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袖现在有能力调动人力物力, 但是她从不轻易调动;红袖只要愿意,她可以如楚留香一样劫富济贫,但她也不轻易出手。有人又有钱就是能办大事的人了, 但她个人没有大事要办, 就愿当个逍遥大夫。
但是红袖没有想到原随云可以这么快, 她来不及前往京城找英万里讨要一个死囚来捐献眼睛, 丁枫就找到了一名俊秀的少年哭着求着要给原随云捐眼睛了。
红袖见了, 总觉不妥,那少年的眼睛如此漂亮, 如何能生生剜去呢?
可是那少年拿出匕首, 以死相逼, 如果她不帮忙把他的眼睛给原随云, 他就要自杀。
这时候,红袖未见着原随云,不然真的要问一问他, 他就算有“阿紫”的魅力,现在求着换眼给他的也该是一个女人才行。
她要的几个型号的手术刀丁枫也请了江湖上最灵巧的匠人打造好了, 这才过了两个月。
但是时值七月,她说天气太热, 不利于手术。
丁枫邀请了她前往太原之西的无争山庄,山庄里有地下冰窖, 把成堆的冰块围在“手术室”旁,总不会影响手术了。
她被人赶鸭子上架一样,但是她仍然要求在手术之前见一见原随云, 否则拒绝动手。
原随云的好徒弟丁枫无奈,过了一天,终于带了她去青谷园。
红袖进了这幽静古老的园子,像是置身在宋朝时一样。三百年来无争山庄经过不下十次的大规模修葺,但是最能保持原貌的是青谷园。
琴韵悠悠,就见一绝色风雅男子正在亭中抚琴。他衣着华贵却不过火,只是当荆钗布裙打扮的红袖走近,他的打扮就十分华贵了。
他眼中的空虚、萧索并无损他的风采,只让人更加遗憾。
琴声骤停,他起身朝红袖长长一揖,说:“姑娘远来敝庄为在下诊治,在下招忽不周,恕罪恕罪。”
红袖负手打量着这个男子,红袖是有阅历的人,这目光就多了许多探究。
红袖轻叹道:“原公子,你是病人,我是大夫,萍水相逢,有些事我不该说。但是现在给你换眼,我是做不到的。”
原随云面色不改,说:“在下已瞎了将近二十年,本不抱希望,不能治便不能治吧。李姑娘来了一场总是贵客,且在太原游玩几日,在下也尽一尽地主之谊。”
红袖这时又有几分看不懂他了,道:“你不知丁枫找了一个人换眼给你?”
原随云奇道:“不是姑娘为在下找来的吗?”
红袖叹道:“我哪有这么快?是丁枫找了一个王姓少年,不过十八岁年纪,以自杀相逼要将眼睛换给你。原公子,江湖上的人情世故,我不爱沾,但并非不通。你无争山庄威名,无人不敬,但是为了救你要害一个无辜少年瞎了眼睛,未免太过霸道。什么以自杀相逼、报恩之类的,我通通不信。倘若你们拿了他家人相挟,谁能不就范?我倘若帮你做了这个手术,不是成了帮凶了吗?”
原随云咬牙道:“竟有此事?”
忽见原随云抬起手来,红袖以为他要向她攻击,却见他抬手朝自己一双瞎眼剜去,说时迟那时快,红袖忙将自己的手珠扯下几颗朝他弹去。
那几颗珠子带着强大的内力正打在他的穴道上面,只见原随云的手指距他的眼睛已不到半厘米了,只要她慢上一丝丝,她就算找到人换眼,换上去也没有用了。
她能给新伤口的人换眼,但是过了那个时间,只有神仙才能换了。
红袖道:“原公子,你这是干什么?”
原随云道:“姑娘说起此事,我虽不尽知,但想我的门人为了我,也未必做不出来。在下不过残躯,为我一人,竟然连累无辜,又损我无争山庄清誉,在下只能以此谢罪。”
红袖长叹一口气,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又何必自残呢?还有什么残躯不残躯的,我也不爱听,无论在何种情境,生命都是最贵重的。文王拘而演周易,仲尼厄而作春秋,司马迁遭受宫刑创‘史家绝唱无韵离骚’。先贤们要是一遇点事就这样,这中原数千年会少了多少英雄故事?”
原随云道:“在下不过是剜去无用之目,都是为了这双眼睛,才会有这么多事。”
红袖道:“哪里无用了?我想它原来定然是最好看的眼睛了,现在它也保护着你,倘若没有它,我们找着了最好的替代之眼,我也做不到给你换上了。”
“在下惭愧……”原随云其实心头恨得要死,只不过现在不能得罪了她。
红袖道:“我给你解开穴道,你不要自残了,好吗?”
红袖走近给他解穴,原随云闻着一股少女清香,夹杂着一丝淡淡的药香,瞎子的鼻子比常人灵敏几倍。
只觉那清香的味道萦绕在身前久久不散,他本就不是真的像表面上装出来的翩翩君子,不禁浑身燥热,欲念大动。是人就免除不了人性,活在无边黑暗中,日日被绝望压迫的人,少不了寻求片刻的欢乐,何况他是古龙书中的人物,人性与兽性就更加的突显。
他越才高八斗,就更恨命运,更不服命运。
原随云在眼睛没有治好之前,也不可能动红袖,不论是怎么动。
不过他对她更心生好奇,问道:“我曾闻楚香帅有三位红颜知己,都住在他的船上,为何李姑娘隐居于武昌?”
红袖又听到“楚留香的红颜知己”这样的标签,心头微郁,她不是讨厌楚留香,只是不喜欢被这样定位。
红袖道:“原公子,我虽与楚大哥交情不浅,我自十岁起多受他照料,但是他姓楚,我姓李。麻烦你们不要动不动就提‘楚香帅的红颜知己’几个字,我听你门下人数次提起,我忍了很久了。”
原随云笑道:“难不成李姑娘与香帅有些龃龉吗?若是如此,实在遗憾,在下久仰香帅大名,原还想请李姑娘引荐呢。”
红袖说:“我跟他没有龃龉,我是一个独立的个体,为什么非要冠上男人的名号?如果你觉得我的能力不配拥有名号,我宁愿默默无闻。你仰慕楚大哥,你可以提他如何了不得,提他大仁大义帮助过我,我也不会否认;但是你如果要谈我的话,不需要用男人的名号来定义我、概括我,你可以问我,楚留香是否是我的朋友。我就是我人生的主角,而不是谁的附属品,明白吗?”
原随云笑道:“你真是一个特别的姑娘,我想江湖上没有多少人会理解你的想法的。”
红袖说:“我没有强求你理解,你照做就是。”
她清雅的声线那样斩钉截铁,就像他下令属下办事一样威仪。
红袖道:“我治好你了,你就可以不照做了,我听不见就管不着。但是我现在听得见、看得见,心情不好,影响医术。还有一件事,我不收你诊金,那个王姓少年送我当诊金吧,我正缺一房下人使唤,我让他的家人给我看田庄。你不会拒绝吧?”
原随云暗道:心思好缜密的女人,这是担心我之后向他们下手了。刚才那一出戏,她虽然出手救他了,但也不会尽信他。
原随云道:“我去问一问丁枫是怎么回事,哪里来的少年。如是无争山庄的人,让他们随了你去,也是他们的福气;倘若不是,我又岂能做主?”
……
因为红袖拒绝用普通人的眼睛,手术耽搁了下来,红袖本要准备起程前往京城寻眼睛。但是当蝙蝠公子嫌弃死囚的眼睛而不用时,除了威胁少年人来“自愿捐眼”之外,还有无数的法子。
黄河帮和彭家寨的人在太原械斗,殃及无辜,原随云的下属“得到消息”前去解决纷争时,带回三个年轻的重伤员,也只吊着一口气,红袖无论如何尽力施救也是来不及同时救三个人了。
于是就这样得到一个刚要死的人,有了“义眼”,马上进行手术。
红袖实在是想不到,古龙世界的恶人可不像欧阳锋,虽是反派,还会秉持大宗师的风范的,原随云是创造人间地狱的恶魔,心狠手辣起来,哪里是能轻易就范的?
红袖心思缜密保下起初王姓少年一家,但是他可以另外谋算,人命在他眼里早无足轻重了。本来那王姓少年只需献出一双眼睛,因为她的仁慈,蝙蝠公子多要了十几条人命。
……
重阳时节,天气转凉。
原随云的药庐门窗紧闭,光线只透过纱窗透些进来。时隔上次清洗换药已经过去三天了,距离手术已过去了一个月。
原随云今天换的药不一样的,他还被允许睁开眼睛。这一个他忍住了巨大的痛苦,那种眼睛犹如针扎,犹如虫咬的滋味,之后还奇痒无比,他都不能碰触,连睡觉都要被她点了穴道,以防梦中去碰伤口。
他从来没有像这一个月一样,把命交给别人,也维有为了复明眼睛,他才愿做这种事。也只有了解了这是一个十分善良的女人,他才敢这么做。
红袖拆下他的纱布,细看他眼眶还有一眼药迹和分泌物的干痕,拿了蒸馏水用消毒过的棉棒轻轻给他擦试眼眶。
红袖还是有些信心的,因为如果手术失败了,他的眼眶中的眼睛也烂起来了。
“放松,试着慢慢睁开眼睛……”
原随云心口也一阵狂跳,眼皮动了动,只觉眼缝还有些东西沾着一样,他也不着急,好一会儿才睁开。
“怎么样?”
原随云呼吸微重,二十年来,他头一回感觉得到“光”,虽然眼前仍然看不清东西,但是那不是黑暗,是光。
他控制不住眼睛的酸涩,流下泪来。
红袖给他擦去眼泪,说:“现在流眼泪是正常的生理反应,你不用强忍着不流泪。适当流泪可以加速你眼睛的代谢,排除眼睛的杂质、毒素。”
原随云隔了半晌,才说:“看不清……”
红袖道:“你的视觉神经系统十几年没用,当然退化了……”
“但我能感觉到光。”
“嗯,有光感就说明能恢复……我现在再给你行针。”
医女端上工具,她取来七寸长的金针,在他头部和经脉上施着繁复的针法。
此后调养就简单一些了,原随云近二十年来,从来没有这样的心情,就算是蝙蝠岛的事也暂时抛开。
他的眼睛后一天比一天看得清晰,五天后已经看到了她的影子,第九天依稀看得出她脸上五官的位置。
一个月后,他完全能够看到这个绚丽多彩的世界,无争山庄的色彩,只有幼年的记忆影子和他在黑暗中判定方位的估算空间。
他也看清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