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茂林到家的时候, 黄家早已经吃过了午饭。黄炎夏正在豆腐坊门口挑豆子,杨氏出门去了,黄茂源和淑娴还在午睡。
黄炎夏主动与儿子打招呼, “回来了。”
黄茂林点点头, “阿爹在忙呢。”
黄炎夏又问他,“今儿给韩家干活了没?”
黄茂林回道,“搓了一百多个草绳子,别的没干甚。”
黄炎夏嗯了一声, “你头一回自己上门, 自然不会让你下地干活。等去多了,就不用这么客气了。”
黄茂林点点头, 搬了个小板凳坐在旁边,“阿爹。”
黄炎夏又嗯了一声,“有事要说?”
黄茂林看了一眼厢房和正房, 见弟弟妹妹都还没起来, 轻声问黄炎夏,“阿爹,前儿给韩家的簪子, 花了多少银子?”
黄炎夏听的这话,停下了手里的动作,抬头看向儿子,半晌后说道, “你阿娘说, 二两二钱银子,加两朵绢花八文钱, 剩下的九十二文钱,她回来就给我了。”
黄茂林沉默了一下, 又问他,“阿爹,那簪子您看过了吗?”
黄炎夏思索了一下儿子的话,觉得这里头有事情,仍旧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没看过,女人家用的东西,我也不大会看。”
黄茂林的声音越发小了,“阿爹,韩家婶子说,那簪子,里头掺了锡,不是纯银的,但前儿定亲时,阿娘当着众人的面说是纯银的。婶子让我回来问问,这簪子在哪家买的,阿娘是不是受骗了。”
黄炎夏放下手里的东西,“胡说,刘家何时敢以假乱真?都是一分钱一分货。”
黄茂林犹豫了半晌,掏出了那根簪子,“阿爹,纯银的价钱买了根掺了锡的,这中间是什么原因,儿子也想知道呢。”
黄炎夏越听越不对劲,“你这是什么意思?”
黄茂林抬头看向黄炎夏,“阿爹,韩家婶子不会为了一根簪子哄我的。儿子虽然也不会认收拾,但婶子见的银首饰多,她说这不是纯银的,定然做不得假。插戴用的东西,若不是这上头出了问题,就韩家婶子的性子,怎么可能来问我。阿爹,我就是想知道,这中间,是谁赚了这个差价。”
黄炎夏有些不高兴,“茂林,这事关乎着两家的体面,不能胡说。”
黄茂林手里捧着那根簪子,“阿爹,儿子娶亲,这辈子就这一回。给媳妇插戴,也是一辈子一次。若是咱们家真买不起银簪子,别说掺了锡的,就是铜簪子铁簪子也能说得过去。只是,既然对外说是纯银的,为甚最后东西是假的。阿爹,儿子也是要脸面的。儿子就是想知道,是谁在打儿子的脸。今儿在韩家,婶子和梅香一再劝我,让我不要动怒。但儿子今儿羞的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又如何能不生气呢,阿爹,儿子对谁都没说,第一个就来跟阿爹说了。”
黄炎夏沉默了,“你做的对,这事儿不能吵嚷出去。你把簪子给我,我晚上问问你阿娘。若是刘家敢卖假货,我砸了他的店。”
黄茂林笑了,“我就知道,找阿爹最管用的。”
黄炎夏勉强笑了笑,“你心里信得过阿爹,阿爹自然会护着你的。”
黄茂林拿过凳子上的盆子,开始捡豆子里的一些脏东西,“阿爹您歇会,我来吧。”
黄炎夏坐在那里不说话,他心里有些吃惊,也有些生气。
杨氏买簪子花了多少钱这是家里公开的,连大房唐氏都知道。如今亲家母说簪子掺了假,以亲家母的性子,两家刚定了亲,若不是有实锤,定然也不会说出来。
黄炎夏是生意人,很快就想明白了中间的症结。
他最不愿意相信是杨氏动的手脚,但事事都指向她。刘家何曾敢把半真不假的当真货卖,可杨氏确实花了纯银的钱。
还没等杨氏回来,淑娴先起来了。她洗过了脸,过来跟父兄说话。
黄炎夏笑着对女儿说道,“怎地不多睡一会子,下午又无事。”
淑娴笑了,“睡多了夜里睡不着呢,大哥回来了。”
黄茂林也笑着与她说话,“等会子把你二哥叫起来,别总是让他睡。”
淑娴抿嘴笑了。
黄炎夏忽然假装不经意地问淑娴,“你的石榴绢花怎么不戴呢?怪好看的。”
淑娴抿嘴笑,“才刚睡觉,戴了花怕压坏了。”
黄炎夏点头,“这刘家也是死板,我们买了根银簪子,花了二两二钱,这买两朵花的八文钱也不少要一些。”
淑娴摇头,“我也不晓得呢,那天我挑好了花就去找大哥了,阿娘自己买的簪子,后头结账的事儿我也不大清楚。想来阿娘也讲过价,但讲不下来吧。”
黄炎夏仍旧在笑,但他的心直往下沉。
为什么要把女儿打发走单独买簪子付钱?难道真的买的就是半真不假的?这中间能差多少钱?就为了这点子银子,把孩子的脸往地上摔吗?我黄家的脸面难道就值这一二两银子?她难道不晓得,一旦被人戳破了,丢脸的是我黄家。
黄炎夏嘴里发苦,仍旧强撑着和两个孩子说笑。
等杨氏回来的时候,天都快黑了。
黄炎夏有些不高兴,“怎地回来的这样迟?去谁家了?”
杨氏笑眯眯地回答他,“我去旁人家问问,这娶媳妇都要准备些什么。虽说媳妇要等十六岁才进门,但后头还要下聘呢。咱们头一回娶媳妇,自然不能马虎了。”
听她这样说,黄炎夏又有些动摇,但凡有一丁点可能,他都不想怀疑孩子们的亲娘。
当着孩子们的面,黄炎夏什么都没说,只让杨氏去做饭,黄茂林也笑眯眯地与弟弟妹妹们一起说笑。
等夜里吃了饭,一家人先后洗漱,各自回房去了。
为了省灯油,黄茂林夜里不怎么点灯。
当初杨氏让他和黄茂源一起睡,说省灯油。黄茂林自己有私房钱,若和黄茂源睡一间屋子,杨氏就有理由进他的屋子了。为了保住自己独立的地盘,黄茂林硬说自己晚上不点灯,要一个人睡。
他一个人躺在床上,今儿那簪子,他已经给了黄炎夏,就看明儿如何说了。
正房里,杨氏忙活完了之后掀帘子就进屋了,坐在梳妆台旁边打理自己的头发。
黄炎夏轻声对杨氏说道,“亲家母说,咱们给媳妇插戴用的簪子,里头掺了锡,不值二两二钱银子。”
杨氏正在拆头发,闻言一惊,立刻扭头看向他,“假的?怎么会!怎么可能是假的?我看那簪子又好看又亮堂呢!”
黄炎夏看了她一眼,又问道,“你跟我说实话,那簪子,你到底花了多少钱,就算你私自留了一些,我也不会说你,但咱们得把外面的脸面圆了。”
杨氏笑了,“当家的,看你说的,我不是跟你说过了,二两二钱银子。”
黄炎夏把双眼一合,“既这么着,明儿我去问刘老板,如何敢把掺了锡的当纯银卖给我,我看他是不想干下去了!”
杨氏急了,“当家的,是谁说那簪子掺了假的?可是看走了眼?事情没弄明白,不好去人家店家问吧。再说了,我买的是纯银的啊,怎地如今就说是假的了,当时咋没说呢!如今去找人家店家,如何证明就是当日那一根。”
黄炎夏一拍床沿,“你胡说个甚,这种事情闹出去了,难道韩家就有脸了?若不是真的有问题,人家会来问。插戴时你说是纯银的,谁还能当场拿去辨认辨认!再说了,就算真是根掺了锡的,人家也没说生气。就是听说花了纯银的钱却买了根假的,怕我们上当才来问的。难不成人家韩家是为了讹咱们家一根簪子?韩家家底又不比咱们薄多少,岂是那等没见识的人家!”
杨氏忙陪笑道,“当家的,你莫生气。这,这事儿咱们慢慢商量,许是那里弄混了。”
黄炎夏盯着她看了许久,再次问她,“你老实说,你真花了二两二钱银子?”
杨氏用梳子梳了两下头发,咳嗽了一声,慢慢说道,“当家的,你看,庄户人家的闺女,插戴用掺了锡的银簪子,难道就使不得了?我这也是为了家里,咱们有三个孩子呢,总要俭省些。再说了,那韩家丫头性子野,总要先煞煞她的性子。不然以后进门了,还能把咱们做公婆的放在眼里。”
黄炎夏顿时气得用手指着她骂,“你,你这个蠢婆娘!你想摆婆母的威风,等她进门了,多少日子不够你摆威风?你难道忘了,那不是你亲儿媳,本来就是个脸面情,你干这样的事情,还指望人家以后能敬着你!得亏着茂林懂事,没有去找他舅妈,不然他舅妈和他二姨一起把你脸皮扒了,你以后还要不要出门了?茂源和淑娴出去了,难道就有脸面了?我黄家是那等差一二两银子就打肿脸充胖子的人家?你,你真是气死我了!”
杨氏顿时啪地把梳子放到梳妆台上,“当家的,难道我不是这家里的内掌柜?谁家媳妇用什么样的簪子插戴,不是婆母说了算?定这门婚没经过我同意,后头的事情还不许我插手了!”
黄炎夏冷笑一声,“你不用跟我嘴硬,明儿茂林他舅妈来问的时候,你要是能这么嘴硬就行了!”
杨氏顿时哭了出来,“当家的,你就这么狠心!郭姐姐是这家媳妇,难道我就不是?你就任由郭家人这样欺负我?茂源和淑娴不是你的孩子?”
两个人吵得厉害,惊动了家里三个孩子,都纷纷起身穿上衣裳过来了。
见杨氏正在哭,淑娴忙去安慰她,“阿娘,什么事情这样急,慢慢说。阿爹,您可不能跟阿娘生气。”
黄炎夏不说话,黄茂源不知所以,挠了挠头,看向黄茂林。
黄茂林眯着眼睛不说话,他倒要看看,这事儿到底要如何解决。
杨氏仍旧哭,黄茂林始终不说话。
过了半晌,黄炎夏对大儿子说道,“茂林,你带着茂源去睡觉。这事儿,会给韩家一个交代的。”
杨氏忽然哭喊道,“要什么交代?掺了锡的难道戴不得?谁许诺了一定就要纯银的!”
黄茂林忽然笑了,“阿爹,明儿我去看看外婆,您早些歇着吧。”
说完,他转身就走了。
黄炎夏叹了口气,把其余两个孩子打发走了。
“你这是作甚?难道想和茂林撕破脸?和他撕破脸,对你有好处?还是对茂源有好处?你若真缺银子,你跟我说,什么事情不能解决?韩家的亲事,他看得重,你却这样打他的脸。你以为他还是那个几岁的孩子,你给他穿薄鞋底,他脚硌疼了也只能忍着。”
杨氏被戳了老底,顿时有些羞臊,“好哇,都说后娘难做,可见假不了。我这十多年,哪一日不做饭给他吃?他身上的衣裳鞋袜不都是我打理的?就为了一根银簪子,难道要打杀了我不成?”
黄炎夏不想和她吵,“你消停些吧,还是赶紧想办法描补,要是惊动了他舅妈和二姨,看不活撕了你。你娘家人除了占你便宜,什么时候可给你出头过。”
说完,他不管杨氏继续装模作样地哭,翻身脸靠里,自己睡去了。
杨氏无奈,只得也睡下了。
第二天一大早,黄茂林难得没起床。黄炎夏刚开始一个人在豆腐坊忙活,等杨氏起身来帮忙了,黄茂林仍旧没有过来。
黄炎夏心里有谱,儿子这是置气了。
唉,黄炎夏心里叹气。
杨氏默不作声在灶下烧火煮豆浆,这会子她也有些后悔了。当日买簪子时,她看到另外六根银掺锡的簪子时,就跟鬼迷心窍了似的,舍弃了纯银的,买了根半真不假的,自己落下一两银子。
她当时就是有些心里不服气,一个没规矩的野丫头,把她侄女抵回了家,如今还要她亲自花二两多银子给她买簪子。掺了锡的戴不得她?
可她没想到簪子才送过去就漏了馅儿,杨氏哪里晓得叶氏眼睛竟然这样毒。但后悔也没用了,事情已经败露,杨氏只能野驴蹭坟墓,厚着死脸抵。反正就这样了,你们能把我怎么样吧。
杨氏知道黄炎夏死要面子,定然会替她把韩家那边描补好了。至于家里,吵两句不也就过去了。
黄炎夏在上面处理豆浆,半晌后对杨氏说道,“等会儿,你与茂林说两句好话,就说当日那几根纯银的样式不好看,才买了这一根,明儿再给梅香补一根纯银的。”
杨氏昨儿晚上在孩子们面前丢了脸,这会子心里也有些气,把脸一扭,“我好歹也是长辈,倒要给他赔礼。”
黄炎夏劝她,“你何苦来,这十几年,你不是一直要做个慈善的好后娘。十几年都过来了,临了临了,倒要让人说你露了本性不成?”
杨氏哼了一声,“我这十几年,不说功劳总是有苦劳的。我为甚整日笑脸对他,就是为了暖他的心,让他能跟我亲,以后我也多个儿子多份依靠。可他这头冷脸对着红莲,那头就热脸去贴韩家。我这个后娘就算是装的慈善,也装了这么多年了,他难道一丁点都不记我的好?既这么着,我以后也不装了,索性做个刻薄的后娘算了。”
黄炎夏继续劝她,“你是你,红莲是红莲,如何能混为一谈。他不想娶红莲,冷脸对她才是应该的。难道这头他求我去韩家提亲,那头还和红莲嬉皮笑脸?要是那样的性子,你敢把红莲嫁给他?他就算对红莲冷淡,难道对你不够敬重。这么多年,他何曾和你吵过闹过。他如何不记你的好了,小时候,茂源和淑娴不是他带的?他整日早起忙活,难道都忙活到他自己兜里去了?”
杨氏撇撇嘴,“当家的,茂林是每天忙活,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每个月都给他钱了。我们茂源,一文钱都没有呢。别说茂源了,我天天累死累活的,难道当了一文钱家了。”
黄炎夏也哼了一声,“茂源是没有,不是有你给他攒的?你不要以为我不晓得你那钱匣子里藏了不少私房呢。”
杨氏顿时睁大了眼睛,“好哇,我在这个家里,倒成了贼了。”
黄炎夏把手里的水瓢重重地放到灶台上,“你不是贼,我倒是个贼了,里外不是人。何苦来,为了根簪子,这样闹。这么多年,我难道没给你买过?新媳妇插戴用的,你去动什么手脚!你猪油迷了心了,还梗着脖子跟我闹,要是韩家把这事儿捅出去,你就等着被外人戳脊梁骨吧!”
两口子这边吵着嘴,那头,黄茂林慢慢起身了,穿戴好后,自己洗了脸,也往豆腐坊里来了。
他像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与黄炎夏和杨氏打了招呼,“今儿我起晚了,倒劳动阿娘了。”
杨氏挤出个笑脸,“你年纪小,贪睡些也是常理。”
黄茂林笑笑没说话,开始帮黄炎夏干活。
黄炎夏见儿子不再置气,还知道给后娘打招呼,心里欣慰,这个儿子,果然是个有心胸的。昨儿说要去郭家,等会子看看他到底要如何行事。
等收拾好了豆腐,黄茂林如往常一般,挑了担子与黄炎夏告别,“阿爹,我去镇上了。”
黄炎夏点头,“嗳,你去吧。自己买些东西吃,吃饱些,莫俭省。”
黄茂林笑着点头,然后出门去了。
等他摆好了两家的摊位,黄茂林意外地发现今儿梅香也跟着来了,昨晚上因为簪子闹出的不愉快顿时烟消云散。
吴氏帮着叶氏把东西摆好,然后自己去了。
叶氏笑着问黄茂林,“是不是还没吃早饭?”
黄茂林笑了,“我今儿起得晚了,刚摆好摊子,还没来得及去买吃的。”
叶氏笑了,“以后别买了,你要是在家里吃了也就罢了。要是没来得及在家里吃,我这里给你带了吃的。用旧棉絮捂着的,估计还是热的。梅香,快拿出来给茂林吃。”
梅香冲他招招手,“你过来。”
黄茂林忙凑了过去,梅香把篮子扒开,里头有一件旧棉袄,紧紧包裹着一个带盖子的大瓷碗,打开后发现,里头是满满一大碗鸡蛋炒饭,里头还加了葱花和咸肉丁。
梅香把碗和勺子递给他,“快些吃吧,等会子要凉了。”
黄茂林鼻头有些发酸,“我还以为你今儿不来了呢。”
梅香笑了,“我昨儿跟阿娘说好了,以后我每个集头来的。你快些吃吧,别饿坏了。”
黄茂林接过了碗,一句话没说,就开始大口大口吃了起来。
梅香一边给他倒水一边说话,“我也歇了这些日子,总是让阿娘一个人忙活,我心里哪里能过意的去。我来虽然干不了什么活,陪着阿娘说说话也行的。”
梅香又把水递给他,“喝一口,别噎着了。”
等黄茂林把这一大碗炒饭吃到肚子里,顿时感觉神清气爽。
叶氏一直在一边笑看着,以前不好给他张罗,如今是自家的孩子了,自然要多疼他一些。昨儿做饭的时候,叶氏就嘱咐梅香多做一些,早上多炒了一大碗,刚开始放锅里温着,然后用旧棉袄包起来,到了镇上还有热乎劲。
叶氏又有些发愁,等到了冬天,带什么到镇上也凉透心了啊,这可怎么办才好。
不等叶氏想出主意,对面有人来买豆腐了,她忙叫黄茂林,“快去,有人要买豆腐了。”
黄茂林和梅香正在你看着我笑我看着你笑,梅香今儿擦了一点点胭脂,趁着叶氏不注意,她指指自己的脸,做了个擦脸的动作,黄茂林看明白了,笑着点头。
等叶氏一出声,黄茂林立刻起身了,梅香接过空碗和筷子,又放到了篮子里。
张老爹笑眯眯地与黄茂林打趣,“怎么样,丈母娘是不是比后娘贴心多了。”
黄茂林笑了,“您老倒是消息灵通,这才几天,您都晓得了。”
张老爹哈哈笑,“前儿你们爷儿两个都不来,我看到你阿爹去请周媒婆,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定是你小子的好事到了。”
黄茂林刚走,杜氏也挑着一挑菜来了,黄茂林又抽空过去叫了大舅妈。杜氏笑眯眯地和他打了招呼,一叠声地夸他能干。
一个上午,不管是黄茂林和叶氏,双方都没有提簪子的事情。
黄茂林卖完豆腐,三两下把摊子收好了,然后去杂货铺花了一文钱买了两个针顶。
趁着叶氏和杜氏不注意,他把针顶塞给了梅香。
梅香笑了,“我今儿自己来了,倒要你去给我买。”
黄茂林眯着眼笑了笑,“我说了给你买的,自然要算数。”
等这边的菜卖完了,双方别过,各自回家。
黄茂林到家后,与家人打招呼,放下担子,打水洗脸。黄炎夏正在倒座房门口坐着,也在搓草绳圈。
黄茂林把今儿卖豆腐的钱都给了他,然后坐下一起搓。
黄炎夏问他,“你不去你外婆家了?”
黄茂林沉默了半晌,对他说道,“儿子信得过阿爹。”
黄炎夏叹了口气,“这回的事情,委屈你了。看在阿爹和你弟弟妹妹的面子,你莫要说出去,等会子我就给你个交代。咱们这头才回绝了杨家的亲事,那头就去韩家提亲了,你阿娘心里不痛快,也是常理。”
黄茂林搓草绳的动作越发快了,“阿爹,您跟阿娘说,以后要是我做的不对,他心里有气,骂我一顿打我一顿都使得,就是,别牵连到梅香。”
黄炎夏笑了,“还没进门呢,你小子就护上了。”
黄茂林嗯了一声,“儿子和阿爹想的一样,希望家里太太平平的。但梅香又没做错,儿子不能让她受委屈。”
黄炎夏点头,“以后不会有这样的事情了,你弟弟妹妹们都不知道呢。”
黄茂林怕老父亲担忧,安慰他,“阿爹放心,我和弟弟妹妹们都是亲的。”
黄炎夏点头,爷儿两个低下头,继续一起干活。
等吃了饭,黄茂林就回房歇息去了。
他才躺下不久,外头有人敲门。
开门一看,发现是黄炎夏,黄茂林忙给他搬了个凳子,“阿爹有事,叫我去就是了。”
黄炎夏坐在凳子上,又让他坐在床上,“韩家的事情,是我们做得不对,让你媳妇受委屈了。只是我一个大男人,去给亲家母赔罪也不合适,再说了,你丈人也不在了,我更不好上门。这根簪子虽然掺了锡,家常戴也可以,你仍旧给你媳妇。这里有十两银子,都给你,你看着再给你媳妇重新买首饰也好,或者都给她以后买嫁妆也好,怎么用你们商量着办,算是咱们家的赔礼。你替我带句话给你丈母娘,这回是我们做得不对,还请她们母女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把这事儿说出去了。”
说完,他把那根簪子和十两银子一起放在了旁边的小桌上。
黄茂林惊的一下子跳了起来,“阿爹,怎地这么多银子?一根簪子最多二两多银子,就算再贴补梅香一些,也要不了这么多的。”
黄炎夏摆摆手,“人家不是为了要你这一根簪子的,韩家又不是那等穷家小户。你莫要管银子的事,以后我给你的,你就好生收着。等会子家里要是有什么动静,你莫要出来,只管睡你的。好了,把银子收好,明儿就去韩家。我给你提个醒,你要是藏了什么私房,都藏紧些,或者换个地方也行。”
黄炎夏说完,起身就走了,出门后,还给黄茂林把门带上了。
黄茂林隐隐觉得有大事要发生,但阿爹说了不让他出去,他赶紧把门插上,然后竖着耳朵听。
等一会儿,正房东屋忽然传来一阵尖锐的叫声,“黄炎夏,你个挨千刀的狠心贼,你丧了良心了,你把我的钱拿到哪里去了?你快些还给我!”
黄炎夏怕孩子们听见,低声哼了一声,“你的钱?哼,你嫁到黄家时,聘礼都被你爹娘占了,连你的嫁妆都是我给你置办的,你基本上是光身嫁过来的,你哪里有私房钱?这家里每一文钱,那都是我黄家的银子!好家伙,你可真是厉害,藏了整整十五两银子。正好,茂林和茂源一人五两,剩下的五两给韩家丫头再买根簪,多的算咱们家的赔礼。茂林的我已经给他了,茂源的,我给他收着,等他大了娶媳妇时拿出来用。你给孩子们藏钱我不反对,你若是敢送回杨家,你就跟着银子一起回去吧,再也别回来了。”
黄炎夏以前就知道杨氏偶尔会藏私房钱,一个屋里睡,杨氏时常倒弄她的钱匣子,精明如黄炎夏,如何看不懂。但他想着无非是每次藏个三五文钱罢了,也就没当回事。今儿他一时没忍住,在房里扒了半天,终于找到了杨氏的钱匣子,等他打开一看,顿时把他气的不行!
十五两银子,这是藏了多久?她嫁到黄家也才将将快满十二年。一年藏一两多,这都是从哪里抠出来的?难怪茂林的鞋底薄,这婆娘真是能干啊!
黄炎夏当时就想拿着这银子去质问杨氏,想了想之后,为了茂源和淑娴的脸面,他忍住了。但他把银子全部搜罗走了,只留下了一二百文钱的零头在里头。
黄炎夏管着家,十几年了,始终不肯把账目给杨氏管。杨氏刚开始想着做个好人,最后发现自己管钱的希望越来越小,只能变本加厉地藏私房银子。
黄炎夏从不去看她的私房钱,她就以为自己藏得紧。她哪里晓得,黄炎夏看似和善憨厚,但他做了十多年生意,比常人精明许多,一旦发作起来,她那点鬼祟立刻就藏不住了。
这银子是杨氏的心血,一下子全没了,她心疼的眼睛直滴血,仍旧不依不饶,“你个挨千刀的短命鬼,你快把我的银子还给我!你听到没有,听到没有!”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去挠黄炎夏的脸。黄炎夏一把推开她,“你莫要闹,再闹下去,对你没有好处!”
杨氏顿时坐在地上哭了起来,“黄炎夏,你个没良心的短命鬼,拿我的银子去贴补你儿子!”
黄炎夏听她说的难听,也不再忍让,“我的儿子?你可算是说出来了,那可不就是我的儿子!和你没半点关系的。但你干这糊涂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那是我的儿子,我儿子丢脸了,我儿子受委屈了,难道我还能跟着你一起高兴不成?!我看你是好日子过久了忘了本分!当年我怎么跟你说的,我一个死了婆娘的鳏夫,你一个大姑娘愿意嫁给我,我会对你好,也请你善待我的儿子。这么多年了,就算没让你掌家,我是缺你吃的还是缺你喝的?你身上穿的戴的,可着整个大黄湾,你比谁差了?你这会子心疼银子了,难道我不心疼自己的儿子!”
杨氏仍旧哭个不停,“你还我的银子,你还我的银子!”
黄炎夏冷哼了一声,“你想要银子是吧?可以,我把银子还给你,你亲自去韩家赔礼!去给亲家母赔礼,说你一时吃了屎了,干下这龌龊事情。要银子,还是去赔礼,两条路,你选一样吧!”
杨氏顿时像被人掐住了脖子,哭声卡在嗓子里。
“我不去,我凭什么要去!我又不欠她的!”
黄炎夏冷笑了一声,“那也行,十两银子换一句赔礼,这买卖你觉得合算就行。”
黄炎夏当了十几年的家,在家里很有威信,平日里不管是对杨氏还是对孩子们,他都和善的很,但他一旦发作了起来,杨氏也吃不住。让她二选一,杨氏就算不愿意,也得选!如今不是她耍光棍就能混过去的!
杨氏知道自己毫无退路,她不愿意去韩家赔礼,只能舍了那十两银子。她顿时心疼的直抽抽,哭声越发大了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你愿意补贴他,你自己出钱就是了,凭甚拿我钱!”
黄炎夏笑了,“哦,难道是我买的假簪子?你干出这样的事情,不让你吃个教训,以后还不晓得你要干出什么事情来。我跟你说,年前你就别回娘家了,你那大嫂,除了教你这些馊主意,还能教你个好。”
就在他们吵架的时候,三个孩子都聚到了堂屋,看着东屋的门帘子踟蹰不前。
父母在房里吵架,孩子们按理不该进去的。
黄茂林听了两句就明白了原由,顿时心里忍不住笑了起来,怪不得阿爹这样大方,原来是抄了后娘的私房钱。
他心里高兴归高兴,仍旧一脸严肃地站在那里。
淑娴听了半天,觉得不对劲,问黄茂林,“大哥,阿娘,阿娘做了什么事情?”
黄茂林摇头,“你不要管。”
淑娴再仔细听了听,渐渐就明白了,顿时觉得羞臊不已,忙着给黄茂林道歉,“大哥,阿娘一时糊涂,请你看在我和二哥的份上,就,就不要跟她计较了吧。那银子,都给大嫂,我和二哥再没有意见的,二哥,我说的对不对?”
黄茂源虽然仍旧稀里糊涂的,但妹妹一向比他聪明有主见,听见妹妹问他,只一味点头说好。
黄茂林心里也叹了口气,有两个这样好的孩子,后娘为甚还要作耗。难道说人做了父母之后,不管孩子怎么样,都会拼命往孩子碗里扒食?
屋里,黄炎夏和杨氏仍旧争执不下,杨氏刚开始耍赖让他还钱,后来见还钱无望,就哭泣不止。
黄炎夏刚开始呵斥她,最后声音也小了,开始劝慰她,“你这是何苦,在我心里,两个孩子都是一样的。有茂林一根针,定然不会少了茂源一根线。他们都是我的儿子,哪一个我都不会委屈了他们。你好生跟着我过日子,整日不缺吃不缺穿的,还想那么多作甚。你若真不放心,咱们以后早早把家分了,你只管一心帮衬茂源过日子就行。就算将来我死在你前头,我肯定也会把你安排好,保证不会让你没有着落的。”
杨氏由刚开始的大声哭叫变为小声啜泣,最后也不在吱声,只呆呆地坐在那里。
她心疼银子,可让她去韩家赔礼?她死也不肯去的,那只能花十两银子买一声赔礼?可这也太贵了!那些银子,可是她攒了十几年的啊!
杨氏顿时又心疼又后悔,当时为甚鬼迷了心窍,否则也不会有现在两难的境地。杨氏想想银子,想想去给韩家赔礼,顿时又为难的哭了起来。
半晌后,杨氏拉着黄炎夏的衣袖苦苦哀求,“当家的,我做错了事情,给梅香再买簪子是应该的,你给茂林五两我也不反对,你把茂源的五两银子给我管着好不好?我以后再不藏银子了,梅香那里,以后你说买什么样的我就买什么样的,再不克扣一文钱,你把银子给我管着好不好?你看看大嫂,大哥做木匠的钱全部归她管,我们是妯娌,我好歹也是黄家豆腐坊的内掌柜,却一文钱的家都不当,跟大嫂一比,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说完,她哭声又大了起来。
黄炎夏叹了口气,起身把剩下的五两银子给了她,“你替茂源收好吧,以后,莫要再打韩家的主意。茂林已经长大了,别说你了,我也不能随意摆弄他。咱们总有老去的一天,茂源又没有心眼子,你把他和韩家得罪狠了,以后,吃亏的还是茂源。”
杨氏不用去韩家道歉,银子又回来了一些,她已经不去计较少了十两的事情,她用袖子擦了擦眼泪,“我晓得了,当家的放心吧。”
黄炎夏眯起眼睛看了看她,他抄银子的时候,本来是只想拿十两的。但他权衡再三,还是全部拿了。若只拿十两,这婆娘定然要我全部还给她。他把银子都拿了,先让她去赔礼,如今不用去赔礼了,再还她五两,她就不会再计较给茂林的银子了。
杨氏哪里晓得他的这些心思,只顾着看银子去了。这银子过了明路,杨氏也不再藏了,再三数过之后,直接当着黄炎夏的面放到了衣柜里。
听见屋里两个人不吵了,黄茂林冲弟弟妹妹们摆摆手,兄妹三个各自回房去了。
回房后,黄茂林把门插上了,然后一头扎进床上的被子里开始忍不住闷笑。
笑了一阵子后,黄茂林内心又有些发酸。阿爹为了自己,也是煞费苦心。簪子的事情,明儿我私下贴补梅香,请她看在我的面子上,不要往外说了。
黄茂林得了银子,又开始盘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