩如生。画师手法细腻柔和,落笔却带着股势如破竹的狠意,使整体画面看起来凌乱不堪。
雕花木质门板上尽是触目惊心的指甲抓痕,血迹如星子四处散落,凝成一道道骇人的黑点。只是看上一眼,就叫人下意识指尖生疼,脑海里隐约浮现起当年叶漪拼命开门的画面。
那个原本拥有光明坦途的女孩子,就是在这间阴暗逼仄的小屋里一天天等待注定的死亡。
穿过树木掩映的小径,便来到古井所在的后花园。与植被葱茏的宅院相比,这里要显得破败许多。
如今虽已入夏,园子里却望不见丝毫绿意。枯黄草木隐隐生出几分腐烂后的黑色,四周寂静得连风声也没有,空气仿佛停止了流动,闷闷地聚成一团。
置身于这种空旷的场景下,好像连心脏也不知不觉空了一块,每处空间都潜藏着难以察觉的危机,浓郁黑暗比潮水更加汹涌,毫不留情地压在心口。
天边一轮明月犹在倾吐莹辉,薄薄雾气笼罩于斑驳古井之上,也映亮坐在井口的女孩。
她低垂着脑袋,因而看不清面孔。逶迤着地的绯红绣凤长裙勾勒出少女纤细的身形,乌黑的及腰长发倾泻而下,其中几缕轻飘飘落在蝴蝶形状的锁骨之上,与皎洁月光形成极富美感的色彩对比。
林妧有些不忍打扰这番景致,迟疑半晌才轻声唤她的名字:“叶漪。”
叶漪闻言指尖微动,倏地抬头。
她大概只有十七八岁,生有一副温婉文弱的相貌,举手投足间尽是大家闺秀的典雅气质。但偏生少女的神情又格外冷冽,透着决然狠戾的杀气,眼眶里不见眼珠,阴森森地惨白一片,更为整个人添上几分诡谲阴鸷。
林妧望着她的眼睛,面色如常地迈步上前:“你好,我叫林妧。”
少女没有动作,空洞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视前方。接着叶漪沉声开口,声线软糯清甜,却幽异得让人毛骨悚然:“别过来。”
不愧是家教良好的大小姐,这要是其他鬼怪,早就龇牙咧嘴让她滚开了。
“别担心。我没有恶意,”林妧的声音温温柔柔融进月光里,“只是想和你说说话。”
见她并没有停下脚步的意思,叶漪神情一凛,指尖微微上抬。
伴随枝叶晃动的声响,周围枯死的树藤竟开始迅速蔓延生长,如同拥有意识般浮空掠起,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猛地刺向林妧。
树藤数量众多且动作凌厉,林妧却灵巧地闪身躲过一次又一次攻击,顺势自腰间拔出匕首。她身法迅捷,出刀狠戾,匕首不过倏地在半空划过一道寒光,就足以将所有近身的藤蔓尽数割裂。
叶漪坐在井边,微怔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枯黄藤蔓自四周疯狂上涌,站在风暴中心的陌生外来者却神情坦然,月影与刀光一静一动,照亮她轻盈狠决的身姿。在昏暗夜色里,狰狞狂暴的黑藤中,纤细人影如同荆棘中的舞者,用匕首破开近百年的沉寂与黯然。
然后义无反顾地向她走来。
林妧一步步靠近,古井边的少女浑身战栗,咬着牙抽出小刀,直直抵在前者小腹。
林妧并未躲开,只是安静垂眸,望着眼前人颤抖的手臂。
如料想中一样,刀尖终究没有没入她的腹部。之前那些藤蔓看似来势汹汹,实际却并没有太大杀伤力,叶漪从一开始就没想将她置于死地,这时自然也不可能狠心下手。
归根结底,叶家小姐不过是个涉世未深的女孩子而已。
“读书人的手,可不是用来握刀子的。”
林妧握住她的手,将小刀轻轻接过后丢在地上,随着一阵清脆的金属落地声,叶漪抿唇抬起头。
她投井后怨气深重,过于凶猛暴戾的力量完全不受控制,在一夜之间将宋家所有人置于死地。
叶漪的神志尚且清醒,宋家许多人却因为满心怨恨化为热衷杀戮的鬼怪。为了不让无辜的人类遭殃,她亲手建造这个独立空间,将自己与其他人一同禁锢于此,权当某种迟来的赎罪。
在这里,有人咬牙切齿地恨她,也有人瑟瑟发抖地恐惧她,后花园成了无人踏足的禁地,唯有偶尔的月光溜进来,这是叶漪百年来头一回见到外人。
她无比好奇地想要触碰对方,却又在同一时间想起自己经历过的背叛与欺辱。
林妧越是温柔,她就越觉得害怕,担心美好的假象会在某一刻全然破灭,就像她那位和蔼可亲的父亲,就像那些口口声声说要帮助她逃跑的朋友。
就在这个恍神间,后背忽然笼上一层软绵绵的热量,柔和的推力迫使叶漪身体前倾,径直落入一个陌生的怀抱。
根据后宫动漫里无数前辈的亲身教训,面对身世凄楚、后期黑化的小可怜,匆忙逃跑或试图反杀都只能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真的猛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淋漓的鲜血。在这种情况下,最好的方法不是仓皇逃离,而是使出那套出其不意的必杀技——
怀,中,抱,妹,杀。
林妧一手罩在少女后背,一手抚摸她黑云般茂密的长发,声音很低很轻:“被最信任的人亲手出卖给死亡,身边到处都是恶意与背叛……你当时一定很害怕吧。”
许久没有感受过的温暖自额头流经全身,叶漪惊愕得瞪大眼睛,身体却好像失了力气,一动不动地倚在她小腹上。
怎么可能不害怕呢。
来来往往的家丁丫鬟看她都是满目鄙夷与嘲弄,她尝试着向其他人祈求帮助,得到的却是愈发猛烈的拳打脚踢。更令人无法接受的是,她会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死在不久之后,并在过世后与他结为夫妻,真是荒唐又可笑。
偌大的宅院里藏着人尽皆知的秘密,和即将死去的少女一起,被关在阴暗潮湿的小屋。
“我看到你的那些画啦,你一定很想回到外面的世界,不愿意被困在这里——跟我一起离开吧。”
怀中少女闻言身体一僵,林妧笑意加深,放慢语速沉声道:“我带你去一个崭新的地方。没有杀戮和欺骗,可以认识许多新朋友,尽情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好不好?”
这是一份无法拒绝的邀约。
沉寂已久的内心犹如久旱枯井,在今夜的月光下,却忽然有颗莹润水珠落进来。哪怕希望微小又渺茫,也足以让她为之红了眼眶。
她已经有近百年未曾被这样温柔地对待过了啊。
身着艷丽嫁衣的少女眼眸微阖,鲜红朱唇缓缓张开,然而一个“好”字尚未出口,就被没由来的窸窣声响打断——
徐徐黑气自林妧挎包里猛地涌出,缭绕聚成一个同样身着红色喜服的年轻男人。
他容貌冷峻,眉眼间隐约夹杂着尚未散去的黑烟,戾气与漠然一并藏在眸底,望着林妧冷声开口:“夫人。”
林妧:哦豁,翻车。
这……这什么情况,剧本不应该是这种样子啊!治愈向救赎小甜饼瞬间沦为豪门撕○情感大戏?这也太混乱了吧!
林妧心下一沉,看看仍被自己抱在怀里的叶漪,又转头瞧瞧眉头紧蹙的宋修言。
虽然大家都没有实质性的名分,但对于入戏太深的大少爷来说,眼前场景大概和“前未婚妻与新婚妻子背着自己莫名其妙抱在一起了”这种事儿没什么两样。
这谁受得了啊。
瞥见他一身喜服,便能大致猜出这位少爷的身份。叶漪挑眉冷笑,手掌覆在林妧后颈上,微微蜷起指尖摩挲:“你叫谁‘夫人’呢?痨病鬼。”
宋修言面色不善,身后黑雾更浓:“离她远点,白眼怪。”
这对生前未曾谋面的未婚夫妻终于在此刻目光交汇,只不过彼此间剑拔弩张、杀气十足,中间还隔了个满脸茫然的林妧。
林妧:唉,别吵啦。
夫妻本是同林鸟,虽然你们俩郎无情妾无意,但好歹也有个名分不是。
你看这事情闹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