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乡试次年便是大考之年,乡试和会试是两种不同的概念,大部分学子在中举之后都会等上一科,却也有不少人为了撞运气立即下场。
王守仁便是准备立即下场的举子一员。
回到京城不久,王守仁便在家中单隔出了一片院子连带着他自己的房间,四处都围着一人高的紧密篱笆,只开一侧用来送饭的小门,决意闭关一年,备战会试。
在和李凝两情相通之后,他就想开了,对于会试并没有那么执着,然而他也有自己的想法,正如当年羡慕李侍郎的闲书一样,他对于只为科考而读书的日子已经感到厌倦,以他的性情做不出懈怠科考的事情来,那就唯有迎难而上,做到最好。
王华和夫人对于儿子的想法十分支持,郑氏心疼了几句,到底也拗不过儿子,只好每日变着花样打点儿子的吃食。
独居的日子并不是很苦。
除了王守仁天生是个很能享受孤独的人,也有李凝自从发现了王守仁特意隔出一段院墙之后,越发无拘束地来找他的缘故。
有时候王守仁觉得,自家这个小姑娘不像是人间养得出来的性情,她自由自在,无拘无束,从不在意别人对她的想法,也不拿人世间那些条条框框去约束自己,她活得认真又潇洒,他从未在别人身上感受到那样蓬勃向上的生命力,她和他见过的所有人都不一样。
与之相比,那天仙一般的美貌也算不得什么了。
王守仁有时很为自己被美色晃眼而羞愧。
临到傍晚的时候,王守仁一边给自己磨墨一边斟酌着上一篇文章的错漏,忽然听见外头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便知道是李凝来了,他没有放下墨,只是笑道:“我还当你把我忘了。”
李凝把一份糕点放在书桌上,寻了一把椅子拉过来坐在王守仁边上,这才说道:“昨天和黛玉去了一趟女刑司,她有意去考,我陪她看看,回来得晚了,怕你觉得入夜登门不好,就没来。”
王守仁点点头,说道:“虽只有我们两个知道,但还是要守些规矩。”
李凝拆开一盒糕点,露出一排整整齐齐的兔子甜糕,自己拿了一个吃,见王守仁磨着墨,便顺手喂了他一个。
王守仁吃到一半才反应过来,未婚男女之间伸手喂食也是不大合规矩的。
他有些无奈地咽下甜糕,想说什么又没了底气,只好继续磨他的墨。
李凝问他道:“昨天夫人说想给你寻个伺候笔墨的丫头,你是怎么想的?”
这事早先郑氏也提过一次,被王守仁拒了,他没想到自家娘亲会向阿凝重提,郑氏单提这事也有些门道,这时男子纳妾多是纳房里的丫头,尤其是笔墨上的丫头,仿佛把个识文断字的妾放在身边,就不会玩物丧志了一样。
郑氏未必是有什么坏心,她还是很喜欢李凝的,只是世道如此,稍有家底的人家都会纳妾,就像林如海,当年他娶上国公之女时只不过是个家里没了爵的探花,夫妻之间志趣相投,恩爱非常,婚后几年也还是照常纳妾,更没有娘家人会为了这样的小事而闹腾,郑氏如此说,就像是家里养个女儿到了年纪,教她用月事带一样平常。
王守仁还真不想用这月事带。
早在数年前,他便对世道之下的那些所谓平常之事产生了疑问,如今到了年纪,想得更多,他对阿凝有情,既然有情,为何能够理直气壮地去纳一个并不认识,并不喜欢的女子为妾?
一个男人为什么可以同时拥有几个女人?假如是因为这个男人十分优秀,像阿凝那样的姑娘,是不是也该有十个八个男人才算是合理?
王守仁发现很多事情经不起细想,一旦细想,便会发觉维持这个世道的规矩实在薄弱得可怕,也违和得吓人。
李凝问得很认真,王守仁看着她的眼睛,回答得也很认真,“我不需要人伺候。”
李凝轻轻地眨了一下眼睛,说道:“我知道你说的话从来没有食言过,但我还是要告诉你,今天这话我记下了。”
王守仁一点都不怕她的威胁,只是带着些好奇,问道:“如果我真的食言了,你会怎么样?杀了我吗?”
李凝仿佛没有想过这个问题,细想了一下,摇摇头,说道:“感情之事不必牵扯性命,如果你骗了我,我就离开你,一辈子不再见你。”
王守仁轻声叹了一口气。
他说道:“不会有那一天的。”
李凝对他有一种莫名的信任,王守仁的眼睛不是她见过的最漂亮的眼睛,但他的眼神实在是她所见过的最明亮,最单纯的眼神,他生来就是个赤子,由内到外,一片光明。
黄昏渐去,夜幕降临,李凝从来不会在王守仁那里待到入夜,不多时便翻上院墙离开了。
王守仁在墙下站了一会儿,才慢慢地回到房间里,继续读书了。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个多月,李澈忽然问李凝道:“准备定了那个姓王的?”
李凝也不惊讶,只是笑了笑,说道:“你先前还说他是好孩子,怎么一要和他定了,就成了那个姓王的?”
李澈叹道:“我不管,再好的孩子,只要想想这人要做我妹婿,我就发觉他从头到脚都是毛病。”
李凝忍不住笑了起来。
不过李澈虽如此说,他倒也确实很难从王守仁身上挑出毛病来,几世为人,要是妖精都快修成仙了,他没什么感情经历,阿凝也不过才经历了两个男人,一个千好万好身子不好,一个千不好万不好耐性倒好,他都不太瞧得上眼,如今这一个是在他眼皮子底下长成的,模样家世还在其次,最重要的是性情,又难得对阿凝脾气,小小年纪的就定了。
李澈再也不想见到自家妹妹孤孤单单一个人的样子。
李澈这里一松口,王华还有什么不同意的?说到底他这几年最担心的就是儿子一片真情,人家瞧不上他,至于那些怀着异样念头来找他说李家姑娘不是的,他都当成耳旁风。
郑氏更是心里一块大石落地。
两家都同意,婚事便算是定下了,李澈亲笔写了婚书,一式三份,两家各留一份,一份送呈官府留档。
李凝年纪太小,王守仁也不算大,即便他明年金榜题名,也不到大小登科一起的时候,李澈便和王家夫妻商议,把婚事定在李凝十八岁,王守仁二十一岁的时候。
郑氏想提早两三年,毕竟少年气盛,王守仁又咬死了不肯收屋里人,难道活生生从十几岁憋到及冠年纪?这也太过了些。
李澈那里自然是没得商量的,妹妹早婚是他一辈子的阴霾,即便是李凝本人都没有他记得深。
阴霾之外,这也是个考验,一个男人成婚前表现得再好也不算数,能不能过一辈子是要试出来的,倘若连年轻时一点欲望都压不住,往后自然有千百种理由雨露均沾,趁早走人就是。
王家最后还是同意了。
说到底王守仁乐意,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为人父母的只能心疼心疼,真正做主的还是他自己。
隔壁巷子林家还有个不乐意的呢。
林如海归京第二日就带宝玉回了一趟贾府,这几年来林如海棍棒底下出女婿,一棍子一棍子把一个娇惯少爷打出了个读书人的样子来,贾老太太见了,既欣喜又心疼,又因入赘一事,觉得自家孙儿受了委屈,当日便让他把两个大丫鬟,一个叫袭人,一个叫麝月的带回去,话里是说伺候笔墨,实际上是什么心思没有人不知道的。
林如海也没什么脾气。
一般而言,赘婿没有主动纳妾的权力,要在女方允许之后才能纳妾,但上门的姑爷都是爷,极少有女方不同意的,毕竟妾生的儿子也跟女方姓,四舍五入就是给自己纳个妾,到了要找上门女婿的地步,谁家嫌香火多。
但黛玉坚决要把这两个预备姨娘送走。
如果是以前,她大约也会像林如海那样捏捏鼻子忍了,可她现在发觉李凝说的才是对的,凭那些满腔酸妒的正室说一万遍妾是个玩意儿,也掩盖不了妾本身是个人的事实,阿凝甚至不是找上门姑爷,未来夫君都能答应她永不纳妾,她是娶夫的人,凭什么要在眼皮子底下放两个会说话会笑的人?
黛玉不同意,放在林家就是一票否决。
宝玉那头正跟两个久别重逢的丫鬟叙完话,袭人说到晴雯嫁了个平头百姓出府去了,宝玉感叹了几句,又问秋纹,就在这时,林家来了人,说要把两位姑娘送回贾府去。
袭人紧张地看了一眼宝玉,放在以前,他早都哭闹上了,这时竟只是愣了愣,问道:“谁要把她们送回去?为什么要把她们送回去?”
林家的人便答道:“是我们小姐,她说宝爷若不肯离她们,便跟着她们一起回贾府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