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子非鱼

对于江时来说,每颗需要被他拯救的星星都得有心愿。

感应星数值化的任务进度条,就是根据被任务对象的心愿完成情况来界定的。

而对于季思鱼来说,她的愿望非常简单。

第一,她想让那些人都悔不当初,痛彻扉地意识到,他们才是最罪可赦的过错方。

第二,她想要过的幸福点。再幸福点。

如果有人能真心实意地喜欢她,那就更好了。

两个愿望。抽象明了,宏大又卑微。

就像她被尖刺包裹的柔软灵魂,小心翼翼地伸出触角去寻找爱。

如果得不到,那么玉石俱焚也好过卑躬屈膝。

感应星通过计算,将任务分成了两个部分,一个是悔意值,一个是幸福度。

目前,悔意值的进度是0,幸福度-25。

江时眯起眼睛,语气十分不善:“为什么还会有负值?”

“本来是没有的。”

感应星嗫嚅道,“但是季思已经经历了太多很坏的事情了,她觉得自己的人生充满了痛苦和不幸,所以对这个世界的好感度连0都没有。”

哦。

那行吧。

反正江时这会儿也顾不上这些了,他看着窗外嗖嗖扫过的风景,手机屏幕光明明暗暗,不断显示着时间的流逝。

六个小时。

等于一条人命。

虽然按照感应星的算法,江时从家到安南中学,加起来只要两个小时的时间。

但现在已经逼近了傍晚七点,而江时还在高铁上。

因为路程并不是这么算的。

首先,江时控制不了高铁站的发车时间表,他能买到的最早的班次,就是下午六点四十五。

让司机开车直接去彰新县安南中学,并不是整条高速公路,加上堵车、绕路、加油等等,零零碎碎各种阻碍算下来,时间说不定会浪费的更久。

到最后,江时还是选择了时长比较明确的高铁。

当然,他也没浪费这种“坐以待毙”的时间,路上一直低着头在思考对策。

这个世界的情况比较复杂,他一过来,剧情就基本发展到了大结局,季思鱼该经历的痛苦全经历完了,早就已经心如死灰,只剩下最后一跃。

就算这次能及时赶到阻止她的跳楼,只要没逆转她的死志,她还是会找其他的办法结束自己的生命。

所以现在的步骤应该是:

先把季思鱼救下来——然后再激发起她斗志,重燃生存希望——接着就是对付周予言还有俞学林一家人,完成悔意值进度——最后实现季思鱼的幸福感。

那么,最大的问题来了:

对付俞学林一家人简单,要怎么激发季思鱼的生存斗志?

季思鱼这个姑娘,思维方式非常极端,性格也非常执拗。

她一旦认准了什么,或是决定了什么,根本不可能被三言两语的劝说就轻易动摇心志。

除非这个人是周予言还有点可能。

江时当然可以找到周予言,让他先虚与委蛇帮个忙。

一条人命摆在面前,就算周予言不肯帮,他的心上人俞晏晏也会涕然泪下地说救人要紧。

但是本能的,他不想让周予言出面。

不想让对方再占一次“救命之恩”的便宜。

江时靠着窗,蹙着眉,忽然想到什么,问感应星:“我是不是还有个姐姐?”

“是的。”

感应星连忙把这个世界江时原身的背景资料翻出来,“你是有个同父同母姐姐,比你大十三岁,叫江巧春,艺名江韫,现在是娱乐圈的流量大花,不仅会演戏,也很会投资做生意。江家原本只是城乡结合部的一户普通人家,因为出了江韫这么个女儿,一跃成为了当地的暴发户豪门......”

它说的东西资料上都有,写的更清楚也更利落。

所以江时完全没听它的叨叨絮絮,粗粗扫了一眼上方的大致介绍,就直接把主板上的资料滑到最下方,看人物生平。

2005年,因为在电影《春夜》中饰演女主角嵇怜而出道,.......

是了。

男生迅速有了决断,从兜里掏出手机,直接打开浏览器,搜索“江韫”下载了几张照片。

感应星在旁边上下乱窜,语气听上去十分惊慌:“她她她可是你姐姐,这样是不是不太好.......”

江时直接翻了个白眼:“你懂个屁。”

表情的桀骜和不耐烦程度,和原身有的一拼。

感应星很怀疑二殿下就是在借着人物性格故意打击报复自己。

但它没有证据。

只好蔫蔫地缩到一边,不敢再打扰他的思考进城。

高铁到站后,江时站在路边等公交车,远远望去就像个心情不好的吉祥物。

一般来说,高铁站肯定是有出租车的,但也不知道是彰新县这个地方太落后了,还是这个时间点不对劲,总之他下了高铁后一路狂奔到地下车库,竟然找不到一辆出租车。

他妈的连一辆肯载人的私家车都没有。

而且彰新县这种地方,这个年代,手机打车根本还没开始流行。

非常痛苦。

江时倚着电线杆,望着已经暗下来的天色,远处天际一朵云飘飘忽忽,显得孤寂又缥缈。

他问:“这是什么王子救公主途中必经磨难的剧本戏码吗?”

买不到及时的高铁票也就算了。

竟然还打不到出租车。

打不到出租车也就算了。

公交车也半天看不见一班。

男生拧着眉毛,隐忍着发火的冲动:“这地方既然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究竟是为什么要把高铁站建在这里?做城市规划的人是有病是不是?”

感应星乖巧地缩在他的后颈脖处,一声不敢吭。

二殿下都已经开始失了智地迁怒到什么城市规划身上,说明内心一定是极其愤怒的,它要是表现的太跳,一定会被骂的个狗血淋头。

江时现在真是只烦自己不能飞。

虽然出发之前算着半个小时四十分钟的听上去很轻松,但短短几个小时内,他就经历了堵车 高铁班次延迟 打不到出租车 公交车半天才姗姗来迟 翻墙逃避门卫叔叔的审查之类的种种磨难。

期间他甚至还抽空买了瓶辣椒水。

所以,等到江时终于气喘吁吁地赶到安南中学最高的那栋教学楼顶时,已经是晚上九点二十三了。

根据感应星的精准计算,离季思鱼跳楼还有六分钟。

此时此刻天色已然全黑。

推开天台的门,迎面而来的就是微带凉意的夜风。

拂过额间的细汗时,寒气立刻顺着毛孔钻入体内。

但江时此时压根顾不得这几分寒冷。

因为他已经看见季思鱼了。

万千灯火中,她就坐在天台的围栏上,抬眸远眺,目光落在远的月亮上,神情很平静。

夜风不断吹起她的长发,也把她身上的宽松校服吹得鼓起,在月影与灯火中,她显得分外瘦弱。

仿佛只要风再大一些些,就会把她吹跑。

感应星顿时慌了:“怎么办怎么办?江时你快去把她救下来啊!”

着急之下,它胆大包天地连敬称都忘了用。

“你告诉我怎么救?”

江时被它气笑了,“那个栏杆就被她坐在屁股底下,她只要稍微往前亲一下自己的膝盖就呲溜掉下去

了,你告诉我我要怎么快去把她救下来?”

感应星哑口无言。

好半天,才嗫嚅着开口:“那、那怎么办?”

“怎么办?”

江时冷笑一声,拧开辣椒水的瓶盖,不带半丝犹豫,直接就往眼睛上抹。

当然是死马当活马办。

辣椒水触及脆弱的眼皮,泪腺受到巨大刺激,几乎是在一瞬间,整个眼眶就红透了。

泪水稀哗啦往下掉。

“殿殿殿下你救不了她也不要自虐啊!”

感应星被他吓坏了,哇的一声也跟着哭了起来,“大不了、大不了我们下个世界再努力......”

江时没搭理它。

闭着眼睛边流泪边酝酿感情。

三秒钟后——

“真是作孽啊!”

江时模仿着今天下午听到的怨妇哭腔,“我江时一辈子没做过一件亏心事,老老实实工作,本本分分做人,老天爷为什么偏偏要这么对我!究竟为什么啊!”

感应星:“......”

江时的嗓音远没有他妈的尖刻刺耳。

但在这寂静夜晚的映衬下,连鸟扑棱翅膀的声音都响亮的要命,他突然来了这么一嗓子,让人想不注意都难。

视线里的女孩子果然转回了头。

她下半身还坐在围墙上,上半身却扭了回来,裙摆被风吹的四处飘荡,看上去特别危险。

感应星吓得不敢再看,整颗星在识海里瑟瑟发抖。

江时却面不改色。

他看得出来,天台围墙宽的很,只要人别慌,稳住重心,怎么都不可能掉下去。

于是找了块离她不远不近的地儿,扶墙抹泪。

因为上还有辣椒水,基本是越擦眼泪流的越狠。

季思鱼的眼睛里出现几分迷茫。

但是不浓重。

她问:“你为什么哭?”

语气很轻,不带丝毫情绪在里头,只剩下刻板的礼貌。

她已经没有求生欲了。

连好奇都变得极淡极淡。

江时眨了眨眼睛,努力在模糊的视线中,还能表现出自己的绝望和忧伤。

手腕上的手表时针指向九点二十六。

离原著中季思鱼跳楼的时间点只差四分钟。

这种时候,任何安抚、怒骂、八卦、鬼故事,都勾动不了季思鱼的半点情绪。

唯独可能延缓她自杀行为的,就是同病相怜共沉沦。

“我亲出轨了。”

他双手插兜,也不去看她,目光落在辽阔的夜幕之上,语气沉沉,“出轨了好年,还和他的情人生了

个孩子,你相信吗,那个私生子只比我小九个月。”

......

季思鱼垂下眼眸:“这种事情,很正常的。”

俞晏晏也只比她小九个月。

九个月零三天。

一个生于年初,一个生于年末,同父异母,天差地别。

“正常?”

江时嗤笑一声,漂亮的脸庞上流露出几分冷漠和阴暗,“这种热爱四处播种的出轨渣男,就应该把他阉割干净,一辈子硬不起来。”

他这话说的粗俗。

却非常和季思鱼的心意。

女生干脆转了个身子朝里坐,细场的腿从围墙上挂下来,伴着夜风和月光,背景构图很漂亮。

那双清澈的琥珀瞳就专注地凝视着他。

江时没忍住,从兜里掏出手机。

摄像头对准她,咔嚓拍了张照片。

季思鱼蹙起眉:“你什么?”

“觉得很漂亮。”

江时举起手机,给她看屏幕上的照片,“没忍住就拍了,你要是觉得不合适,我现在就删掉。”

季思鱼瞅了瞅屏幕上的自己。

距离有些远,看的不是太清楚,只能看明暗交错的色彩对比。

就像是摄影机故意调出来的黑白底片。

确实漂亮。

“随便你吧。”她垂下眼眸,“我无所谓。”

“你为什么也大晚上的跑到天台上来?”

江时的语气带几分疑惑,“现在好像是晚自习的时间,你不上课吗?”

季思鱼想了想,从校服口袋里掏出张照片。

而后揉成一团,扔到他面前。

江时俯身捡起来,一点点摊开。

他倚着墙,打开手机的手电筒,对准这张皱皱巴巴的照片。

照片的色调很暗,背景是老旧的巷子和满是湿漉漉青苔的泥地。

一个女孩子就躺在泥地上,浑身□□,只能蜷缩成一团来保护自己,光裸的身体上全都是污水,尘土和肮脏的落叶。

江时看的很认真,微抿唇,漂亮的猫瞳瞧不见半点负面情绪。

“这是你吗?”

季思鱼点了点头。

“没拍好。”

少年叹了口气,似乎是有些遗憾的样子。

他在手机里翻找起来,片刻后,眉眼一弯,再次举起手机给她看屏幕上的照片。

这张照片的清晰度很高。

照片上是个非常眼熟的女人,身材火辣相貌精致,躺在玫瑰花丛里,全身上下除了重点部位被几朵玫瑰堪堪盖住了,其余地方都是光裸的。

单从暴露程度上讲,比她那张照片更甚。

少年扬着唇,神采飞扬:“这是我姐姐。”

季思鱼仔细看了一眼,摇摇头:“不一样的。她拍的是艺术照,很美,但是我的那张,很脏。”

......

很脏。

这个形容词从本人口里说出来,真令人难受。

“而且网上骂我的人很多,不知道为什么,好像大家都不是太欢迎我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

少女漫不经心地晃荡着双腿,神情看上去很无所谓。

对“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这件事,非常的无所谓。

江时攥紧了手机,神情却不变:“网上?是微博吗?”

“不是,贴吧。”

“安南中学的贴吧?”

“嗯。”

江时真的开始翻找起来了。

安南中学的贴吧在这几天尤其活跃,原因就是关于季思的八卦。

好几条帖子,都是在讨论季思鱼的。

靠关系进重点班,人品很差,勾三搭四,忘恩负义,心机很深,考试作弊,私下化妆......反正基本看不到好话。

就算有一两条夸她漂亮的,也是男生们带着调笑的猥琐语气。

虽然,每一条指责都显得很奇葩,譬如什么“故意把衬衫塞进校裤显摆腰细”,什么“正常的眉毛怎么可能那么对称浓密肯定是偷偷化妆了”。

这样的话题也能单开一个帖子讨论好几层,让人觉得匪夷所思。

但对于个十七岁的青春期女孩来说,哪怕一句不带恶意的揣测,都是伤害。

“真幼稚。”

江时嗤笑一声,退出贴吧翻开微博,“你要听听网上是怎么骂我姐姐的吗?”

他懒洋洋地靠着围墙,一条条往下滑:“我念给你听啊。”

“买你妈热搜呢,除了营销美貌和身材还会什么?胸里全是硅胶,脸上怕是有一万个针孔了吧。”

“她来了她来了,她带着那张假脸走来了#江韫硅胶精##守护我们的人间扫把星江韫姐姐##世界影后江

韫#”

“看见她的名字出现在热搜上就想吐!现在真是什么野鸡都能进娱乐圈了,江韫姐姐去天上间坐台一夜上百万不好吗?为什么非得来污染我们无辜观众的眼睛。”

“怎么又是她啊,烦死了,整天就知道不穿衣服搏出位,这种人也能红真是我国娱乐圈的悲哀#江韫忌日快乐##江韫早死早超生#[蜡烛][蜡烛][蜡烛]”

......

季思鱼沉默了。

确实,和娱乐圈黑粉起来,这群在贴吧里装腔作势的中学根本就是弟弟。

别说勾心斗角阴阳怪气了,连最简单直白的骂人都骂不过。

听到男生读的这些评论,她甚至觉得贴吧里的那些回复简直可以称得上是夸奖。

但是......

“你爸爸出轨了,你恨那个私生子吗?”

季思鱼忽然好奇起另外一件事,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

“恨他干嘛?”

男生厌烦地蹙蹙眉,“那个私生子没我长得帅,成绩很垃圾,才华本事半点没有,注定不会有出息的人,恨他太浪费感情了。”

“那如果你喜欢人的喜欢他呢?”

“我不会喜欢这种眼瞎的女生的。”

“......”

季思鱼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而且他们家迟早会完。”

江时嘲讽地扬了扬唇,“我爸还想把我们家的财产转移出去留给他的情人和私生子,呵,做梦。”

他忽然想到什么,从兜掏出耳机插入手机孔,一边冲她招招手:“你过来,我给你看个东西。”

“啊?”

“我录下了我爸出轨和转移财产的证据,到时候离婚案一告,保准让他元气大伤。哦对了,他情人还是你们学校的副校长,这事情要是曝光了,我看她还怎么有脸教书育人。”

他们学校的副校长?

他们学校的副校长一共有三个,周予言的姑姑就是其中之。

还是其中唯一一位女性。

季思产生了那么点兴趣,从围墙上跳下来,走到他身旁。

男生很自然地递给她一只耳机。

是一段视频。

一按播放键,耳机就传来嘲讽的、熟悉的声音:“蔚玫,你不跟我摆原配的架子,你没什么好得意的,你有儿子,我也有,比你儿子小不了多少。这么些年,你儿子在国外念书,绍祺天天出差,你的日子一定很苦吧?我跟你说实话吧,十几年来,我们一家三口过得非常温馨,要不是为了你手里的那点股份,绍祺早就跟你离婚了......”

没错,就是他们副校长的声音没错。

也是周予言姑姑的声音没错。

但根据她听到的版本,周予言的姑夫早逝,这么多年,他姑姑坚持不改嫁,一个人把孩子带大,很辛苦,也很伟大。

没想到......

季思鱼忽然觉得意兴阑珊。

果然,这世上的人,都是披着一层仁义良善的皮囊,内里根本不知道有多么肮脏。

真没意思啊。

她叹口气:“那你拿着这个......”

——说到一半的话忽然被一个拥抱堵住。

季思愣在原地。

少年身上的气息很清朗,脸颊贴着手臂,耳朵靠着胸膛,能听到他有力的,灼热的心跳声。

他的卫衣一定是刚洗过的,残留下来的洗衣粉味道非常好闻,还带着淡淡的暖意。

这个突如其来的怀抱半点都不轻佻,反而充满了让人无法厌恶的安全感。

“别跳楼了。”

他的嗓音从脑袋上方落下来,温和有力,带着少年独有的磁性。

“害你的那些坏蛋都还没被阉割,你现在就死不值得。”

他说:“我们好好活下去,行不行?”

......哦。

原来他知道啊。

所以他是为了救她,才费尽心机地编出这么一长串故事的吗?