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黄昏细雨红袖刀(9)

李凝见过的死人不少。

杀过的人更多。

然而不论是上辈子还是这辈子,她从没有过亲手杀人的经历,即便知道眼前的人该杀,可要她拿刀去捅一个人的脖子,实在超出了她的承受范围。

杨无邪对这样的情况没什么经验,金风细雨楼的兄弟不说个个都杀过人,但至少都有杀人的胆气,杨无邪今年还不到三十岁,却都快忘了自己杀第一个人时是什么情形了。

李凝握着刀,想要闭上眼睛不管不顾地刺下去,温文却道:“看着他,看着这个人断气,否则这一刀就不作数。”

李凝白着脸,不敢和那中年汉子对上视线,刀尖对准他的脖颈,然而一到要刺下去的时候,她的手腕就像是没了力气一样。

杨无邪在一旁说道:“看准了再下刀,一刀毙命,不能给敌人一点喘息的机会。”

李凝声音微颤,“我知道……”

杨无邪还待再说,忽然瞥见她苍白的脸庞,宛如闪烁着繁星的双眸,怔了怔,没再开口。

李凝的刀尖一寸寸逼近那中年汉子的脖颈,就在即将刺下去的时候,那中年汉子有气无力地笑了几声,呸出一口血沫,大声地说道:“死在美人手里,老子不亏!老子做了鬼也要来……”

温文按住李凝的手,把刀尖直接送进了那中年汉子的喉咙里。

刀尖传来颤抖,连带着李凝也跟着颤抖起来。

李凝立刻想要闭上眼睛,但又想起温文先前说过的话来,蓄出了泪花也不眨眼,死死地看着那人挣扎着呼吸,发出嗬嗬的声响,明明是个很短的过程,她却觉得长得要令她窒息。

忽然有个人说道:“刀再下一寸,能给他一个痛快。”

李凝正在六神无主的时候,听了这话,下意识地照做,刀尖向下割开动脉,随即就被鲜血溅了一脸。

囚笼里的人彻底断了气。

李凝腿一软,温文连忙扶住了李凝。

杨无邪原本也是想上前看看李凝的情况的,随即就听见了不远处的咳嗽声,他的脚步硬生生地转了过去,果然见苏梦枕正立在地牢的过道处,一声接着一声地咳。

杨无邪惊道:“公子怎么来了?”

苏梦枕咳完,脸色也白了许多,他缓了一口气,说道:“我想亲手杀那几个叛徒。”

六分半堂彻底败退之后,狄飞惊为了平息两家恩怨,又或者说是示敌以弱,将先前金风细雨楼叛逃至六分半堂的人尽数送了过来,其中就有一部分是叛逃之前卖了兄弟做投名状的,如今金风细雨楼得势,这些人自然不能再活。

地牢潮湿且不通风,杨无邪连忙命人去将叛徒提出来,不让苏梦枕再往里走,见李凝仍有些怔怔的,苏梦枕便道:“怎么想起让李姑娘杀人?”

杨无邪有些担心地看了李凝一眼,说道:“李姑娘的刀法练得很快,我才想让她来试试,原本只是一刀的事情,没想到……”

大部分人杀人都会给个痛快,温文显然不是这样,他带着李凝下的那一刀十分精准,只割破了那人的喉咙,并未伤到动脉,想要彻底咽气需要时间,有人能挣扎一个晚上都不死,这种杀法十分残忍,别说第一次亲手杀人的李凝,就连杨无邪看着也毛毛的。

苏梦枕道:“扶李姑娘出去吧,别再让她见血了。”

李凝的眸子微微动了一下,随即像是醒过神了一样,她脸上还沾着点点血色,宛如雪里红梅,她摇了摇头,轻声细语地说道:“我想留在这里。”

苏梦枕看了她一眼,并未再说什么。

金风细雨楼最初只是依附于六分半堂的一个小势力,老楼主苏遮幕虽然苦心经营,也难抵六分半堂威势,后来六分半堂被雷损接手,尚是少年的苏梦枕出师归家,以少楼主之名统筹金风细雨楼,才使金风细雨楼坐大。

在此之前,雷损觉得少年苏梦枕颇有潜力,于是为他和自家女儿雷纯订立婚约,不想时移世易,十多年后,六分半堂行事越发肆意,与当朝权奸合作,做尽伤天害理之事,与此同时在苏梦枕的经营下,当年只能依靠六分半堂的金风细雨楼成为汴京第二大势力,并和六分半堂彻底决裂,终成不死不休之局。

然而无论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如何相争,苏梦枕与雷纯的婚约都不曾被提起过,并非是情深至此,而是从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决裂之初,这份婚约便成了一张废纸。

苏梦枕答应雷损放过雷纯,但他不会放过六分半堂,相应的,任何一个背叛金风细雨楼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李凝看见了那把传说中的红袖刀。

红袖刀极美,刀身宛若琉璃中镶嵌血红脊骨,刀锋竟是全然透明的,也极为锋利,明明美得惊心动魄,要人性命时却也不带丝毫犹豫。

原本李凝觉得男人不应该用这么好看的刀,然而苏梦枕出刀的时候,她却没有感到一丝违和。

明明身在阴暗潮湿的地牢之中,然而刀光漾起一片水红时,却让人莫名地想起了黄昏细雨,美得残忍又动人。

她怔怔地看着那把刀,不明白为什么杀人也能这么美。

直到那撕心裂肺,宛如风灌破洞的咳嗽声再度响起,才让她稍稍回归了几分意识。

然而也正是因为如此,李凝忽然发觉先前因为杀人而格外冰凉的手脚渐渐回暖,原本的心悸和隐隐的惶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平复了下来,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囚笼里的尸体,虽然还是有些难以接受,但她惊讶地感觉到已经不怎么害怕了。

苏梦枕看了李凝一眼,说道:“害怕的话,早点回去吧。”

李凝抬起头看他,轻声说道:“我不怕。”

她说这话时眸子微微睁大,仿佛想要借此来证明自己真的不害怕一样,然而她脸上犹带着些许稚气,越是这样,越显出几分底气不足来。

但已经很好了。

苏梦枕说道:“就算不怕,地牢也不是久待的地方。”

李凝这才反应过来,轻咳了一声。

出了地牢,迎面而来的夏风里带着些许草木清香,远远的还能听见蛙声虫鸣,李凝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只觉得心情格外地开阔起来。

苏梦枕走在前面,小院和玉塔同在地牢的北面,即便李凝刻意放慢了步子,她和苏梦枕要走的也是同一条路。

温文见她步子走得稳当,也没再坚持要扶她,而是落后了一步。

李凝没察觉温文先前是故意下轻了刀,还小声地和他说道:“那个人临死的时候,是不是想说什么遗言?他说的是什么地方的话?”

杨无邪刚要回答,温文笑了笑,说道:“无非是些谩骂,别脏姑娘的耳。”

李凝啊了一声,说道:“我还以为他想交代什么呢。”

温文说道:“像这样的人属下见过不少,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这句话只能用于君子,对那些恶人而言,就算死了也要恶心人,很没意思。”

李凝点点头。

一路上都是温文在说话,偶尔杨无邪也会说上几句,唯有苏梦枕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直到玉塔,杨无邪脸上还带着笑,苏梦枕看了一眼小院的方向,说道:“无邪,江湖与朝堂不是一路。”

杨无邪怔了一下,随即笑了,说道:“公子想到哪儿去了,我只是觉得李姑娘是个可塑之才,她花了两个月时间就能把我的刀法练得炉火纯青,刚才又遇到那样的情况,我还以为她会被吓哭,结果……”

苏梦枕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杨无邪,他这两个月来,已经无数次忽然夸赞那位李姑娘了。

同样症状的还有白愁飞和王小石。

白愁飞自从做了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以来,一直兢兢业业,该他做的事他要做,不该他做的事他也要做,弄得一天到晚都很忙,但就算忙成了这个样子,隔三差五他也还是要去几趟李凝的小院。

起初李凝因为他和温柔的关系并不是很想见到他,然而白愁飞这个人实在是很聪明,他来的时候从来不带温柔,大多时候也不会一个人前来,而是和王小石一起,救命恩人在前,李凝也没法子把人赶走,几次过后倒也习惯了,毕竟和她有嫌隙的只是温柔,严格来说白愁飞和王小石都没有得罪过他。

王小石对李凝的态度转变却是谁都没想到的。

连王小石自己都没想到。

第一次见李凝的时候,他急着救人,根本没注意救上来的人是个什么模样,之后见二哥急着救人,一低眼就见到个美得像是水中妖灵的少女,他也是嗡了一下脑袋的。

美色和钟情已久的温柔之间,王小石认为自己是可以坚定不移地站在温柔这一边的。

然后他就迎来了两个月的夹缝求生。

二哥去小院时总要拉着他一起,说是为了避嫌,然而他一回来之后就要面对生气的温柔,温柔很少和二哥生气,二哥也不会让她生气太久,但他不一样。

温柔生起气来绝不像那些大家闺秀一样娇嗔喝骂几句就算了,她会用各种法子让你也跟她一起生气,包括但不限于在水里下泻药,忽然冲出来打他一下,把他的床腿锯出一个大缺口,把蛇蛙之类的东西扔进他被窝。

一次两次可以忍,毕竟以前生完气温柔也还是会哄他几句,可等次数多起来之后,王小石就开始怀疑人生了。

慢慢的,王小石从一开始的推拒到一整天掰着手指头数时间只等白愁飞出现带他去小院,也就花了两个月的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