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梦枕一开始是拒绝的。
一是楼中事务繁杂,连他自己都很少有时间能够练武,二是他从来没收过徒弟,也并不知道要如何去和一个姑娘家相处。
但杨无邪不这么觉得,自家楼主如今毒伤已愈,身体比以前也好了许多,正是该好好调养的时候,成日里忙于公务才是要命,更何况李凝是他见过的最省心的姑娘,每天抽出些时间来教教她,既不费心也不费力。
一提到毒伤,苏梦枕也只能无言,如果不是李澈的解药,他现在是个什么光景也未可知,哪怕就是看在解药的份上,他也不好让杨无邪去敷衍李凝。
人情当真是很难还的东西。
苏梦枕叹了口气,算是应下了此事。
李凝练了两个月的刀,学起红袖刀来就要轻松一些,她也实在是个听话的学生,又十分认真,让苏梦枕有些拘谨的心情渐渐地放松了起来。
心情一放松,他也注意到了李凝的天赋,简单一些的招式,但凡他演示过一遍,她就能很轻易地记住,有的连招比较复杂,也至多拆分开演示两遍,她就能稍显拙笨地同样比划出来。
不客气的说,这位李姑娘的天赋和温柔之间相隔了一个关七。
李凝握着手里稍显陈旧的刀在院中练习,刀光灿烂如白雪,露在衣裳外的手腕却比刀光还要多一份莹润色泽,偶有风吹过,便带起一片飞扬墨发。
温文端了热茶来,替苏梦枕斟了一盏,立在廊檐下等李凝把招式练完。
苏梦枕和温文以前见过面,只是没什么交情,那时温文还是洛阳王温晚的左右手,江湖名号为“一毒即杀,一笑祝好”。
曾有匪寨截杀商队,恰巧有温家几个亲眷妇孺同行,事后风声传出,温文孤身一人入山,清晨去傍晚归,只留一寨三百五十六具尸体,这些人死时,手里甚至还在做着平时的活计。
这件事后,江湖上再也没人敢动温家的人,温柔之所以常常无意害了人还会被磕着头送出门,也有一份温文的功劳。
然而这样一个人,如今穿着一身简单的护卫衣装,温温文文地捧着一盏茶立在廊檐下,眼里似乎除了那个练刀的少女再无旁人,浅浅的笑意从眼里蔓延到脸上。
苏梦枕轻声说道:“两年前洛阳究竟发生何事?”
温文别过视线看他,笑了笑,说道:“只是一点小事。”
苏梦枕便没再问下去。
温文看着庭院中央纷飞的刀影,轻声感叹道:“十八年前,大哥,关七,雷损,还有那名震天下的巨侠方歌吟,个个为了一名女子神魂颠倒,那女子生得和雷纯姑娘有八成相像,比雷纯姑娘漂亮些,大哥至今提起她还会愧疚难安,关七为她疯了,雷损为她机关算尽,杀死发妻,养她和关七生的女儿,我一直觉得他们很傻。”
苏梦枕一惊,问道:“雷姑娘不是雷损的女儿?”
温文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道:“我以为你是知道的。”
苏梦枕摇摇头,说道:“当年内情,清楚的人着实不多,也从未有人提起过雷姑娘的身世。”
温文不甚在意地说道:“什么内情,无非是些情情爱爱的旧事。”
苏梦枕原本是想请温文细说的,但听了这话,也不好再多言了。
温文望着院中女子的身影,语气里带着几分叹息,说道:“我到今日才明白,红颜无过,错的都是男人。”
苏梦枕想到雷纯,想到这些年做过的无数呼吸都带着血腥的噩梦,那是他唯一的美梦。
——不必要让她知道,这本就是他独自一个的美梦,梦里的雷姑娘美丽,聪明,善良,和他有一段真挚的感情,梦里没有金风细雨楼,没有六分半堂,甚至连第三个人都没有,梦里的雷姑娘不是那个只见过几面还有些陌生的雷姑娘,她很好很好,好到即便他是一个活不过三十岁的病秧子,她也肯嫁给他。
苏梦枕知道这是他在做梦,因为只有在这样的美梦里,他才敢稍稍放松一些心神,无所不能的苏梦枕心中住着一个病弱自卑的苏梦枕,除他自己和心里的那个雷姑娘之外,谁都不会知道。
可惜连这样的美梦他都很少做。
苏梦枕又咳嗽了起来。
李凝一刀收势,一抬眼就见到了咳得弓起腰背的苏梦枕,也跟着觉得肺疼。
苏梦枕的咳嗽是止不住的,吃什么药都一样,李凝起初还会觉得惊慌,现在都有些习惯了,然而一见到苏梦枕手里帕子上的血,她还是有些难受得慌。
温文试了试茶盏的温度,发觉不冷不热刚好,把手里的茶盏端给了李凝。
李凝连忙把茶盏递给咳完的苏梦枕,问道:“楼主,你还好吗?”
苏梦枕轻咳了一声,说道:“我、咳……没事、咳咳……”
他说着又咳出了一口血。
李凝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反应过来自己这个样子可能会比较伤人,她摸了摸鼻子,小声地说道:“实在难受的话,不如早点回去歇息吧?”
苏梦枕咳出血后反而好过了一些,也没在意李凝先前的退却,倒是见她脸上透出关切的神色,微微一怔。
李凝更觉心虚,声音又低了些,说道:“立秋都过了,虽然还有些余热,但是早晚已经开始凉起来了,楼主容易咳嗽的话,一早一晚都要少出来见风才对,尤其是这里四面迎风……我明天自己到玉塔去,楼主可以先教我招式,然后站在玉塔上看我练就好了。”
她说着说着,越觉自己欲盖弥彰,关心得十分虚伪,不由得又摸了摸鼻子。
苏梦枕半晌没有说话,李凝小心地抬起头,正好对上了那双黑沉沉的好看眼眸。
李凝眨了眨眼睛。
苏梦枕轻声说道:“好。”
李凝站在小院门口,苏梦枕已经走得只剩个背影了,她这才小小地松了一口气,发觉茶盏还拿在手里,就喝了一口。
茶已经有点冷了。
温文笑道:“苏公子生平不肯对人示弱,倒是很受用姑娘的关心。”
李凝连忙说道:“你不要乱说,白公子说过,苏楼主是有未婚妻的,传出去……”
温文笑容里带着几分不明的意味,说道:“白副楼主说的没错,可他也忘了跟姑娘说,苏公子的未婚妻正是六分半堂的大小姐雷纯,杀父之仇在前,婚约早就不算数了。”
李凝惊了一下,没想到这里面还又这样曲折的内情。
可她在意的也不是这个,摇摇头,说道:“不管苏楼主有没有未婚妻,这话都不要乱说,要避嫌的。”
温文这次的笑容比先前明朗了一些,可眼里仍带着几分沉郁之色。
隔日一早,杨无邪来了一趟,温文并不住在李凝的小院里,但他每天都会在离开小院之后在外面守夜,清早刚好是他回去睡的时候。
杨无邪是来给李凝送新刀的。
李凝有些惊喜地接过杨无邪带来的新刀。
和杨无邪那把用旧的刀不同,这把新刀不仅长短合适,外观也极为漂亮,刀柄是檀木缠金的,使得刀的重量减轻许多,刀锋竟是玉做的,莹润如雪,泛着隐隐的光泽,能照见人影。
刀身也不知是什么玉质,敲击时有金铁一般的嗡鸣之声,质地十分坚硬。
李凝把玉刀拿在手里挥了挥,发觉握着手感也极为舒适,不由得笑逐颜开,惊喜地说道:“谢谢杨总管!”
杨无邪见她笑,也跟着笑,但听她谢自己,却连忙摇摇头,说道:“姑娘要谢就谢公子吧,这刀是公子让我送来的,他说昨天见你挥刀太重,收刀的时候又太慢,才注意到刀不合用,也是我这个做了两个月师父的人太粗心,没注意到我合手的刀,不合姑娘用。”
李凝怔了一下,没想到苏梦枕只教了她一个时辰,就能注意到连她自己都没放在心上的细节。
杨无邪走后不久,又有人来敲门,只是这一次的敲门声很重,不像这些天里来过的任何一个人。
李凝把门刚打开一个缝隙,外面的人就大力地向里把门推开,李凝差点被推了一跤。
来人是温柔。
李凝拧着眉头看她,并没有请她进去坐的意思。
温柔一见李凝,也忘了还要往里挤,她怒气冲冲地说道:“你这个人还要不要脸?”
她说完,就抬手要来打李凝巴掌。
李凝两个月的刀法不是白练的,脚下踏金莲一转闪身避开,随即一把抓住了温柔的手腕。
也就是这一握,李凝才恍然发觉温柔的力气其实也不是她想象得那么大。
温柔挣扎了几下,发觉挣脱不开,又气又恼地嚷道:“你松开我,你还想打我不成?你……”
李凝抿了抿唇,看着温柔道:“你来找我,到底有什么事?”
温柔高声叫道:“我找不得你吗?昨天纯姊派人来找大白菜,你凭什么不让他去?你知不知道纯姊她哭了一夜?你到底要招惹多少男人,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