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仙儿认罪当夜,来了两个蒙头遮脸的江湖人士劫狱。
江湖人就算只得二三流的武功,也高过和普通人无异的衙门狱卒,保定衙门提前做好了准备,请了当地武馆的师父守株待兔,几十条武馆好手一齐拥上,竟还被那两人逃走一个,活捉的那个面巾一揭,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青魔手”伊哭的徒弟丘独。
丘独倒也干脆,直接卖了同来的上官飞。
李澈不大关心江湖消息,却也知道百晓生兵器谱上排行第二的上官金虹,上官飞正是他的独生爱子。
上官飞对林仙儿一见钟情,却因为林仙儿出身低微,并不准备娶她,林仙儿在上官飞面前装得十分善良单纯,不仅不在意名分,更处处为他名声着想,哄得少年为她倾心,闻听她入狱的消息,上官飞便立刻来牢狱里救人,中途才遇到丘独。
保定官府抓了丘独,却没抓住上官飞,太爷松了一口气,上官金虹家大业大,朝廷里也有人,他一旦插手,丢脸的可就是本地官府了。
可抓住丘独也不是什么好事。
伊哭脾气古怪,万事不经心,唯有对这个和自己天分相似的徒弟还有几分情分,若是知道他被官府抓了去,这种邪门人物可不会管什么朝廷律法。
李凝也是隔日一早才听闻有人劫狱,只是案子已结,和她关系不大,人既然没有走脱,听听也就罢了。
江湖人士犯案和寻常案子是不一样的,从前不是没有发生过案子送审时江湖人暴起杀人的事情,故而此地朝廷规定,倘若有切实证据,江湖人犯案被捕,各地官府有先斩后奏之权。
保定官府也实在没法再留林仙儿和梅花盗这对恶鸳鸯,转过天结完案,直接把人推向刑场砍头了事。
林仙儿直到被砍头前最后一刻,还在用那双美丽的眼睛看向人群,也不知是等谁来救她。
头颅落地时,日头正烈,照得一地鲜血亮堂堂的,饶是冬日里也散发着些许暖意。
李凝在江湖上虽然行侠仗义,倒没落得几个银子,李澈忙完官府的事情之后,见她衣裳单薄,便带她出去量体裁衣,再买几身成衣先穿着。
这时节不比以前,没有更好的待遇,李凝倒是不在意,李澈却起了一些别的心思。
无论何时,他做什么决定都是为了更好地生活,阿凝没有武功的时候,他努力让自己掌控权势,保护阿凝也保护自己,如今阿凝可以自保,更可以护他周全,他就可以做一些自己想做的事情了。
至于想做什么,李澈还没有想好。
保定城中最好的绸缎庄是首富周家名下的产业,李凝和李澈才进了门,便立刻有人报上去,不多时,从绸缎庄外头匆匆赶来一对上了年纪的老夫妻,见到李凝就要朝她下拜。
李凝连忙扶起二人,她的力道不轻不重,正好让这两人无法跪拜下去。
李澈也道:“老人家好好说话,这等年纪了,不必拜来拜去的。”
老夫妻两个抹着眼泪,一边道谢一边哭,又说他们家姑娘死得冤枉。
林仙儿打从来了保定城,因她貌美,身边常有江湖人士打转,附近的闺阁小姐没有愿意搭理她的,就他们周家的三姑娘实诚,觉得林仙儿漂亮温柔,时常去找她玩耍,三姑娘在一次去找林仙儿的路上遇害,林仙儿几次上门,自责得不成,周家老两口虽然迁怒,到底也没把她怎么着,谁曾想背地里害人就是林仙儿这个蛇蝎美人。
李凝心善,听着都替这对老夫妻难过,三姑娘更可怜,她刚刚及笄,美貌泼辣,准备嫁的是她青梅竹马的表哥,见着林仙儿都不多看一眼,满心满眼都是自家表妹,眼看要喜结良缘,三姑娘遇害那天,离她大喜的日子只剩十天。
老夫妻哭了一场,又连连谢过李凝和李澈,末了又道:“梅花盗死在官府,按理约好的悬赏也不作数了,可我们要是亏了心,往后见了三姑娘都不好说话,这些请两位恩人一定要收下。”
一整叠的银票,最上面的是千两面额的,以周家的身家来算,一看便知确实是他们身家的一半。
李凝不大想收,但她看了一眼李澈,李澈便道:“惩奸除恶是为人本分,不该收钱,两位既然一定要给,不如把这个绸缎庄送给我们,钱收回去吧。”
周家老夫妻愣了愣,周家主业贩粮,绸缎庄是周老夫人的陪嫁,当年还值几个钱,如今外头苏杭的料子起来了,绸缎庄卖不了本地货,只能挣几个倒手钱,价值还抵不上这叠银票的三分之一。
李澈笑了笑,说道:“所谓成家立业,钱财再好,到底是死物,两位要谢,不如送我们一份家业。”
他相貌生得太好,笑起来时犹带几分矜贵,可眼神真诚动人,周家老夫妻推辞几番,到底还是遂了他的意愿,将绸缎庄送给了他。
老夫妻走后,李凝有些奇怪地问道:“哥,怎么好好的想起要绸缎庄了?你想做生意吗?”
李澈摇摇头,说道:“这里后头有个家院,收拾收拾可以先住着,天冷,省得裁衣还要出去。”
李凝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澈看了一眼门口的方向,轻声叹道:“那个林仙儿死得太便宜了些。”
李凝不明所以地眨了眨眼睛。
李澈解释道:“她自住进兴云庄起,除了视她为亲姐妹的龙夫人,只有三姑娘愿意和她交往,三姑娘死前,她的未婚夫同时见到了她和林仙儿,却对林仙儿不假辞色,两日之后,三姑娘被杀,刑案无巧合,这说明林仙儿见不得男人眼里没有她,也见不得比她过得更好更幸福的女子,梅花盗恶贯满盈,但背地里的操纵者是她,而非官府通报的从犯。”
李凝只觉得背后一股凉意,“这也太狠了,她难道是个疯子?”
李澈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地摸了摸李凝的头发。
美色是天底下最厉害的武器,有时一个美人抵得上千军万马,就连林仙儿都可以把江湖玩得团团转,可见美色惑人,他却希望,阿凝一辈子都不必用上这件最厉害的武器。
他只愿她以武立身,刀惊天下,不愿她一笑倾城,万人爱慕。
林仙儿斩首那日下午,一个满身风霜的中年人站在了兴云庄门口,兴云庄前有一副对联,“一门七进士,父子三探花”。
中年人见了这幅对联,就像是被人重重打了一拳。
兴云庄前仍旧人来人往,许多江湖人士出入,主要是为了白吃白喝,来时夸一句龙庄主救济四方,离开时赞一声龙大侠义薄云天,无人知晓这个立在兴云庄前满面病容的落魄中年人便是龙庄主整日挂在嘴上的好兄弟李寻欢,也无人能从那张憔悴苍白的脸上看出昔日六如君子的潇洒风采。
直到龙庄主亲自迎出门来,亲亲热热地把人往门里带。
门里是昔日的李园,也是如今的兴云庄。
林诗音自从得知了林仙儿犯下的罪行之后,便大病了一场,即便知道李寻欢来了,也心灰意冷不愿去见,龙啸云虽然有心想让她去见李寻欢一面,好绝了李寻欢的念想,最后也只得作罢,倒是龙小云极为机灵,满口是娘,时不时说起爹娘如何情深义重,他越是笑眯眯地讲,李寻欢的脸色就越是苍白,到最后几乎坐不下去。
李寻欢出了兴云庄,便找了个酒馆买醉,喝到整个人醉成一滩泥。
本以为放下的,还挂在心头,轻轻碰一下,就疼得滴血。
李寻欢一生为情义所累,他若是不够重情,送出一个女人自然算不得什么,不必日夜愧疚难安,沉醉终日,把自己从一个绝顶高手变成一个离不得酒的醉鬼,他若是不够义气,当初发觉自家结义兄弟爱上未婚妻的时候,就该狠狠将他斥责一顿,和他割袍断义,兄弟情绝。
可他偏偏太重情,又太重义,心肠也不够冷,不够狠,这样的一个人,本就不适合江湖。
喝到第五坛酒的时候,一只年轻而有力的手按住了他的酒坛,李寻欢抬起眼,他本该很醉了,可他的眼里一片清明,显然他很想醉,可他很难醉。
年轻人生得一张他所见过的最英俊的面容,眼神单纯而执着,带着孤独的冷意,勃勃的野心,像他在草原上见到的一匹狼王,他看着他,微微笑道:“你也想拦我喝酒?”
阿飞摇摇头,说道:“我答应过你,请你喝酒。”
他松开李寻欢的手,把一坛未开封的酒放在桌上,自己给自己先倒了一碗,才将剩下的酒推给李寻欢。
李寻欢笑了,说道:“几天前你说你想成名,梅花盗便栽在你手上,算不算心想事成?”
阿飞沉着脸,语气认真地说道:“你若是也抓到了一个没了胳膊的梅花盗,你要不要这份功劳?”
李寻欢笑了,说道:“所以你不想要。”
阿飞点了点头,“我要扬名天下,只能凭我手里这把剑,绝不借他人东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