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金风细雨楼时天色还没晚,李澈带着李凝在汴京城里逛了一圈。
李凝不止一次地听温柔提起汴京城里有许多江湖势力,然而李澈根本答不上来,还是温文含笑解答了李凝的问题,偶尔追命也会插几句嘴,李凝这才知道,先前和金风细雨楼相争的势力叫六分半堂,如今总堂主雷损身死,只剩下个不懂武功的大小姐雷纯和大堂主狄飞惊支撑着,大半势力也已倒戈。
如今金风细雨楼可算得上是汴京城里第一的江湖势力了。
李澈听着,忽然说道:“当夜雷损身死,我要是苏梦枕就应该趁势杀了雷纯和狄飞惊,直接灭掉六分半堂,何必留个尾巴。”
温文笑了,说道:“江湖总有些莫名的规矩。”
江湖总有些莫名的规矩,比如答应了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苏梦枕答应雷损放过雷纯,那他就永远不会杀雷纯。
追命见过那位清丽动人的雷纯小姐,也曾被她风姿打动,这会儿忍不住呛咳了几下,他其实是很能理解苏梦枕的,佳人如此,即便婚事不成,哪个男人舍得让红颜变枯骨?
李凝听得有些无聊,直到在瓦舍听了一出戏才又高兴起来。
李澈就道:“明天还带你来,让他们从头演。”
李凝连忙摆摆手,说道:“不用那么麻烦,而且你府衙里的事情那么多……”
李澈不仅没有觉得宽慰,反倒莫名地叹了一口气。
隔天李澈买了个戏班,找了工匠修整了后园的一处竹楼,改成戏台,戏班是专程托人买的红戏班,光是名角就有三个。
李凝听了几天戏,反倒不怎么喜欢了,以前战事再紧,李澈也没放松过她的学业,读书识字,写诗作文,很少有放松的时间,然而现在,李澈不光不让她继续课业,还变着法地让她吃喝玩乐,这实在不合常理。
李凝一开始就想和李澈提,然而戏挺好看,话本也精彩,让她总也忍不住想把这出戏听完,这话本看完,如此拖了五六日,才磨磨蹭蹭地一边给李澈研墨,一边问出了这个困扰她许久的问题。
李澈握笔的手一顿,看向李凝。
李凝小声地说道:“我不该问吗?”
李澈摇了摇头,把笔放下,拉着李凝坐了下来,认真地说道:“你见过温家的那个女孩子了?”
立在边上的温文笑了一声。
李凝知道李澈说的是温柔,不由得眉头蹙了蹙,说道:“见过。”
李澈并不避讳温文,直言道:“我以前一直认为养女孩子就该让她知书达理,温柔贤淑,但我近来才发觉这是一件错得不能再错的事,良善只会被欺辱,贤淑只会受委屈,温家把人养成这样,所以敢把人放出来,因为知道她已经养成了自私自利的性格,有温家的名声护航,她只会让别人受委屈,而非自己吃亏,你但凡有她一分张扬,都能让我放心。”
李凝有些哭笑不得,说道:“你分明是不喜欢的,还要这么说。”
李澈并不觉得是在开玩笑,只道:“我不喜欢的是温家的那个女孩子,但你如果变得她那个样子,我只会欣慰。”
李凝看了温文一眼,虽然见他面上只有笑容并无不悦之色,但还是拉了拉李澈的衣袖,让他别再说了。
温文注意到了这一点,微微低头,恭敬地说道:“大人说得没错,温柔小时候只是比正常孩子多了几分骄纵,只是父母疼爱,越纵越横,这样的脾气虽非刻意养成,但她每次逃家出去,我兄长都是很放心的。”
李凝疑惑地说道:“难道不是因为温姑娘武功很高吗?”
温文笑了,“她虽与苏楼主同门习武,但连师父的刀法都学不齐,只学了一门再三简化的刀法回来,便宣称武功大成,可独步天下了。”
李凝饶是不喜欢温柔,也忍不住笑出了声。
李澈没有笑,他斟酌着想了想,说道:“近来朝中准备北征,官家有意让我领兵,旧事重提,想要杀我的人也多了起来,如果确定是我,我还要赶赴前线,你待在我身边不是长久之计,我准备替你找一个武学师父,让你暂且远离京城一两年。”
李凝起初以为这话是和别人说的,直到李澈抬起眼睛直视着她。
李凝惊讶地说道:“你身边既然危险,为什么要让我离开?”
李澈淡淡地说道:“你心善。”
这是又提起那天的事情来了,李凝只觉得头疼。
当日她是真的没料到那个纨绔身边的江湖人胆子竟然那么大,雷霆都吓不住,更巧合的是她前一道雷刚好没劈准,偏偏李澈就认定了她心软,怎么解释都不肯释怀。
李凝无奈地说道:“这不是一件事情,反正我不会离开。”
李澈没再吭声。
一个月后,朝廷北征之事刚刚定下,李澈就遭遇了一场刺杀。
来的是江湖中颇负盛名的“江南霹雳堂”雷家的人,一共五个。
雷损就出身江南霹雳堂,他在的时候独握六分半堂大权,大力扶持江南霹雳堂研发火药,如今一朝身死,使得六分半堂势力半数归苏梦枕,半数被狄飞惊收拢,江南霹雳堂的人自此便发誓要为雷损报仇。
原本苏梦枕即将变成残废,并不需要这五人出手,然而一朝之间形势大转,苏梦枕不仅去了腿上毒伤,连带着体内的积毒也一起痊愈,虽然病还是病,咳还是咳,但从来不曾全盛过的苏梦枕便已经是全江湖的噩梦!
杀苏梦枕无望,那就杀李澈泄愤,末了还能捞个诛杀奸臣的义名。
然后李府的后园就横了五具齐齐整整的焦尸。
李凝不大敢去看尸体的正脸,用衣袖遮着眼睛,拉着李澈的一只手,让他带着自己走。
温文仍旧是笑,他落后几步,别有意味地瞥了一眼呆愣的追命,温声说道:“美人如花,越是鲜艳越有毒,还是白牡丹好,虽然麻烦了些,但至少攀折起来,不会要命。”
白牡丹是小甜水巷的头牌李师师的花名。
追命知道他话里有话,然而这时也顾不得这些了,他只要一想起来那小美人张口一句敕令,招来漫天雷云时的情景,就禁不住腿软。
当日那个周衙内死状极惨,但李澈大笔一挥,就成了江湖人作乱,周衙内他爹是蔡党人,连蔡京本人都不敢明面和李澈对上,事情自然平息得很快,追命没能从铁手嘴里问出东西来,也没把李澈找到妹妹的事情和同一天的案子联系起来,然而今天这就全对上了。
以往李凝用雷霆劈死了人,李澈总要宽慰她,然而这一次,李澈反倒有些气恼她连尸体都不敢看,可见她在劈人的时候,也肯定是没有看的,不然怎么会中了别人的招?
李澈以前总觉得自己能活很久,足够庇护李凝一生,所以他不介意把妹妹养成一个温柔知礼的大家闺秀,然而经历了两次死而复生,还经历了一次十年分离,他是真的怕了,怕他不在的时候,李凝会受委屈,她根本不知道这世上的人能坏到什么地步。
隔日清晨,李澈请了对门神通侯府的小侯爷方应看替他告假,带着李凝去了一趟金风细雨楼。
李凝一点都不想去,她不想见到温柔,然而李澈却道:“除非你也变成她那个样子,不然,我怎么敢让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李凝憋着一口气跟着李澈进了金风细雨楼。
这一次比上次得到的注目礼更多。
风雨楼的子弟几乎都听说了李澈赠药的事情,也亲眼见到了苏梦枕走出玉塔处理楼中事务,从天泉山一路进到待客的黄楼,处处都是感激的目光。
李澈手里的茶盏还没端起来,苏梦枕就来了,他是一个不喜欢拖延的人,也不肯摆架子,一见李澈,便道:“三司使百忙之中抽空过来,必有要事,直说无妨。”
李澈禁不住笑了,说道:“你们江湖人说话还真是痛快,那我也不客气了,这是舍妹阿凝,我近来另有要事,想请楼主……”
李凝拉了拉他的衣袖,急忙说道:“我不走,你让我跟着你。”
李澈按住她的手,仍旧把话说完:“想请楼主为她找个合适的习武师父,在金风细雨楼住上一段时间,我没有别的要求,只要她亲手杀满十个人,就算楼主还了我的人情。”
李凝差点把他的衣袖给撕了。
苏梦枕看了李凝一眼,反倒说了一句公道话:“江湖人朝不保夕,才要杀人,三司使难道还保护不了一个弱女子?”
李澈说道:“我能保护一时,不能保护一世,我死之后,她要如何自保?”
李凝听李澈说到死字,心头就是一紧。
苏梦枕比谁都清楚死之一字的沉重,李澈看上去还很年轻,谈到死的时候,神情却令苏梦枕感到熟悉,只是他并不能理解李澈的牵挂,因为他无数次面临死亡时,牵挂的从来也就是一座金风细雨楼而已。
他看了一眼李凝。
当真很美。
美人如战袍,人死必沾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