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凝一直知道这里也有个唐门,甚至也在蜀中,此唐门非彼唐门,但不妨碍她对唐门的天然好感。
然而起身的唐天容和她前世熟知的不到关键时候绝不出手的唐门子弟不同,不过三五句话时间,就从怀里掏出一把毒砂袭向叶孤城,不像世家子弟,倒像杂派偏门。
叶孤城果然也不愧为叶孤城,即便唐天容的毒砂已经在手,他连脸色都未曾变一下,长剑出鞘,随即唐天容的肩膀两侧就多了两道深深的伤口。
叶孤城的剑带着一种雷霆欲来的气势,难以言喻的灿烂和辉煌宛如烟火一瞬,剑光如电光,一闪即过。
李凝不曾亲眼见过西门吹雪出手,倒是先见了叶孤城的剑,她暗暗心惊,发觉自己就算全盛时期,也很难胜过这样的剑法。
她隐隐有些感悟,却又说不上来,只好先将这种感觉压下。
然而此时,叶孤城却微微抬起头来,看向二楼处,寒星似的双眸不偏不倚对上了她的视线,他淡声说道:“你为何练武?”
李凝怔了一怔,确认这话是对自己说的,她想了想,说道:“为了自保。”
叶孤城又道:“你为何用刀?”
李凝已经不止一次听人问过这个问题,上次西门吹雪问她时,她不解其意,只说因为教她的人用刀,然而这次叶孤城再问,她忽然明悟过来,问道:“我不该用刀么?”
叶孤城轻声说道:“你心中无刀,即便手中有刀,你也永远找不到属于自己的道。”
李凝越发觉得自己离那玄而又玄的道之剩下一张窗户纸,却又时时不能捅破,她期望叶孤城能把话点明,然而叶孤城只是看了她一眼,就收回了视线。
白云城的仪仗远去了。
白云城主的风姿却留存在了众人心中,久久不能释怀。
压上全部身家赌西门吹雪胜的李燕北脸色也惨白了起来,说到底他见过西门吹雪的剑也是在两年前,如今西门吹雪是什么境界他并不知道,但他亲眼见了那一式天外飞仙,两年前的西门吹雪绝挡不住这一剑。
陆小凤宽慰了李燕北几句,杜桐轩难得没有冷嘲热讽,他看了一眼眉头紧蹙,像是在思索着什么的李凝,轻咳一声,说道:“陆大侠,刚才白云城主的话里似乎有话?可否替我们讲解一二?”
陆小凤怔愣一下,看了看李凝,忍不住叹道:“我既不练刀,也不练剑,如果西门在这里,倒是可以点一点姑娘。”
李凝醒过神来,匆匆对陆小凤道了一声谢,连下楼都来不及,一步跃了出去,消失在了街道尽头。
杜桐轩惊讶地说道:“江湖上谁都不知道西门吹雪在哪里,阎大小姐怎么……”
陆小凤摸了摸他的小胡子,说道:“漂亮的女孩子总是有一些特权的。”
西门吹雪正在练剑。
一个剑客在练剑时通常是不会让外人看见的,李凝离得远远的时候就听见了剑鸣之声,有些犹豫着要不要上前。
她能听见,西门吹雪当然也能听见她的脚步声,他停了手中的剑。
李凝有些不好意思地从墙头冒出了脑袋。
西门吹雪淡淡地说道:“能打断我练剑的人,只有我的朋友。”
李凝小声地说道:“这么说我们算是朋友了?”
西门吹雪看了她一眼,说道:“我的朋友通常不会趴在墙头上和我说话。”
李凝于是从墙头上一跃而下。
她一靠近,西门吹雪就发觉到了异样,他定定地看着李凝,用确定的语气说道:“你临近瓶颈了。”
李凝摸了摸自己的脸,有些奇怪地说道:“难道这也是会写在脸上的吗?”
西门吹雪没有回答这个有些愚蠢的问题。
好在李凝也不好奇这个,她有些犹豫地看了看西门吹雪,轻声说道:“我刚才见过叶城主了。”
西门吹雪说道:“他也说你到了瓶颈?”
李凝啊了一声,摇摇头,说道:“叶城主问我为什么练武,我说自保,他说我心中无刀,找不到自己的道。”
西门吹雪一笑,是那种看上去有些淡淡嘲讽的笑。
李凝肯鼓起勇气来请西门吹雪解惑已经很不容易了,此刻被他笑得有些忍不住想要打退堂鼓了,然而没等她提出告辞,西门吹雪就道:“你为何练武?”
李凝不知道他为什么还要把叶孤城的问题再问一遍,但她除了自保也想不出别的回答了。
西门吹雪说道:“我练武是为了杀人,世上有太多该杀之人,见而当诛,我手中有剑,心中有剑,故我有道。”
李凝不解地说道:“我行过侠……”
西门吹雪定定地看着她,说道:“我不行侠,杀当杀之人,是为对得起手中这把剑,我以诚向道。”
李凝将袖中的刀取出,脸上带着些许迷茫之意。
西门吹雪也看了看那把红袖刀,他说道:“刀剑之道并不相通,剑为正道,刀为霸道,但无论是什么兵刃,被打造出来就是为了杀人,就像人练武只能是为了杀人,其他诸如强身健体自保其身之类,都不算真正的武道。”
李凝想起自己第一次杀人时的情景,那时她手里无刀,但雷霆落下就是一条性命,她是为了李澈,也可算是自保。
倘若这并不能算是真正的武道,那什么才算是武道?
西门吹雪并不能理解李凝的迷茫,毕竟自他七岁习剑之初,他就已经明白什么是杀人,什么是武道,习武即是他一步一步向着心中的道走去的过程,从未有过一刻偏移。
他想了想,说道:“你为何杀人?”
李凝想了想,她其实很少杀人,上一个还是去年的绣花大盗,那时她想的也不是杀人,只是要把绣花大盗逼退,不想他就那么死了。
更久远一些,她杀人大多时候都是为了自保,有时见到该杀之人,诸如杀人劫财的匪盗,掠卖妇孺的人贩,杀人盈野的恶徒,她也会毫不犹豫出手,对她来说,那是行侠。
但西门吹雪说,那叫杀人。
撕开行侠的外衣,以往已经习惯的事情立刻变了个样子。
李凝忽然明白了。
西门吹雪笑了,说道:“如果我不死,再过一年,你可做我的对手。”
李凝摇摇头,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和叶孤城的武功谁更高,但我总觉得你们会是很好的朋友,何况只是比试剑法,怎么会死?”
西门吹雪的神情略微有些变化,但他还是笑了,说道:“你既然已经明白什么是道,就该知道,像我这样的剑客,输就是死,我和叶孤城之间,注定只能活一个。”
武道是杀人,切磋武道就是生死相搏,不到最后,又怎么能分出胜负?
所以想来一观决战的江湖人才会那么多。
两个惊世的剑客,两把同样锋利的剑,注定只能有一个活着离开。
李凝骤然听闻真相,一时有些怔愣起来,她看了看西门吹雪,说道:“那为什么还要决战?”
西门吹雪这一次没有回答她。
按理李凝已经从西门吹雪这里得到了关于道的回答,也分明参透了瓶颈,她应该是很高兴的,然而只要知道西门吹雪和叶孤城这样两位剑客的决战是生死之战,她的心情就很难愉快得起来。
反倒十分沉重。
西门吹雪倒是看得很开,如果他看不开,根本就不会提出这样的决战。
朝闻道,夕死可矣。
他相信叶孤城一定也是和他一样的人,不然他不会孤身而来,赴一场生死剑约。
距离八月十五的决战还剩下十来天的时候,皇宫里传出消息,天子不仅提前将太和殿腾挪出来以供两位剑客决战,还允准了江湖人进宫观战,只是要限定人数,江湖事江湖了,天子命陆小凤进宫,给了他六条缎带,让他交给有资格的江湖人,决战当夜持此缎带方能进宫,其他人擅闯禁宫杀无赦。
缎带是波斯进贡的,料子特殊,市面上极难仿造。
消息在陆小凤离宫之后就传遍了京城。
整个京城的江湖人全都在找陆小凤,几乎要把京城的地皮翻过来挖几丈。
陆小凤却在李府里安心地喝着茶。
任谁都不会想到他一个江湖人会在朝廷官员的府邸里赖着不走的。
但他也不是没给报酬,市面上被开价到万两黄金的缎带被陆小凤轻飘飘地系在了李府的椅子扶手上。
如果陆小凤肯把缎带拿出去卖,那他立刻就会成为全京城最有钱的江湖人。
在李府安安生生待了九天之后,陆小凤出去了一趟,然后非常得意地回来了,说他已托了信任的朋友把缎带交到每一个他选定的人手里。
李凝看了他半晌,有些犹豫地问道:“五条都给出去了吗?”
陆小凤得意地点头。
李凝不解地说道:“那你不去看决战了吗?”
陆小凤得意的笑容瞬间僵硬了起来。
聪明人总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次,而他糊涂的这一次很可能导致他看不到自己两个朋友的最后决战。
他忘记给自己留一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