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守仁在山海关任满九年,归京时官升两级,直入四品。
原本三年前就该成婚,但无论是李澈还是王华,都没法放下京城事务去山海关主婚,王守仁那时正忙着平定流民起义,等过了时候,一时也没人提起这事了。
山海关的同僚只当他早已成婚,就连王守仁也是归京前收到了自家父亲的信,这才想起婚事来。
他有心想向李凝提一提,但又觉唐突,犹豫几日,还是准备等归京之后再说。
九年来,京城的变化并不算大,然而京城之外可称得上日新月异,因气候严酷,秧苗难活,李澈一力主张远渡重洋寻找新种,这也算得上他入阁以来提出的最不能令朱佑樘接受的政策,然而李澈见过大夏良种,固执地认为同样的土地不可能只有几种主粮,至少他在大夏吃惯的红薯玉米等物,他在这里没有见过。
最后大明水师还是扬帆出海,历时三年,在遥远的海岸边发现了一片全新的土地,大明派遣出的五百艘海船只回来了不到三百艘,带回了一种名为番薯的植物。
番薯出产量大,能作为主食食用,且不挑土地,试种成功之后,便由各地官府直接下发良种,由农民种植。
然而比起番薯,朱佑樘更看重的是大明水师带回来的消息。
遥远的海洋尽头,有一片极为广阔富饶的土地,那里的土著居民极少,外来的殖民者人数并不算多,仅仅五百艘海船就能把那些人打得落花流水,假如再派遣更多的人手,直接占领那片土地,岂不比抢掠几根良种来得舒心?
李澈也是这么想的。
新君智商不低,九年过去,即便他再能做事,也还是令新君感到了威胁,近来小动作频频,意在分薄他手里的权力,内政眼看要出事,远伐才是出路。
在清流党派的推波助澜之下,大明水师遣船千艘,水师十万,浩浩荡荡远渡重洋,然而这实在有些错误地估计了对面的实力,前师刚到,后师还没上岸,一路所向披靡。
如今各地流民起义,意在抢粮,往往有心造反的只有几个领头的,大部分的流民都是抱着造反有饭吃的念头参的战,一口气全杀了不可能,养在牢里也是吃干饭,放回去又不敢,索性也一并扔到船上,让他们自己去陌生的土地上抢粮吃。
后来的美洲大陆上流传着一个传说。
东方是地狱的出口,每一个拥有东方面孔的人,都是魔鬼在人间的化身。
前线征战如火如荼,女官也渐渐不仅限于刑案管理,李澈展望过的女官科举得以实现,举凡良家之女,不限婚嫁与否,只要才识足够,便能参加科考,女官也不再局限于衙门方寸间,正统科考出身的女官可与男子同朝为官。
李凝教过的香菱因读过书,心里便也存了一份想法,连考几年,中了女秀才,婆家面上有光,十分支持她再考。
当年硬生生把家业从虎狼口中夺回来的宝钗将生意做到了美洲,即便只是商人,但她的财力足以支撑她体体面面地过活。
贾府的小姐各自嫁了良人,毕竟幼时读书不成,长大了也很难再读下去。
当年黛玉头年应考不中,并非是才学问题,而是她家无男丁,又定了男方入赘,以当时的眼光来看,实在离经叛道,后来她在家中又读了几年书,几年间风气一改再改,她再考时便中了,如今数年过去,她看上去和从前大有不同。
黛玉成婚早,她还没考中时,林如海便劝她早日成婚,留个子嗣,毕竟倘若做了官,怀胎十月,很影响仕途。
李凝归京时,黛玉特意提了一天假,李凝远远地在渡口就见她高挑身影立在码头,边上一个青年公子牵着个小小的女童,正和她说话,笑容温柔。
这些年来,黛玉严格按照李凝的法子练武强身,虽没有练得多厉害,但身体一天比一天好了。
女童五六岁大,已起了大名,叫做林珏。
双玉为珏。
林如海是个颇为保守的人,从前宝玉入赘时,便心心念念想要个孙子,生下的是孙女,他也着实难受了几天,然而没过几天就抱着婴儿不撒手,如今已经在教孙女读书。
李凝和黛玉亲亲热热地说了一会儿话,那边王守仁也略有尴尬地和宝玉打了个招呼,从身上摸下一块玉佩来,给了小小的林珏作为见面礼。
不怪王守仁尴尬,他和宝玉同年而生,当年宝玉衔玉而生,下世那日漫天云霞灿烂,瑞气千条,奇事加奇景,一时传遍,世人都说仙人下世,后来宝玉一事无成,便渐渐有传言说那年下世的仙人是王守仁,因他母亲怀胎十四个月,生迟了,才被人顶了名头去。
老百姓自然一片附和,毕竟一个出名的神童和一事无成的赘婿,还是王守仁更附和世人对于仙人的想象。
可对于王守仁来说,就只剩尴尬了。
宝玉自然也听过那些传闻,但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他去岁刚中了秀才,这科并不打算下场,虽然在别人眼里可能不大好,可他却觉得自己过得十分美满。
这世上有几个人能幸运地和心爱之人相伴一生呢?
王守仁起初有些尴尬,等和宝玉说上话了之后,倒也觉得他这个人不错,过不多时,李凝和黛玉在前头走,不知说到了哪里,不时发出低笑之声,亲密非常。
转过天黛玉又忙碌了起来,提假不代表她的事情交给别人去做了,该做的都得补上,李凝舒舒服服地在家里睡到日上三竿,睡醒才发觉李澈那么个大忙人竟也没去上朝,坐在书房一边看书一边等着她。
见她进门,李澈放下书,抬起头,想了想,说道:“四月初八,五月十九,都是黄道吉日,挑一个吧。”
李凝后退了一步。
李澈叹道:“别以为你在山海关,我就不知道你想什么,如果不是你不肯,王家早就来找我商议婚事了。”
王守仁实在是个君子,他虽想提亲,但每次李凝稍稍露出些不情愿的模样,他就不再多说了,甚至连原因都不问,只是他不问,不代表李澈不会问,明明两情相悦,为什么迟迟不肯成婚?
也许是李澈的脸很能给李凝安全感,僵持不到一刻,她就长出了一口气,小声地说道:“我……害怕。”
越是相处,她越是觉得王守仁这个人太好,能和他在一起当然很好,可她拥有的总会失去,再过一世,这么好的一个人就会变成她的回忆,成为一个故人。
有时她想要离开,把这份注定刻骨铭心的感情掐断在萌芽之初,可她怎么舍得?
李澈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忽然开口道:“你想没想过,把事情全都告诉他?”
李凝一怔。
李澈的神情却很平静,如果是旁人,他自然不会这么提议,可王守仁不是旁人,即便他并不想承认,但也无法否认这个他自小看到大的年轻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君子,想来他的反应不会令人失望。
李凝失魂落魄地走了。
李澈坐在书房里,对着手边微凉的茶,轻轻叹了一口气。
有时他也觉得很奇怪,为什么他从来不需要情感的慰藉,仿佛只要有妹妹在身边,一切就都够了一样。
也许他天生没有这根弦。
只要想到他会像李凝一样,把感情寄托在另一个人身上,想到她就开心,见到她就会笑,和她睡在一张床上,把一切都对她交托……
李澈的眉头越蹙越紧,只觉得荒唐。
李凝坐在京城一处佛塔上想了一夜,最后还是决定将一切都告诉王守仁。
王守仁起初有些不明所以,然而越听越是认真,眉头忽蹙忽缓,像是全然陷入了她过往的经历,为她悲喜。
李凝从大夏的第一世说到大唐,再到大宋,到每一个她所经历过的世界,所经历过的人和事,也是到了回忆的时候,她才发觉原来有许多她以为忘记的事情,其实一直都藏在她的记忆里。
她说完时,王守仁没说话,只是给她倒了一杯茶。
李凝低声说道:“我不是你想得那样,我成过两次婚,有过两段感情,我不聪明,也不厉害,我会的东西都是一样一样慢慢学来的,我和你不同,你生来如此,我只是……”
王守仁忽然轻轻地把她抱在怀里。
李凝怔怔地被抱着,相处多年,这还是他第一次主动抱她。
青年的声音微微发沉,并不算好听,在她耳边轻轻地叹道:“我不管。”
他抱得更紧了一些,轻声说道:“也许我只是个过路人,可我想给你一个家,就算对你来说只是很短的一段时间。”
李凝把脸埋进他的怀里,闷闷地嗯了一声。
婚期定在五月,五月多雨,然而李凝成婚的那日,天气难得晴好,一身红衣的王守仁牵着红绸而来,阳光撒在他的身上,宛如画景。
李凝忽然掀开盖头,一下扎进他的怀里。
他像阳光般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